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sabbaty】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钟秀秀快穿笔记 作者:嫚午 文案 秀秀有过一个愿望。 她说,把我的人生弄得这样乱七八糟的人都不得好死。 在让那些人不得好死的路程上。 她又说,原来我们不过是受制于他人一念之差的可怜人。我不惧天命,我便逆天而行。 在逆天而行的路程上。 她再说,世事多变,人各为己,又怨得住谁呢? 然后她又有了一个愿望。 她说,总该有一些人生只如初见。 以上严肃版。 以下真相版。 这是一个关于女主从告白只会: 抓起心上人的袖摆星星眼:“公子奴家喜欢你呀!” 升级为: 轻仰娇颜含情目:“玉月玉酒予心,香石香院思君。” 的成长故事…… 这是一个自家人物给自家作者亲自寄刀片的故事…… 这是一个娱乐为主,情节为辅,作者智商不够,还有点小白的故事…… 情节……比较……轻松。 文笔……有待……考证。 望君……看得……开心。 有意见尽管留言>o<没意见也可以留言>o< 安>o<。 内容标签:灵魂转换 恩怨情仇 前世今生 快穿 搜索关键字:主角:钟秀秀 ┃ 配角:各种世界里遇见的各种人 ┃ 其它:快穿,古代,仙,侠,现代 ================== ☆、一问来因   钟秀秀的邮箱中出现了一封莫名邮件,显示屏的光亮在暗色的房间中有些刺眼,大一号的黑字突兀地出现在视线里:“还在为小说中的虐心情节而悲恸难耐吗!还在为渣成灰的男主而懊恼气愤吗!还在因当断不断的女主而恨铁不成钢吗!扬灰社邀请您一起进入二点五次元的梦幻世界!来成为矫正三观,手刃渣男的跨次元正义使者吧!如有意向,请按1;咨询疑问,请按2;索求装备,请按0;关闭网页,请按Ctrl+W。”   正值初中二年级的钟秀秀燃起了正义之魂,在键盘上仔细斟酌了一阵后,忧愁地自语:“是大键盘的按键还是小键盘的按键啊?”   邮件的界面向下滚动几厘米,大一号的黑字贴心地显示道:“均可。”   钟秀秀机智地按下了小键盘的0。   一阵秋风扫落叶的寂静之后,什么也没有发生。   钟秀秀敲了敲显示屏:“卧槽你玩儿我?”   大一号的黑字委屈道:“请支付相应金额。”   钟秀秀义正言辞地握拳:“正义无价!”   大一号的黑字欣慰:“回答正确。装备录入完毕,可配合不同子世界使用。下面,请于哔声后输入你要去的子世界名称。”   0.5秒的沉默后,大一号的黑字换行:“哔声”。   钟秀秀再次努力斟酌了片刻,在“哔声”后面打下了“流声问华年”五个大字。   看着自己的双手逐渐远离,钟秀秀满怀信心地望向了闪着荧光的显示屏,仿佛看见了光明就在不远的前方。   ***   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满池娇花被打点得笼了层阴郁。钟秀秀横躺在宽大的软榻上,入眼木椽高悬,屋宇轩昂。屋中熏着上等的百和香,近日来一身子骨被丫鬟们照顾得有些绵软,加上天边的鸦青晕染出的一片慵沉,钟秀秀已很久没有生出坐起身来走动走动的欲望。   再者,此时她实无法走动。   半个时辰前,一位保密工作做得十分周全的兄台用黑布糊了满身,潜入了钟秀秀所在的这殿寝宫。彼时钟秀秀正自榻上舒展了一个懒腰,微微屈了屈指关节,想唤了丫鬟来伺候自己用膳,谁想指关节屈至一半尚未运足气力,眼前便黑布一晃,身上几处穴位一痛,顷刻间所有举动皆凝结在了一瞬间。   那位兄台连声得罪也不道一句,轻轻的他走了,正如他轻轻的来。   钟秀秀顿在原榻,幽怨很久。   自小,钟秀秀便没什么太好的运气。   比如老师说:“这次考试班里百分之九十二都及格了。”她便是那百分之八。   但她自思,上天大概还是眷顾她的,只不过方式略微傲娇了一些,她宽宏大量,忍了。   故此时被困榻上,她兀自想,俗话说得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潜其宫室,点其经脉,夺其早饭……   朱漆的雕花门倏然打开。   华衣锦缎的青年踏着金纹靴阔步而入,望着几驾纱幕后僵在床榻上的钟秀秀,俊眉微拢,薄唇淡抿,袖中指节大小的一珠清玉凛然飞出,钟秀秀只觉喉中涌上一股腥甜,筋骨瞬时瘫软下来。   青年凉凉道:“说话可还利索得?”   钟秀秀将喉中的暖热向下咽了咽,亦凉凉道:“王爷当日给初初的期限,不是昨日已过?初初倒还未找王爷什么,王爷屈尊来此是怎么个说法?”   青年轻蔑地笑了一笑:“娘娘匿于这深宫锁院的,怕是不知屋外早已变了天数罢。今晨正翎军三万大军逼宫,午时正宫门大开,那些对旧皇不满的百姓们一拥而入,现今太和殿已被砸毁得差不多,连太后的清宁宫都难幸免。娘娘若此时不与臣走,怕是再走不了了。”   钟秀秀掐指算了算,这展开比原预料的快很多。见对面青年一面天下尽在我手的高傲表情,钟秀秀自榻上坐起来,碍着身份,象征地问了一句,特意放颤了自己的声音:“皇上他呢?”   青年清和地勾了勾嘴角,温柔道:“一个醉于纸金的昏庸君主,不死怎解悠悠之恨?”   钟秀秀悲痛状捂了捂胸口,方准备站起又晃了晃身子,噙着泪珠望向青年:“那……那嫏嬛阁呢?”   青年并没有十分理解得钟秀秀的逻辑,不过仍是耐心答她:“嫏嬛阁与太和殿相距不远,又最是穷华极奢,大抵也免不了断垣残壁的命运。”   钟秀秀心下一个叹气,觉得不是时候再与这人耗费下去,便急忙忙寻了把纸伞,向殿外赶去。   青年适时地握住她的手臂,眼中点了怒气:“颜初初,你不要得寸进尺。”   钟秀秀也不是很明白青年的逻辑,不过仍尽心地循着对仗的原则回了他一句:“孟长信,你不要欺人太甚。”   青年手上力道更重了些,钟秀秀只觉臂上酸麻,转了转手腕,一个用力将纸伞打在青年的肘节,青年手上一松,钟秀秀疾步走了出去。   密雨如织,钟秀秀执着伞柄跑在洗净的青石上,裙缘泼上杂乱的雨渍。她对宫中钩心斗角的道路排布不是很摸得清,不过嫏嬛阁是费了多少千条人命建成的藏书阁,宫墙高耸,仍能瞥见其房檐上摆动的银铃。如今透着雨幕望去,只见金窗都掉了几扇。   钟秀秀自觉很颓败。现今江山易主,这宫中在逃的也不只她一家,不过千里宫城辽阔,撞见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只是危机关头还执了把伞兜着冷风在逃的独她一个,受了几次异样眼光之后,钟秀秀也自觉这伞有些碍事,便毅然把它弃了。   钟秀秀虽无方向感,但嫏嬛阁修在最瞩目的地段,所谓条条大路通罗马,只要向着阁的方向走,冤枉路再走多少,也是到得了的。事实证明钟秀秀的理论虽霸道了些但并非全无道理,曲曲折折地拐了些许时辰后,钟秀秀果然到了嫏嬛阁近前。彼时孟长信执着那柄伞面上珠水近干的纸伞,雨后初散的棉云为暖景腾开一丝缝隙,他倚在一株老檀树旁,光线正落在他俊朗的面容上。   钟秀秀觉得应该去打个招呼:“哈喽公子,这不是我的伞吗?”   孟长信好整以暇地望着她:“我在这等了你近两个时辰。”将伞递到钟秀秀手中,微微叹气,“嫏嬛阁中的典书,大抵都被人毁了,你等的人亦不会来,与我走罢,初初。”   钟秀秀见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心中郁气,接过伞后再无正眼瞧他,径自向阁中走去。   孟长信皱了皱好看的眉毛:“初初,你先前不是这样的。”   钟秀秀脚步顿在门槛,觉得自己这次别说手刃渣男,连三观都没给别人矫正一回,实在有虚此行,只好于此时此地抒发一下当初看文时的怨念,便酝酿了一下气氛,轻声道:“王爷可知皇上唤初初如妃,便是取的如初之意。王爷借初初的名义毁了初初的家国,还希求初初像先前一般待王爷,王爷对初初,要求是不是有些太高了。”   孟长信的声音响在后面,被雨后新洗的空气衬得异常清晰:“你的家国,也是我的家国,我可为你舍的,你为何不可为我舍?”   嫏嬛阁中书卷味浓,被雨水浸渍的墨香弥漫开,钟秀秀作疏冷状道:“可那些,并不是初初想要的。”   孟长信再无出声。钟秀秀心疼地望着阁中铺了满地的残篇,盛书的木柜被尽数截成几段,门外吹进几间微风,摇动在地的几纸碎页沙沙作响。   钟秀秀觉得更加颓败,只感叹自己穿不逢时,灰然地去整顿地上的残留,抱着一线兴许还有幸免的希望。   钟秀秀忧伤地想,大概自己的第一次伸张正义,就要在这一片颓败中结束了。   *   半年前,钟秀秀魂穿到这个《流声问华年》的世界。   《流声问华年》是钟秀秀的入渣作,当时钟秀秀年纪小,见标题起得如此文艺,又见封面一男一女青衫素衣,一把古琴置于磊石之上,白色的底子,“流声问华年”五个大字行云流水地铺张其上。美哭了,钟秀秀想这一定是一本好书。   半个月之后钟秀秀就把这本好书狠狠摔在了地上。   《流声问华年》讲的故事简单又粗暴,颜初初的设定是小家碧玉,却和孟长信这个大名鼎鼎的外姓王爷是邻居,青梅竹马自然日久生情,不过颜初初是个知书达理的懂事姑娘,为了自家前程毅然决定入宫为妃。既然皇帝不是男主,那么皇帝自然是个昏君,但是昏君却为颜初初的所作所为折服,自然就没有碰她,还全力为她制造和孟长信的见面机会。本来人家姑娘想的是与竹马相忘于庙堂,但是相忘的过程受到重重阻碍,加上竹马同志的一力阻挠,姑娘终于答应竹马在某年某月某夜和他私奔。   私奔私奔,自然是两个人的事情,可是姑娘见昏君待她不薄,日久生友情,觉得不支会他一声有些过意不去,便支会了一声。姑娘过意过去了,竹马不乐意了,觉得姑娘这是日久变心,私奔之计必然失败,于是实施了PLAN B——抢。   为了突出孟长信是只要美人不理江山的专情男主,作者安排他从邻国借来了一兵人马,卖了自己国家之后,与美人归隐山林。   为了突出颜初初是个心系家国的有胸襟的女主,作者安排她在孟长信最后出现时一哭二闹三上吊一番说教,却最终拗不过孟长信一串深情告白,和心上人携手百年,一世长安。   作者在后记中深情地说:“我只是,想写罢了。想写一个关于爱与恨的故事,一个关于误会与身不由己的故事。那么多的小说中,我见到的都是为了自身的大业而放弃爱人的情节。可能我只是一个见识短浅的小姑娘,我始终都不明白他们这样的抱负是有多么伟大。所以我要写这样一个故事,来告诉在读这本书的你们,这个世界还是有这样的故事的,在这个故事里会有再多的不堪,但是对于他与她来说,爱从未移过位置。孟长信最后虽是‘卖国’,但并不是求荣。这是他为他的国家做的最后一件事,一个昏君终会将国家指向灭亡,只是他来做这个坏人罢了。颜初初是个懂事的女孩子,正是她明白了孟长信的这个意图,才会愿意和他一起走,她知道她没有爱错人,也只有她能够明白孟长信所背负的所有,只有她能够陪伴他一生。最后他们归隐山林,也许是对他们最好的结局,让我们祝福他们吧。”   然后钟秀秀就把书摔了。   *   钟秀秀穿越到这个世界时,颜初初已经是怀仁宫的如妃娘娘了。   彼时正是阳春三月,她璧衣珠翠,院中的清池水化了寒冰,她坐在池边一处歇脚亭中,石案上几处时令鲜果,沿岸尽植垂杨柳,枝端萧条,只鼓了几个芽苞。春风尚寒,宫中女眷体贴地为钟秀秀斟了盅暖茶,钟秀秀双手捧着茶碗,湿暖的雾气扑在鼻尖。   一个小宫女喜滋滋跑过来:“如妃娘娘,陛下请您去御花园的凝香亭一叙。”   钟秀秀先前还不晓得颜初初何以春寒天气还出来受冻,听了这句倒是明白了,原是在等自己的心上情人。   说实话钟秀秀也没有怎样想好怎么做就能手刃渣男,不过男主不见白不见,她便捧着茶碗徐徐起身,见一周丫鬟均踌躇地盯着自己,不解道:“做什么,还不带路。”   一个丫鬟福了一福:“是奴婢的疏忽,娘娘身子寒,奴婢这就给娘娘拿来暖手壶。”说完小步跑向殿中去了。   钟秀秀叫住她,推辞:“哎,不用,这茶好喝,我拿去给皇上尝一尝。”   一周丫鬟看她的眼神更踌躇了。   钟秀秀没觉得什么不妥,遣了个丫鬟带路,便捧着茶碗走了。   世人有个词叫一见钟情,说的是一种难得的缘。比如许仙一眼瞧上白素贞,阮郁一眼望上苏小小,比如钟秀秀一眼看到嫏嬛阁。   原书中也是描写过嫏嬛阁的,金瓦银梁,壁上百花为绘,楼中金玉作书,用以衬托昏君的奢侈荒淫。钟秀秀见着的虽没有那样夸张,十三檐银铃下金晃晃的轩窗却是货真价实,而钟秀秀钟情的原因,是其上空浮着的小箭头引出的大一号黑体字:“集齐七本奇书,会有惊喜发生哦。”   钟秀秀想也没想就改变了既定路线。   嫏嬛阁位于太和殿与乾清宫中间,似是特意拆了原有的宫殿腾出的一大片地方。阁外环了一围檀树,看着样子都经了一段古老的岁月。阁下朱门高立,向外毫无顾忌地大敞着,门外也没什么守门的侍卫,倒是个挺自由的地方。   钟秀秀让领路的丫鬟在外面候着,自己蹦跶了进去。   木架子一排一排,参差不齐地摆满了密密麻麻的书籍。钟秀秀始觉黑字的提示太过于含糊,鬼知道哪种书一个不对劲,就能被列为奇书啊。   随意取了几本,发觉这个木架子上大多是历代文人编的史册或传记或野史,想起原书中是对嫏嬛阁的布局有过几行大体上的介绍,因始终觉得这些事对于书的主线无关紧要,就没有太过细看。   再细翻一翻几本郑史赵史燕史,却发觉不过是徒有个表面的空书,一个墨字也无。钟秀秀心觉奇怪,对“奇书”两个字始有了些眉目。   正准备一本一本翻翻看,想着兴许能找见一本真书,木架那端便响起了个声音:   “初初?你在此处做甚?”   钟秀秀抬眼,便见阁内深处一些的地方,映出个明黄的人影来,绣龙的金袍显目地注明了此人的身份。钟秀秀捧着茶碗慌忙一福,想不出该说什么,就问候了一句:“皇上吉祥。”想了想,递过去茶碗,“皇上用茶。”   皇帝看她的目光也踌躇起来,不过片刻便缓和一些,扶了扶她悬空的手臂,放柔嗓音:“初初,不用紧张。”   钟秀秀收回茶碗,喝了一口:“谢皇上。”呛了一下,一路上茶热已散得完全,钟秀秀庆幸道,幸好适才皇帝没喝。   皇帝笑起来,将茶碗取过置在木架间的桌案上:“这茶都凉了,你想喝,一会儿命丫鬟来再沏一壶罢。”转身望向钟秀秀,“这嫏嬛阁中不需什么礼数,你也不用叫我皇上,权唤我赵竹安便好。省得好不容易一个清静地方,还忘不了些烦人事。”   他不说钟秀秀倒快忘了,这个皇帝叫赵竹安来着。   钟秀秀作惶恐状低头回道:“臣妾不敢。”   皇帝叹道:“初初。”   钟秀秀抬了抬眸,见对面的人缓步走来,明黄的色泽照进她眼中。皇帝扶正钟秀秀的脑袋,话锋转了转:“你与长信如何了?怎么想起到这里来?”   钟秀秀照实答道:“臣妾……还未去见他,忽想起一事,折来寻几本书。”   皇帝挑了挑眉毛:“哦?”思索片刻,“是听过你幼时好读,没引你到这里看看,倒是我疏忽了。”   钟秀秀恭敬道:“皇上一日千机,这等小事还是不劳皇上费心。”   皇帝似有些不高兴,微敛了眉,眼中倒还有些笑意。钟秀秀自觉两人之间的气场有哪里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地有些和谐。正这时,门外传来一声颤巍巍的声音:   “初初!”   接着便是急促的脚步声,青缎银靴的青年快步走进,握住了钟秀秀的胳膊,他气息尚未调稳,目光有些恼火:   “我等了你许久,你在这里做什么?”   钟秀秀明白了,这就是传说中的捉奸。 作者有话要说:   ☆、二问隐情   孟长信那边一方敌意正浓,赵竹安这里倒冷静:“长信,你别误会,她来寻几本书,也未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朕。”   孟长信冷哼一声:“那还真是巧了。”   钟秀秀看了看孟长信那面挺精致的面容,附和道:“哎,就是这么巧。”   孟长信狠狠握了握钟秀秀的胳膊,眸中渗出血丝来:“初初,你近来总瞒着我什么,今日不是你说有些话要与我说?现下也没什么旁人,你便说了如何。”   钟秀秀调起她对这本书可怜的记忆力想了想原作中的情节,思虑大抵是颜初初将要私奔的消息告诉赵竹安之后又对孟长信有些良心不安,茶饭不思地想了许久决定还是跟他说白了。   这实在是决定之后剧情走向的关键的一天,既然原作中的摊牌结果并不怎么样,钟秀秀便想着将这件事先压一压。她望了望怒目向她的孟长信,委屈道:“近日天冷,我身子有些寒,想找几本养身子的医书瞧瞧,你生什么气。”   孟长信手上力道松了松,钟秀秀适时挣了他的手,向赵竹安福了福,便向外走。孟长信皱了皱眉,不明所以,仍跟了出去。剩下赵竹安衬着一室金碧暖光,显得有些落寞。   *   钟秀秀自走了很长一段路,她向来是个路痴,七拐八绕不知偏去了哪里。适才见嫏嬛阁外的丫鬟已不见,思虑大抵是孟长信遣回去的。身后孟长信的脚步一直跟着,钟秀秀拐了许久在想要不要找他问问路,他便适时叫住她,语气惶恐:   “初初,前面是冷宫,你去做甚?”   初春的阳光总是适度,萧瑟的红墙绿瓦也被染上了融融暖意,钟秀秀四处顾了顾,倒没看出来这是处冷宫。   钟秀秀转身歉笑道:“我想着找处冷清的地方,这宫里重门深锁的,有些不认路。”   孟长信疑惑:“你想说什么?”   钟秀秀犹豫着:“我寻思……长信,我们说私奔的事情且缓一缓罢。”   孟长信眼中又锐利起来:“为什么?”   钟秀秀安抚道:“你别误会……”故作警惕地环了环四周,见得无人后,又神秘道,“我发现了些事情,方才说身子寒也是虚话,我觉得那嫏嬛阁,兴许并非那样简单。”   孟长信望了望钟秀秀,见她面上认真,眼神也柔和下来,点点头,亦小心道:“怎么说?”   钟秀秀在肚中编了几句,沉声说:“先时只是听宫中的传言,今日去的时候,确见皇上他在看一本什么书,我走近些的时候,虽只见着半面,但确然是没有墨字的,空白的一张纸,倒不知他在看什么。”   孟长信的面色凝重起来。   钟秀秀继续添油加醋:“他待我不薄,但终究是探不明他的想法,若他其实在布一局大棋,他如此待我,兴许是因我这一步较关键些,若我当真此时离开,他又会如何,我亦不知,会否与我家有害,我亦不知。我有些担心。”   孟长信思索道:“我自小与他尚熟悉,他亦并非不明事理之人,扮出昏君的样子,确实可疑。”   钟秀秀握了握孟长信的双手:“所以我想,长信,我们先缓一缓,你遣人去嫏嬛阁中寻一寻无字书,半年时间,若当真寻不出什么头绪,我们便走。再不管这些虚的实的。”   孟长信似乎被面前姑娘的话打动了,反握住钟秀秀的双手,郑重道:“好,初初,我答应你。”闭了闭眼,眸中更添坚定,“初初,等我半年。”   钟秀秀释然一笑:“好。”   孟长信眸中闪烁,唇边噙着笑意,宽掌抚上钟秀秀的面颊,心疼道:“以后这些事情,尽和我说便是,何必一人藏着,倒愁坏了身子。”   钟秀秀觉得有些反胃,敛了敛眸子:“长信,时候不早了,你先回罢。”   孟长信心中酸涩,手又在她面上流连了好一会儿:“好。我送你回怀仁宫。”   *   孟长信将钟秀秀送至怀仁宫院门便折回去了。   钟秀秀觉得这一天便如此过去,自此剧情大抵不会如先前那般发展,但究竟要把它导向什么方向,钟秀秀还没有什么头绪。自己自然是不会当真和他私奔,最好的方法是逼他带了邻国兵来之后反将一军,不过这个国家前几年人力物力都拿去修了嫏嬛阁,皇宫里久溺于安乐,皇宫外百姓疾苦,庸官淫奢,实在找不出能够反将一军的后备人员。   钟秀秀认真地苦恼着,天边夜色已浮,院子笼在一层迷蒙的绛兰中。钟秀秀兀自走着,只觉周遭不自然地安静,钟秀秀心里古怪,想试探地叫一声丫鬟,却发觉自己不知她们的名字,便喊了一声:“我回来了。”   几步开外的殿前长廊中起了声笑音。   钟秀秀向声响处望了望,很努力地才分辨出一个暗蓝的人影来。钟秀秀心里紧张,觉得原书里没这么惊悚的情节,却不知是不是自己一个不小心改成如今这般模样。难不成若不告知孟长信赵竹安已知晓私奔之事,颜初初便会在这个晚上被抹脖子?   本以为这个国家已病入膏肓,没什么正经事的钟秀秀提了提心,觉得该重新武装一下自己的思维。   但下一刻她便发觉自己多虑了。   暗蓝的人影兀自向她走近些,正迎上一抹初升的月光。钟秀秀仔细一看,这不是赵竹安嘛。   钟秀秀向对面人福了福:“皇上,您怎么换衣裳了?”   赵竹安笑道:“午时我是方下了朝,这是我自家的地方,连换身衣服都不行?”   钟秀秀赞同道:“非也非也,皇上自家的地方,自然凭皇上的喜好。”   赵竹安又向她走近了一些,男子身上的熏香近可闻,他身子俯下来,话语便落在了钟秀秀的耳畔:“长信他,尚不知我晓得你们约定之事?”   钟秀秀不明此问含义,爽快点头道:“是。”   赵竹安眸中甚明亮,钟秀秀恍觉不对,正准备改口,男子双手已握住她的双肩,字字小心地:“所以,初初,你这是答应我了?”   什么玩意?   钟秀秀慌张倒退:“皇上说什么?”   赵竹安紧跟几步:“你先前与他那样好,我以为你定不会选我。初初。”   钟秀秀脑子晕乎,倒没了空闲去答赵竹安的话,因静谧的夜空下,赵竹安身后浮起了若干行大一号白字,月光一照衬得晃眼:   “……因为在颜初初将一切告诉孟长信的那个夜里,还有一个人枯坐到天明。那就是赵竹安。   赵竹安喜欢上颜初初,还是很久之前的事情,那时候一切都停留在最初的模样,他与她相遇在一个颜初初不曾记得的时刻里,依旧是一张古琴,几弦曲调,墙里墙外,各家心绪。   颜初初喜欢孟长信,是自心现在面上地露骨。赵竹安向颜家老爷要颜初初入宫时,他觉得自己很自私。在颜初初告知自己私奔之事时,赵竹安向她表白自己的心意,让她自二人中选一,他觉得自己很自私。”   白字换页:   “他这样和颜初初说:‘我自然是会帮你的,初初。可在你心中,我究竟如何,我想有个答案。私奔一事,于妃子来说不是小事,你肯告与我,我很开心。可你曾想过长信知道之后,会如何想法?你如今告知他,对于我现在的境地,便只有孤路能走。你若不告知他。’   他是顿了很久,才狠心缓缓地说出来:‘你若不告知他,我可以帮你。可我,不想帮你,初初。’面前的人目光闪烁,似是有些失望与慌张,他抬了抬手,又放下来,沉声:‘初初,我不要你走。你去告知他,就当是我为自己选一条路,也让我死心了罢。’”   钟秀秀一脸震惊地望着白字消散,心中骂街:这**什么玩意?   白字又聚拢成几个大字:   “——选自《流声问华年II》。”   钟秀秀感叹,时代真是变了,连《流声问华年》都出II了。   赵竹安见钟秀秀一直望着自己身后看,莫名地有些恐惧,皱眉道:“初初?”   钟秀秀心中苦闷,觉得自己有心要演个深情似海的女主,但不成想竟发展成这样暧昧不清的状态,自己实在是有些失败。但转而钟秀秀便想开了一些,既然发展都发展了,只好循着这条线路,做一个心怀天下苍生的小白花也不是不行。   钟秀秀释然了一些,便应赵竹安道:“皇上,臣妾难道偏要选一个才可以?臣妾当初告知皇上,只不过……只不过是当皇上是一位友人,过意不去罢了。皇上让臣妾选,皇上怎么忍心。”   赵竹安阴郁着眸子,手上松了松:“是我不好,初初,可你终究没有告会他。”顿了顿,“你心里还是不舍我的。我……还是不要你走。”   钟秀秀抿了抿唇,垂眸:“臣妾不告知长信,是不愿见着皇上出事。皇上这样,最后还是会激怒长信,那臣妾做了这些,不是全无了意义?”   赵竹安苦笑:“是我自私,初初。我一向这样自私。可是初初,”他面上变得凌厉起来,钟秀秀有一瞬的心惊,向后挪了挪,赵竹安亦跟了上来,重声:“我要你。”   钟秀秀心里有一股浓浓的不对劲,她觉得大概还有什么隐情,想着白字最好把一本《流声问华年II》都给她搬过来瞧瞧,夜空安宁,却再无了什么动静。   钟秀秀无言地望着赵竹安,尽力摆出一眸憔悴而深绝的眼:“皇上,江河千里,梁轩百户,总有皇上能与之把酒话桑麻之人,何必非是初初?初初又怎样值得皇上如此?初初也曾想过,入宫后便一断前尘,此生再无孟长信,可将初初重新推到他身边的人,难道不正是皇上?初初感皇上之恩德,初初与长信这样久地走过来,初初心里,已再容不下他人了。”   赵竹安迎上钟秀秀的目光,兀自情深,低笑两声:“我也曾以为我放得下你,以为只要你开心。可我错了,我舍不得你走,你既已在我身边,我想不出失去会有多痛。”梁上月色皎洁,他占了一袭银辉,声线也变得清朗,似是轻狂浮世的少年,“这世上有那么多家姑娘,可在我当年失意落寞之时弹奏一曲清音的,只有颜初初一个。这样久地走过来,初初,我爱了你这样久,我舍不下。”   “这样久。”钟秀秀喃喃了一句,觉得这个作者塑的人物都惯于自作多情,她仰了仰脑袋,突兀地想与眼前这个人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自己这个做法有些可笑,似是想要从自己的表演中寻求什么意义的小丑。赵竹安的面色隐忍而恳切,钟秀秀心底忽升起了一丝悲哀:“皇上,您说您爱了初初这样久,可初初并不知道,这一切都不是初初该承担的事情,初初既已心有所属,自然也不会做有违贞节之事。皇上,并不是您给自私寻个尚且合乎情理的由头,那么自私便会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更何况您自私所带来的恶果,更不应由初初来付。”   赵竹安目光凉下来,唇边倒还笑得出来。   那表情似与印象中的某个身影重合,钟秀秀心上瞬时动了怒气:“皇上,您是不是觉得您生在帝王家里便是天生的尊贵,好似凭着好天缘便什么都可以由着您。可您有什么可高傲的资本?这玉阙瑶阁,这钟鸣鼎食,哪个是您自己挣来的?您是靠着什么才可终日艳酒华宴,又回报了他们什么?您带给百姓的只有疾苦,城门前可闻哀声载道,城郊外可见饿殍遍野,这么一个国家,皇上,您却在这里和初初谈论什么?”   赵竹安嘴角已沉下来,厉声:“初初,你再说一句。”   月光被几桠树枝分开,稀落地洒在钟秀秀的面上。钟秀秀惊觉颊边已淌了行清泪,眸中映出的赵竹安身影变得模糊不堪,她想自己积了这样久的一份怒气不由自主地宣泄错了对象,自恨太过幼稚无理,心底又浮了层愧疚出来,垂眸道:“皇上恕罪,是初初一时自大了。”   赵竹安捏起钟秀秀的下巴,眸中冰冷,唇角又勾起来:“颜初初,你是不是觉得朕不会对你生气?”   钟秀秀心道完蛋,慌忙捧了双歉疚而惶恐的眼睛望向赵竹安,又觉得这样兴许正着了他的意,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谁知赵竹安捏着钟秀秀的下巴端详了半晌,又轻叹了一声,缓缓放下手道:“罢了,我确不会对你生气,可初初,那些话,不要再让我听了。”   钟秀秀心下一松,心想这个皇帝昏庸是昏庸了些,不过脾气倒是不错。原作中对朝野之事很是吝惜笔墨,说到底这个国家腐败至此,也是经了几代的积累,到如今,皇权被架空,左右官员拉帮结派只为着争些虚妄钱财,也是自利罢了。而几代挥霍,外表虽强留着一线奢华,自嫏嬛阁之后,内里便更是不剩什么。   三年前太后病重,这几年一直是浑噩的状态。接连着一家妃子失踪,三家妃子疯癫,又有几个犯了事被贬入冷宫,后宫中也冷清下来。宫中本应的一些珍玩贵器,也渐渐没了踪影,钟秀秀居的怀仁宫,在宽宏的檐宇笼罩下,屋内的排布也循着清素典雅,只余了些堂皇的影子。   末代之兆已明目至斯,有识之士人寡力薄,到底挽不起历史推进的狂澜,在这样一个糜烂的环境衬托下,赵竹安妥协于当个领了闲职的散人,随性安度过灭国前最后悠适日子,自然也养不出什么皇帝的傲慢架子来。适才钟秀秀的话,到底有些过了。   钟秀秀歉意道:“初初说了些任性的话,让皇上伤心了。”   夜烛点明,几个小宫女自柱子后面静悄悄探出身子来。赵竹安周遭冷冽,兀自向宫内走去。月牙又去中天挪了挪身形,照见室内玄青的石板地,赵竹安顿步回首,淡淡看了钟秀秀一眼:“夜深了,初初,先睡罢。”   夜色确实已沉,钟秀秀不太好意思赶赵竹安回去,又不太好意思给堂堂皇帝搬个地榻,只好自己差丫鬟抱了床褥子过来。结果刚钻进被窝,就被赵竹安拎上了床。   钟秀秀咬着被角踌躇道:“皇上,虽然我们刚吵了一架,但臣妾觉得这种方法不是解决冲突的最佳途径啊……”   赵竹安钻进石板地上刚被钟秀秀捂热的被窝,侧身合眸,不耐道:“睡罢。”   帘外风佻,焰烛瞬熄。   温意浸染,钟秀秀第一次这样想道,若她只是颜初初。 作者有话要说:   ☆、三问历游   《流声问华年》小说原作中,用很长的篇幅在描写颜初初与孟长信的少时,毕竟大人的世界总是那么的复杂,大抵作者的眼中,少不更事的两小无猜才被称为华年。   是以颜初初封妃之后的事情,只不过是为了迎合读者波澜不平的心情而设置的一个小起伏,赵竹安其人,作者原本也只当其为一个不占笔墨的路人。   钟秀秀清楚地记得,原作中是这样描写主角二人私奔前的那次皇帝巡游的:   “烟花三月,春风送暖,却是风雨欲来。赵竹安借着一个并不正统的理由,带着一仗并不浩大的阵势,南下扬州游乐了一圈。此行历时三个月,赶在灼日闷蒸的时日刚好折回,而颜初初被勒令随行在侧。他们抵达皇城那日,长街上簇拥起海潮般的人群,孟长信就在那里,颜初初透过摇摆不定的轿帘,一眼便望见他。几个月不见,他……”   然后便再与巡游无关。   故虽然钟秀秀对于巡游的描写记忆如此清晰,但对于巡游的那三个月却着实不是很清楚。   而今是她清楚清楚的时候了。   赵竹安的这次巡游巡得很低调,主要是历次巡游皇帝家都会挥洒大把金银,但是现在国库告急,赵竹安他没有钱了。但是赵竹安仍然给它命了一个体贴的名字,叫微服私访。   既不用多大阵仗,还是打着体察民情的响亮旗号,钟秀秀觉得机智如赵竹安,怎么会只是一个小小昏君。   赵竹安扮的是大商贾祝老爷,钟秀秀自然成了祝夫人,祝老爷挑了几个信得过的随身丫鬟,整点了整点行装,便坐着四马紫幡车出城了。   钟秀秀不明白此行意义,赵竹安深情道:“我想着到底留不住你,想送一送你。”   钟秀秀顿悟,他这是想和自己培养感情。   穿越来这么几天,钟秀秀也一直很踌躇,自己到底是循着原女主的感情路线,还是另辟蹊径,打开男二新世界的大门。但是鉴于短短半年,钟秀秀踌躇了那么几天就转而去思考结局的事情了。结局么,全灭吧。钟秀秀在温柔暖软的床榻上祥和地憧憬着,全灭好,足够波澜,足够壮阔。   *   赵竹安第一站要体察的民情是京城的民情。   紫色锦幡的马车离了皇宫个把个时辰,停在了城郊一处破陋的小客栈前。客栈不远临着一家寺院,铜钟幽沉的响声自佛香氤氲出的雾气中传来,只遗了绵长的尾音。   赵竹安倚着一扇边角已布了苔痕的窗沿,手中自握了把白瓷酒壶,远处是青山绿影,近边可见筑在高台上的钟楼,硕大的铜钟周身是繁密的经文,摇摆间正迎合上晚景的夕光。   临窗陷烟寺,陋室一杯酒,赵竹安在一个配给文人骚客的意境里,默默抿了口壶嘴,远目着袅袅香烟,有轻敲木鱼的滴答声安静传来。他一个放慢了的吞咽动作,徐徐呼出一声叹来,目光凝在一片烟白中,转头淡淡与钟秀秀道:“少时我与长信常来这里,寺里住着一个道行挺高的老方丈,平日里常有人来求他指点迷津。”又转回头去,神色惆怅,“算来我已有些年月不曾闻这香火气味,竟觉得入世太久,连烟尘都刺鼻起来。”   钟秀秀见他闻得甚是陶醉,就没有发表什么特殊看法。   赵竹安一腔忧愁无处诉,受不得沉默,又转道:“说来当时,长信也提起过你,与方丈说起有个有慧根的姑娘,到底没来得及将你也携来听一听禅语。”温婉笑出来,“明日,便结了这夙愿罢。”   钟秀秀对寺庙这地方倒是很熟悉,可颜初初是不熟悉的。钟秀秀想了想,还是答道:“佛家净地,我一个染了世俗浊气的,还是算了罢。”   赵竹安低声笑出来:“正好替你清一清五毒五蕴。”   钟秀秀亦回了容笑颜:“这可不是长信的夙愿罢。”   *   来钟灵寺参拜的百姓不少,眉间大都安详,目光大都悠远,赵竹安看了很是开心。他一身鸦青的罗衣大抵低调,传说中的老方丈也是历了世面的人,须臾便通彻了赵竹安今时把持的身份,未加寒暄便邀他入了里院。   石台上奉着应身菩萨,钟秀秀自跪坐在金线绣的蒲团上,虔诚地拜了几拜。那边赵竹安与老方丈不知说了什么,片刻便进院中欣赏花牡丹去了。老方丈这边走至钟秀秀身边,神色和蔼地望了望她,立掌胸前微微含胸。   钟秀秀亦颌了颌首,垂眸:“方丈。”   老方丈自一旁的蒲团上跪下,手中佛珠一转一停顿:“赵公子似是忧心女施主你烦扰缠心,让老衲开解开解你。老衲倒觉得女施主一派秀骨才清,比赵公子处得更明白一些。”   钟秀秀想颜初初长得秀骨才清和她又有什么干系,轻笑:“方丈不用抬举初初了,初初不过一介女流,来这里静静心气罢了。倒是老爷他,还总忧心一些有的没的。”   方丈朗然笑道:“女施主何必谦虚,老衲行至今日,也算阅人无数,如今虽只是虚浮出一丝气韵来,但女施主达官贵相之态到底是藏不住的。”   钟秀秀自觉这话听着眼熟,仿佛每一篇小说的老和尚都是如此的阅人无数,只不过:“方丈,您说错人了罢,初初不过才疏学浅的女流之辈,与达官沾什么干系,与贵相牵什么因缘?何况女子浮浅,如何为政?即便当真有那么几个异数,”她向着金刻的菩萨像拜了最后一拜,徐徐起身,又向着老方丈庄重一揖,“皇上他,也没有那个心。”   身前老方丈沉沉叹了口气,钟秀秀垂了垂眸,觉得再无什么好说,便起身走了。   院中赵竹安正四处看着风景,见着钟秀秀走出来,又笑颜迎上去:“初初。”   钟秀秀凝重着一面表情,淡淡看了看他,做出欲言又止的样子,又向着寺门走去。   赵竹安恍惚道:“初初,你这是怎么了?”   钟秀秀顿步回身,牡丹盛了天华,树影中斑斑驳驳的圆点,古钟安缓的声音又传过来,赵竹安立在朱漆的圆柱旁,神色有些慌张。钟秀秀又不自觉地笑开,绯靥如花:“初初只是在想,听说先皇残暴,又荒淫无度,处事恣意妄为,百姓乃至朝官都受了不少苦,偏偏先皇自己到死都没有弄明白别人在怨恨他什么。而今皇上虽于政事上无所作为,可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到底是一线期望,大抵还是很爱戴皇上的罢。”   赵竹安抿着嘴唇,神情苦涩,哑声道:“初初,你将我想得太好了。”   钟秀秀仍是笑着:“皇上这是在愧疚?”兀自摇头,叹笑,“初初有时,真搞不懂皇上。”   *   那天晚上赵竹安向客栈老板要了几坛陈年酒,分斟在小杯里细细地品酌,钟秀秀看得劳心,便早早睡去了。客栈简陋,夜里渗进凉风,钟秀秀尽力地将薄被裹实,朦胧中有一声歉意,身上似乎暖和了一些,赵竹安的声音响在脑顶,是自模糊中分离出的一线清实:   “初初,你变了许多。”   然后钟秀秀便沉进一个梦里。   她这个人平日思绪很多,却并不常做梦。这次梦见的是一边河岸,石桥空悬,她赤脚坐在近岸的圆石上,绣鞋提在一个儒雅的白衣男子手中。男子傍在石桥上,双手搭在石栏外。他面目模糊,她却能自行描绘出来,俊面细镌,仙韵自起,眉间笼着云墨,眸子必是幽深的,却偏撷了零丁的星辰,她惯爱他唇瓣轻挑的样子,正应上彼时的春光熙攘。   她就仰着头,细长的睫微微舒开:“公子,把奴家的鞋子还给奴家啊。”   白衣的公子便狡黠地弯起眼角:“叫你淘气,现在要还,我只好扔给你,看你接得接不得。”   她一点也不显慌张,倒仍抬了抬眉毛,一脸有恃无恐的神色:“这鞋子是领着公子的赏钱买的,穿不得了也还是要公子再买给奴家一双啊。”   公子凌厉起眉目来:“你倒是有理,连我的话你也听不得了?”   她立时乖巧道:“公子不要生气,奴家再不自己跑出来了。”   公子神色缓和些,语调仍是肃严:“你向来懂事,老先生博闻多识,你多听一听,以后也好。”   她眨了眨眼睛,甜声道:“奴家知道,只是太多时日没见着公子,相见之心早夜难平。”又向桥上探了探身子:“公子,将鞋子扔给奴家啊?”   公子挑眉,倏尔笑开,手上一抛,她伸臂一接,本是一个稳当的动作,她一时得意,还未拿稳重心便踌躇满志地仰头一笑,水波清浅,身下青石舒斜,她微微一倾,便滑进潺潺凉彻之中。桥上公子啼笑皆非,须臾便至岸边,她湿着裙摆站在不深的河水里,双颊羞红,脚下文采流光的卵石有些扎脚。   绣鞋又换至公子手中,白衣的青年扶住她的手臂,叹了一声:“疼不疼,我背你回去。”   她记得她伏在他颈侧,依稀是唤了一声。那沉久的余音缠绕良许,却模糊在了岁月里。   *   虚浮中,钟秀秀听见赵竹安挺担心的声音:“初初,初初?”   钟秀秀睁开眼睛,窗外墨色已浮开一层青白,她觉得脸颊上有些干涩,赵竹安只着了层中衣,坐在床边望她,眸中似是晦暗:“初初,你方才在唤谁?”   钟秀秀不太知道自己唤成什么样子,也不太知道赵竹安听成什么样子,只好敛了眸子:“初初不记得了。”   赵竹安悲戚地望了望她,又轻轻一拭她颊上的泪痕:“初初,你梦见长信了。”   钟秀秀一瞬怔忡,旋即笑道:“兴许罢。”   赵竹安手一顿,似是触了什么尖锐,悻悻收了回去。钟秀秀惆怅道:“初初还记得第一次见长信,是在一家的席筵上,那时候爹爹才升了官,长信瞧不起一个贫寒出身的姑娘,初初看不过去,便大胆奏了一曲《汉宫秋月》。”凄婉一笑,“现在想来,当时弹奏得仍是粗浅,也太过爽朗直率,全没有将这曲子解释清楚,倒愧得长信会喜欢。”   赵竹安面容煞白,目色仍持得温和,钟秀秀想赵竹安的男配之路真是屈苦又艰辛。他兀自回忆了一会儿,轻声:“你的性子,确实不适合《汉宫秋月》,还是《岳阳三醉》更得当一些。”   钟秀秀怅然道:“哦?原来初初还抚过这样的曲子,”微敛了眼睫,尾音延展得喑哑而悠长,“初初都不记得了。”   片刻静默,赵竹安幽幽道:“天色拂晓,我们走罢,初初。”   *   三日后他们抵达了咸州。咸州这个地方,若说山水,比上范阳还差得一截,不过若论商贾繁茂,大抵无处可及。世族贵胄熟悉此处,大多是因着可以炫富一把尽情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不过赵竹安大抵寻思着自己买回去的珍玩玉器早晚也被庙堂下那群贪宦们分割干净,就现买现用,分发给濒危人士救急去了。   钟秀秀实在体会不出赵竹安的心境,看得很是矫情,直到一个受了惠的小乞丐眼巴巴地拽着他的衣摆不走,誓言当牛做马也想找个安生的地方时,钟秀秀为难地掰开姑娘的小手,替她擦了擦颜上的污渍。孩子的眼睛很聪灵,钟秀秀想若将她精心打扮一番,兴许也能生出一方造化来,犹豫了些许,还是将她哄着离开了。   赵竹安望着钟秀秀的眼更是揉了一些暗沉,钟秀秀凉着眼神回过去:“老爷到底也帮不了他们什么,再慷慨这一丝的希望,反倒显得残忍了。”   赵竹安摇头苦笑道:“初初,是不是我做什么,你都不满意的?”   钟秀秀微微垂眸:“难道初初说的有哪里不对?”悲道,“老爷若无心,便应决绝一些,若有心,便应作为一些。何必如此自欺欺人,到最后两厢苦痛,又为的什么呢。”   赵竹安未有答声,钟秀秀一瞬也不知自己深浅拿捏得准不准,心忖是否说得过度了一些,抵着阁瓦间滤下来的煦景,堪堪望了回去。赵竹安正立在石黄的矮木楼前,束着便常的靛长衫,手中蓝布包袱已变得空落。今日他们走了挺久的一段路,沿途许多零散的商贩,钟秀秀挑了些新奇的赏玩,余下便一路流散出去了。大抵是常来此巡游,赵竹安对这里算很熟悉,钟秀秀见他兀自整了整手中的蓝布,心下萌生出一个想法,便因随着蔓延出一味道不出的悲凉来。   她拢了拢秀眉:“老爷,您莫不是诸次巡游,都会这样走上一回罢?”   赵竹安抬眸望她,嘴边攒起有些欢心的笑意,将蓝布收至袖中,清声答道:“那又如何?”   钟秀秀讶然,试探道:“赵竹安,你这是想……叛国?”见隽秀的男子眼中笑意更见深沉,心中震撼,沉吟片刻,呼出一方笑音来:“死境既成,反其道而有路,这方法竟意外地不错。”自觉有些失态,敛了敛唇畔,忆及前几日与孟长信的一番话,感叹自己真是瞎猫碰见死耗子。   赵竹安的目光变得柔和,掺了些先前未有过的流彩:“先时身边眼杂,这些事做得无波无澜,这次携了你来,都当你是长信的人,他们大抵也想不得我会做什么,便任由我二人去了。”宽掌又抚上钟秀秀的脸颊,眼中漫起爱怜之意,“我亦未想到我的初初这么聪明,我等了七年,今岁秋时,这大辽便再不会是先前病怏怏的样子。初初。”双手又搂上钟秀秀的肩膀,胸中万千豪情,嘴畔皆作温言柔语:“初初,我兴许不够好,却也没有你想得那样糟。你这样聪慧,长信他追逐的,却是另一番事物,你们……你们并不合适。”得寸进尺地环住钟秀秀的腰身,“初初,你留下来可好?留在我身边,一个人这么多年,我想能有个人陪着我走完后面的路。”   夕照的剪影里,墨黑的大字又浮现在空中,钟秀秀越过赵竹安的肩膀,看见稍显距离的密密麻麻的几行:   “他向她坦白这一切的时候,她曾经犹豫过,可他们相遇太晚,相知太晚。她心里满是孟长信的影子,脑中可以描绘出他曾经向她叙说出的那一副安闲的景象。她想,她与赵竹安,兴许是有缘的,可因果错落,他们终究是错开了。”   钟秀秀抵住赵竹安的胸膛,微微后退,高仰起头看他,望见他一双轻柔的眸子,她又想起另一个人的影子。她觉得自己这一次,实在做得有些糟糕,可没有办法,她终归要这样糟糕下去。   “可是陛下,初初已经有心上人了,他在初初心上那样久。”钟秀秀微垂着眸子,感觉到腰上的力度一松,面前的人影顿在那里,她自觉得向后退了退,“初初舍不下他。”   晚日又西斜了一些,赵竹安的身影暗了些许,他转回身去,苦笑了一声:“是我奢望了。”叹气,“与他们约的那处客栈不远了,走罢。” 作者有话要说:   ☆、四问折锋   范阳山清水秀,人杰地灵,赵竹安在这里熟人颇多,借着游玩山水的名义信步闲游,分毫不差地偶遇了几个同道中人,聊得甚欢。这几日他行踪显得神秘,钟秀秀借口性懒便终日窝在客栈里,只差赵竹安出去的时候给她带些杂书回来消磨日子。起先静着心思的时候尚读的了一些古家兵法,待芍药花盏满了院井,范阳的日光与游云又总是排布得精巧,钟秀秀枕在藤木编的躺椅上,总是望着树间花影偏了心神,思来想去大概这个时节适合了闲书,便央几个小丫鬟取了几个市井里流传的话本子,钟秀秀衬着初夏的暖阳,品得滋滋有味。   这天客栈里的小丫头梅池正与钟秀秀谈论着有关风月轶传的诸多想法,时方晌午,赵竹安回来得意外地早,入了院门,就听见树荫底下两个姑娘意味深长的笑声,不自觉得感受到一股凉意侵袭。   钟秀秀余光一瞥,正见到踌躇不前的赵竹安,心情正好,弯着嘴角招呼道:“老爷今日怎么这么早,初初和梅池刚提见老爷呢。”   赵竹安便自然走去树凉底下,这些时日他与钟秀秀相处时间不多,见着钟秀秀主动搭话倒是欣喜,挑眉道:“于我不在的时候提我,怕不是什么好事情罢。”   钟秀秀眨了眨眼睛:“老爷怎么这样说?”晃了晃手中的话本,“刚才梅池与初初说这个故事里的公子是她听过的里面最好的一个,还问初初及不及得上老爷,说初初不知讨了几辈子的好处。”   梅池在一旁红了脸颊,羞怯地望了望赵竹安:“这可不是我一个说,老爷白日这么忙,每天还将客栈上下都叮嘱一遍要照顾好夫人,晚间回来,也要第一个去夫人的房间。上次桃姐姐说就见着老爷坐在夫人床边帮夫人掖被角,也不知如何来得那样仔细,掖了好久都不见完,细看手上哪有什么动作,倒是眼中一直望着夫人,都望得痴了。”   钟秀秀先前只当打趣,这时唇角便垂下来。赵竹安本脉脉蕴情着一双眼,见钟秀秀面色不对,眸中也暗下来,含了一丝苦涩。   钟秀秀有那么一点不忍心。   梅池不明白为什么本来融暖气氛因自己几句话便僵冷起来,正惶然无措,钟秀秀柔声向她:“老爷这个人内敛一些,你说些他好他便羞得不行,想他这样早赶回来,大抵没用过膳,你去叫厨房备些饭菜来罢,好好补偿补偿他。”   梅池望了望赵竹安,应声退下了。   赵竹安立在一片木阴中,顿了很久,树干上隐隐的有慵懒的蝉鸣声,将时光一瞬间延展得很长。钟秀秀握住书卷的手渗了些汗滴,她敛了敛长睫,轻声唤了一声:“赵竹安?”   赵竹安移了移眸子:“什么?”   钟秀秀望向他,树影笼罩里只有轮廓是足够清晰:“也没有什么,只是在想起当初街边的那个姑娘,老爷可曾允过她什么名字?”   赵竹安叹笑,怅然地思索了一刻,缓缓说:“那姑娘我遇了她很多年,初见时是在一个旧巷子里,她不过四五岁的大小,身上的衣服还绣着花锦,手中捧着一个岫玉镂的手壶,我曾唤她花岫,不过她并不喜欢,她说她记得自己的名字,却不愿与我说。”   钟秀秀将书卷覆在眼上,合眸道:“兴许是初初错了,该将她留下来的。”   赵竹安摇头:“并不,她随着我,确实不是一个好归宿。”   “在老爷看来也许不好,”钟秀秀叹了一声,“可于她,终归是好的。”   有渐近的脚步声,停在钟秀秀抬手将书卷移开的一瞬。赵竹安顿在躺椅前,缓缓坐下身来。夏日潮热,又显得过分宁静。钟秀秀觉得一向躁弄的阳光此刻表现得安谧,赵竹安的掌间有些粗糙,抚在她额上,那双沉静的眸子停在她的面颊上,映出了清晰的剪影。   “初初,你在为我可惜?”他唇畔滑开一个弧度,声音缓缓传来,“你最近,沉冷得让我有些害怕。”   那声音含了一种严峻,钟秀秀有一瞬噤声,竟不知如何应对。   额上的指尖变得灼热,在一片沉寂中,赵竹安清朗的声音又唤了一声:“初初?”   钟秀秀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瞧出来了?”懊丧地垂下眸子,怨气地喃喃了一声,“这什么破地方,到处都出师不利。”   面前的人笑了一声:“不,你在人前做的很好,只不过似是不太注重我,总在我这里露出些破绽而已。”那只手划过她的脸侧,沉着声音,“我翻了翻一些奇术异书,听说巫法有一着神灵降身的法术,你这个,是不是一个道理?”   钟秀秀怔了一瞬,眸子清亮了一些,她看着面前的男子,面上的线条仿佛是第一次瞧得这样仔细。她朗然一笑,顺水答道:“对,不错,就是这样,我是借着巫法回来的。赵竹安,这些我都历过一次了,我之所以我不告知长信你知晓了计划,是因那样的结局我不喜欢。”   赵竹安挑了挑眉毛,好笑道:“哦?原是这样。”眸上又倏尔冷冽起来,“可初初,若当初我不过是想找个陪伴,现在的你,我当真有些舍不下。”他手上缓缓沿着她的脖颈描摹,淡淡道,“你既不愿告知孟长信,那么你与我的这些事,便由我亲自告知他。”   钟秀秀咳了一下:“我与你?我与你有什么事?”她挣开赵竹安的手,狠狠坐起身来,“赵竹安,你便让我和长信安然地走,至于你这几年暗里想做的,你便照然去做,这本是不相干的两码事,你不要再多余添些什么,我……”   赵竹安反握住她的手腕,凄然道:“你说你不喜欢那个结局,也是因为你的孟长信?”冷冷一哂,“孟长信他当真那么好,让你费这么大干戈回来。”又松开她,起了身,袍摆微动,微闭了眼眸,又是一笑,“我真不甘心。”他张了眸子看她,一片暗沉下是一股潮水般的涌动,他哑着声音,重复了一声,“我真不甘心。”   “赵竹安。”钟秀秀唤了他一声,他没有应,转身后只留给她渐远的一个背影,明耀的日光将他衣缘的金线照得晃眼,衣摆张扬起一个弧度,墨靴踏下的每一步都觉出凛冽。   与往日的水样温柔相异,这个人,第一次在钟秀秀面前蕴出一方气阔来。   *   赵竹安的日程愈加忙碌起来,钟秀秀戒于那日梅池所说,这几日都握着书卷待他归来再睡,有时他接连几日在外,她只好望着晨间的第一抹朝光倚寐在窗边,他回来时为她掩上被子,常会惊醒到她。不过他们之间自那日之后似是横亘上了冷冽的屏障,他不与她搭话,她自也不会理睬他。   梅池总是觉得他们之间是因她当日说错了什么话,可她又怎么样也看不明白,总苦着脸色与钟秀秀道:“夫人,我真不明白你们,老爷他待您那么好,您如今又每晚都待着他回来,怎么就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呢?”   钟秀秀剜了一块花糕放进嘴中,新寻的话本正躺在自家膝上,她衬着树影间滤下来的光线正看得起劲,微微瞥了眼旁边姑娘的愁颜,随口道:“谁知道呢,可能是夫妻之交淡如水罢,听说是有这么个境界来着,看来我们的感情已经臻至化境了。”   梅池听得怔楞,片刻间没有太反应过来:“还有,还有这么个说法?”   钟秀秀面上持着严肃,郑重点头:“是这样来着。”   梅池在一旁表情有些复杂。   那日晚上赵竹安回来,表情也有些复杂。   他进屋时脚步很重,钟秀秀蜷在墙角翻书,并没有太注意。   他走至榻前,冷冷向着钟秀秀:“你倒是和他们说得挺开心,我们之间竟有那么好,还臻至化境?”凉凉一勾唇角,钟秀秀正不明所以地抬眼望过来,他心下一动,俯身将她罩在角落里,自嘲地哼了一声,“我在与你生气,颜初初,你是不是觉得不那么重要。”垂下眸光,唇上的笑意浓的凛然,“或者,刚刚合你心意?”   钟秀秀将被褥向身上拢了拢,紧摇了两下脑袋,沉静地:“几句玩笑罢了,你还想要我做什么,向着梅池大哭一番诉苦?”身子向墙壁贴了贴,眸间望上赵竹安的眼睛,“你在生气,可我不觉得你气得合理,我也,”长睫一动,“不觉得那与我很重要。”   赵竹安身子一顿,低笑两声,缓缓直了身子,颤声道:“对,是我不自量力。”   窗外月色很明,却晃不进屋来。钟秀秀气定神闲地合了书卷,揉了揉眉心:“夜色这么深了,老爷累了一天,还是快些睡了罢。”   赵竹安冷着眸子,柔柔一笑:“夫人也早些歇息。”   她看着他走出木门,觉得最近好像总看着他的背影。   *   赵竹安和钟秀秀的冷战一直绵延到紫幡马车徐徐驶回京城。这次微服不知被谁途中泄露了风声,甫一入城便见潮海漫开的人群涌动,装备着铁甲银辉的士兵排出一条威武大道来。钟秀秀掀起轿帘的一个金丝角,瞥见繁复闪烁着的好奇目光。   依着原作,钟秀秀挺仔细地寻着孟长信的身影,按说作为一个男主角,画风都理应和寻常路人不同,却费了钟秀秀半天眼力,愣是没有寻见。   钟秀秀掐指算了算,离半年之期渐近,莫非他真在嫏嬛阁里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   恹恹松开轿帘。一旁的赵竹安执着茶盅,瓷盖舔了舔碗沿,眸中含上笑意,冷讽道:“怎么,一向‘长信’的人却没有依约,失落得紧?”   钟秀秀没有怎样打算搭理他,他却又自顾自地意味深长地笑下去:“你没有瞧过我生气,初初,我也不常生气的。不过,”他似是愉悦地摇了摇茶碗,茶香浓郁,在轿中的一方天地里漫开,“我好歹担个一国之君的名号,这生气,可不是自己气一气便罢了。”轻抿了一口香茶,敛了眸子似是回味,又故作姿态地叹了一声,“初初,你说长信他如今会在哪里?”   钟秀秀觉得帘下生风,炎着天气却还是冷得可以。她沉了沉声,颤了一下嗓音:“赵竹安,你这是在任性。”   赵竹安斜倚在榻上,神色悠然:“我先前其实,并没有如此嫉妒他。”他左手架在侧边,宽掌掩上唇边弧度,“兴许是我之前,还没有喜欢你到这样的地步。兴许是我之前,对你根本不算是喜欢。”眉间微褶,似是苦恼的样子,“陷我一至于此的,难道不是初初你么?”   钟秀秀觉得很是委屈,抢了他手上的瓷碗,郁了郁心气,怒目道:“你在生什么气,赵竹安,我真是不明白,我们关系如此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你先前,你先前……”眸上有一瞬的茫然,片刻便颓丧下来,“不是这个性子的……”   赵竹安这一次笑得很轻:“哦?你现下倒是珍惜起我先前的样子了。”   钟秀秀复杂地望了望他,小心翼翼地将茶碗放回小案上,默了片刻,淡淡:“好罢,先前是我任性了,如今你任性回来,我们便不相欠什么。待我与长信走后,亦不会再扰……”   “不相欠?”赵竹安喃喃了一句,笑嘲了一声,指尖点了点桌案,笑意盈眶地望向钟秀秀,“时至今日,初初,你还觉得长信会跟你走?”   钟秀秀摸不清他说话的根底,虚浮地执着道:“他自是与我走的。”   赵竹安的笑意留在唇角上,目光移向窗外,没有答话。   紫幡车起起伏伏,沿着细润的青石板道向着宫城挪步。怀仁宫中遣出了几个小宫女前来迎接,钟秀秀随着她们回去,素凋的院落不与寻常有异,银边的绣鞋才迈过谢了漆的门槛,屋中便先有人急急站起身,生冷地唤了一声:“初初。”   身后有平缓的脚步声跟进,赵竹安轻柔的语调悠然道:“原来房中有客,如何,你们先聊?”   天边无云,日光仍旧显得阴沉,越上门檐,落在孟长信衣摆的银线竹上。他面色并不十分良善,凉凉望了望面前二人,峻着嘴角道:“事已至此,还是三个人谈比较好罢。”   钟秀秀疑着眸光望向孟长信:“长信,我听不太明白。”   孟长信回身坐稳,眸间游移在钟秀秀一身素服上:“我也希望你听不明白,”厉着眸子抬眼看她,“我们要走的事,是你向赵竹安说的?”   赵竹安在身后低低一笑,钟秀秀沉了沉气:“皇上他与你说的?长信,你不信我。”   孟长信狠攥了攥拳头,咬着牙关:“我信你,我怎不信你?那你便告诉我,你是说给了谁,连累得他告诉了你的夫君?”   钟秀秀泄了泄气:“好罢,是我说的。我只想着让他帮一帮……”   “所以,你当日找我,也本是想和我谈这件事的。”孟长信轻轻一嘲,怒道,“后来你是如何又改了主意?什么嫏嬛阁,什么无字书,什么半年之期!你倒是编得漂亮,你是打算半年之后再告诉我,你已变心?这半年缓开,好稳定稳定你对他还有些摇摆的心思,嗯?”   钟秀秀怔楞地望着孟长信,喉间有些发涩:“我不过告诉了他。不告诉你,是怕你没必要的担心。你说你信我,你信我什么了?我这么多日没有见你,第一面你偏要这样?”   “你也知道这么多日没见我。”孟长信音色冷得渗人,似是也不愿再说,站起身,侧过钟秀秀顿在门侧的身子,向院外走去。   钟秀秀想叫住他:“长信。”   他步下不停。   钟秀秀心中恼怒:“孟长信。”   他步伐微缓,又紧随前去。   钟秀秀凉了凉情绪:“好罢,你走罢,深宫锁院的,确然不是王爷该来的地方。”   他停在院前的朱漆厚木旁,迟了迟,终拂袖离开。   赵竹安长身玉立在院中,挑了挑眉毛。   钟秀秀冷冷一笑:“皇上满意了?怀仁宫清冷,也不太该皇上圣临,陛下远游初归,还是紧着身子,早些歇了罢。”   赵竹安却向着屋内走:“宫里何处不清冷,还是人多热闹一些。”   钟秀秀垂了垂眼睫,好笑道:“你我之间,不是冷了许久了么。”   赵竹安将几家木窗微旋,窗外一片绿意浓烈,堪堪探进屋子来。他暖暖一笑:“你欺他在先,他不信你又后,这中间,与我什么干系?”   钟秀秀抿了抿唇:“是初初的不是。”倦累地抚了抚眉间,“到此为止罢,你们既都有志念在胸,初初一介女流,也与初初没什么干系。”   她走进里间,身上衣物来不及褪,只觉得困顿,脑中昏昏沉沉,陷在床榻间睡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五问暗行   孟长信至此之后再也没有踏进过宫门。赵竹安来寻钟秀秀讨闲话的次数也渐少了,窗外开始断断续续地飘下雨珠,将朱楼都染得阴郁的天气里,赵竹安就喜欢遣近身的几个小太监以酒作信,在暮日的残光里风光满眼地踏进怀仁宫的门槛。   窗外清露压枝,水色里映衬出夏日葱郁盈室,钟秀秀半倚在床边翻话本,赵竹安在一旁谈天。她佯作不经意的样子,眸间映出字字浓墨,耳中贯入的都是一个人的声音。她望见窗外冷光照出的书卷上清明的一角,恍惚地寻思了半天,才跌跌撞撞地忆起自己的一个初衷。   赵竹安在一旁唤她:“初初。”   她细细算了算时间:“你说要等到的入秋,是不是快了?”   赵竹安笑:“你在担心你的长信?他不会有事。”   她垂眸:“并没有。只是再过七日便是初初约的半年之期,皇上兴许,等不到入秋了。”   赵竹安折了片叶子把玩在手里,爵中清酒映上月色微微一荡,他笑意未减:“你还觉得他会带你走。”   钟秀秀沉默了半晌,窗外一弯月牙草草悬在碎星中央,树间不知名的夏虫翕动,她静静地等到自己的声音,划开一方静谧幽沉:“其实,我从来不是颜初初。”   赵竹安顿在当口,眉间拢起一层褶皱。须臾,又缓缓舒开,眸中渲染起层叠的月华清光。他旋起唇角,柔声:“告诉我你的名字。”   钟秀秀垂眸:“荆瑶。荆楚的荆,琼瑶的瑶。”她晃了晃被夜色冰下来的半碗甘茶,轻声续道,“我爹曾是商国的一个小官,触了龙须,落得满门抄斩,我死时也是这么个时节,旱了好多时日的天降下雨来,把斩刀都打湿了。”   商国是辽国的邻边,不巧便是孟长信借兵的国家。   赵竹安沉吟:“是说商国不久前才换了个皇帝,大赦天下的口谕是随着一道诛杀手令一齐奏下。”轻抿了口杯中酒,“听说那皇帝为国有方,性子却不是很好。”   钟秀秀轻笑出声:“你就信了我?”   赵竹安望向她,借着皓白的月色打量,眸光持得真挚,眉间难得拢着肃色:“我信你不会欺我。”   钟秀秀叹声:“那你可信我当真入了忘川之河?”   赵竹安温温笑道:“原来死后当真可有牵念,也是好的。”   “兴许不是罢。我也不晓得。”钟秀秀挪过赵竹安放在小案上的酒壶,微微抿了一口,啧了啧舌,“我只记得自己孤孤单单飘荡了很久,有人说我执念太重,可允我一个愿望。我自己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愿望,那时候遇见个姑娘,她说她在尘间有愧对的人,想借我之手弥补一些,我便来了。”   月亮被飘浮的云翳遮住,赵竹安望着她的眼神认真,她有意避开一些:“至于时日上不知怎的错开了很多,那姑娘也没与我多说,我寻思了挺久,觉得她说愧对的人兴许是你罢。可又觉得是孟长信。我也不清楚她是因何而死,我来圆这个愿望,实在圆得挺糟糕。”她顿了顿,到底对上了他的眸子,“不过那姑娘到底心上念着是孟长信的,我也不好拿她身子胡来。既有了约定,走是自然要走的。今时也不知怎么的,想与你说起这些。”   赵竹安一手托腮,杯酒尽干,眸中氲上一层朦胧,他试探地唤了一声:“荆瑶?”   钟秀秀垂眸一笑:“近日来我总觉得混沌,兴许时限也马上到了。你筹划得这样好,之后若得了空,念在远游时你我还有一段挺尽兴的日子份上,能去我荆家废宅看一看,立个坟,上上香也好。”眸间一阵惆怅,“也不知那里荒凉成了什么样子。”   赵竹安执来酒壶,又缓缓斟了一杯,酒香浮开,杯中清明如水。   “你家宅子,在商国都城里?”   钟秀秀眸间一动:“是,要近郊了,临着间衣铺,隔过一条街有条挺长的细流。”眸光流转,片刻却暗下来,“我都快忘了。”   赵竹安缓缓荡开唇角,抚上钟秀秀的手腕:“去看看罢。我们一起去。”   钟秀秀仍垂着眸子:“怕是没有机会了。”   赵竹安倒是一副还有机会的样子:“秋日一近,琐事确实多了些,不过我将这些事排一排,三两日后你我寻个间隙逃开几日没什么大碍。”   钟秀秀张了张眸子,没有出声。   赵竹安有些迫切:“你便等我几日。”   夜色暗稠,须臾便沉入渊底。   其实在钟秀秀看来没有什么等与不等,她又去不到别的地方。她闭在房中悠然无事的第七日,还没来得及欣赏一眼怨艾的熹光,便不由分说被定在了床榻上。   *   孟长信暗通邻国,也就是《流声问年华》后十几页的事情。不过正翎军在商国地位实在不是很高尚,很难想象邻国的皇帝听说向他借兵的人是准备义正言辞去抢个女人时的表情,好在还借了三万这个不小的数目,可见这个皇帝的性子也没有坏到什么无可救药的地步。   钟秀秀跑去嫏嬛阁,想起被自己遗忘许久的那七本奇书,不过卷帙浩繁,散了满地,实在不知从何找起。钟秀秀依着运气向几柜书架间腾出的一片罅隙迈了一小步,身后孟长信追过来的脚步声一顿,钟秀秀觉得自己的身子仿佛是在下坠。   孟长信茫然的声音响在云间:“……初初?”   几声书架翻碰的响动,最后一丝光线隐匿在浓密的暗影中。   钟秀秀四围探了探,手之所触一片阴凉,而脚下地势仍在向下。   她傍着石壁向下,不多时便触及到一片绵软。繁密而精致的丝纹,钟秀秀稳了稳心神,四围一片静谧,她压了压音调,轻轻拽了拽那衣料,煞有介事地:“兄台是人是鬼?”   沉默片刻,又沿着华锦向上攀了攀,只大致描摹了一个轮廓。鼻间尚有气息,舒缓平稳,大抵只是入梦。   钟秀秀想了想,衣着华丽还如此悠闲,大概是赵竹安罢。不过此处阴冷避风,待久了可有致命之危,还是歇息片刻,便拖着他向前探一探路好。   却不料对面幽沉中一粒明火伴着轻缓的步履声响徐徐移近,火光蒸蒸,红橙色的幽光勾勒出一张眉眼,正是先前钟秀秀猜测当中的赵竹安。钟秀秀心下惊了惊,将身子移开了一旁人物一些,赵竹安端着盏青铜灯,抿着嘴角走至身前,眸中映出颜初初的面容正有些惊惶地望向身边昏迷的男子。   男子一身紫袍,衣缘上绣的是金丝的莲绘,袍摆间暗线缠出蟒纹的模样。云眉平展,长睫轻敛,唇角松松持着,面上安和,似是睡得香甜。   钟秀秀的目光自他闲置微凌的发移向他额间交卧的佩玉,终是停在鼻梁俊挺的线条上。她垂了垂眸光,又转回执着铜灯的赵竹安身上。面前的人尚着金纹龙袍,只是衣饰间些微凌乱,浓墨的眉,柔沉的眼,正随着她先前目光定在她身旁男子面上。   钟秀秀再望了望身旁衣着整洁的男子,再望了望赵竹安,震惊道:“你,你还私下里有这样的癖好?”暗中冰冰凉凉的水滴砸在坑洼不平的石壁,钟秀秀望着赵竹安的眸子都悲伤起来,“你养小倌便养小倌罢了,何苦让人家待在这样一个地方,比之牢狱之苦都厉甚。”抚了抚身下阴寒的石面,叹气,“连个蓬草堆都不给人家。”   赵竹安好笑道:“也幸得人家睡着,若你这话让他听了去,我辽国可当真气数尽了了。”他将青铜灯轻放在地面,也盘腿坐下身来,揶揄地看了看钟秀秀,又指向那昏睡的男子,“怎么,你不识得?说是你们国家的小王爷,这次你的长信向商国借兵来抢你,就是托他领兵。也不知他与长信生了什么罅隙,反被人家迷昏在竹林里,醒了后悠悠哉哉来寻我,我藏了此处,他跟了来,倒在这里睡得香。”   钟秀秀松了口气:“原是人家单相思你,你也早些说清楚,商国再开放些,皇室里有个断袖也不是什么太光彩的事。”   赵竹安咳了一声:“我看不是。这人怪得很,说是王爷,又自称担个医官之职,却偏偏让他领兵。他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还提着酒壶来寻我致歉。倒似这尘间不过游戏一场,他且来寻寻乐子罢了。”   钟秀秀恍然道:“那这定是昭亲王了,他本身便是这性子,还并非先帝所亲出,是个义子,父亲是朝中老一辈的医官,世代从医。”特意悬了悬声音,“这些不过官面上的说法,先帝性情不至于多少温和,偏偏收这么个义子,坊间传闻实是私生,那女家却不知何故亡逝,遗子被老太医收养着,皇帝那边再给个名号罢了。”调整了调整身子,“昭王殿下自幼就与现今商王不合,倒是商王百般包容他。我猜这一次商王本不愿借兵,他执意如此,商王便又想趁此讨着辽国一些好处,他又反其意而行,所幸不管这兵了。”   赵竹安冷冷一笑:“他倒真当我辽国安乱不过一场游乐。”   钟秀秀沉默片刻,摇头道:“也不是,他到底是医者之心,商国平民间很捧奉他,这次到如今地步,可能是因着一些长信的缘故。”焰光跳动几下,钟秀秀幽幽道,“他借兵皆因要逆着商王,只要了这样一些惰兵,本也并不想生什么大事端。长信兴许是搞明白了这意思,便迷了他神识,代其职位,改了政令。”   赵竹安凉凉道:“你倒是料想对了,他的确会带你走。”   钟秀秀微微垂首,低语:“未有料想得是这样方式。”   赵竹安轻笑:“时至如此,你还要偏袒向他?”灯焰微斜,他张手拢了拢光,“待你们的昭王殿下醒转,辞了他,我便要出城去联络各方,这一走恐怕风雨欲来,你可要与我一起?”   钟秀秀避繁就简,挑了挑眉:“哦?那兴许皇上可以整装启程了。”   赵竹安怔了一下,看向一直安静的昭王,微弱的火光擦亮他的半边脸颊,秀挺的眉毛轻微一动,长睫缓缓张开,现出一汪幽沉的深潭,灯焰安静的火光堪堪投映在他浓稠的墨瞳上,他唇角轻轻一勾,低迷而温润着嗓音,悠然如话家常:“听了这样久也没有听得明白,如妃娘娘何时成了我商国之人?早知我商国与辽国早有交好,在下如今之举,还真是甚不妥当。”叹了一声,歉疚满怀,“怪不了我拿着沉了十余年的荟玉露,还解不得殿下一番怒意。”略显苦恼道,“也不知陛下平日还喜好什么,倒让我寻来赔赔礼。”   赵竹安脸色一阵变幻,在幽暗中不是那么显眼。   钟秀秀笑得真诚:“陛下心善得紧,早便消了气了罢。”   赵竹安执了铜灯起身,绷着嘴角道:“你们商国君子,倒连非礼勿听都未习过?”   昭王随之起身,优雅地掸了掸衣上沾起的积灰,语调上持得无辜:“我还道殿下如此信任我,特意说与我听呢?”   钟秀秀极不优雅地爬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灰,不怀好意地眨了眨眼睛,意外地显得活泼:“在初初来之前,二位殿下都是同处一暗室的关系了,何必这样生疏啊?”   赵竹安将钟秀秀拽过身边,吞了吞怒气,温软道:“和我走?”   钟秀秀亦未答他话,倒是望了望一旁淡然挂笑的昭王:“初初还听坊间说过,现今商王幼时落寞,与昭王殿下有过一段交情,甚至,昭王殿下的母妃,也是因其而死。”垂了垂眸子,又看向赵竹安,“如今商国借兵攻辽,到底是不争的事实。同样与商王不容,昭王殿下既有意,与其结交未尝不可。”   赵竹安目色凝重,昭王倒仍笑得轻松,眸中藏了丝亮意,认真地看住钟秀秀半晌,又对上赵竹安的眸子,走上前道:“殿下当真娶了个好妻子,娘娘说得在理。现下也无外人,我便直说,”他倏然淡了唇角,眉间厉色一闪而逝,缓声道,“段阑杀我生母,弑君父,诛忠臣,纵有为国之才,乏甚为国之德,论公论私,我都忍不得。”长睫一敛,又湛然笑开,“我这个朋友,殿下看是交得交不得?”   赵竹安皱了皱眉:“你这么做,与长信有何区别?”   昭王悠然道:“殿下高看我了,我与殿下交友之心为先,不过是碰巧可向友人讨些陈年旧物罢了。”移了移眸子,眼中深幽,嘴上轻巧,“不瞒您说,家母生在辽国,亦死在自家故土。”   赵竹安望了眼钟秀秀,笑道:“他诛的那家忠臣,与你有过交情?”昭王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赵竹安又笑,“你意不在谋逆,不过是希望正名?”   昭王挑眉:“殿下是觉得我小题大做?”叹气,“殿下未识得段阑其人,若殿下有幸与吾皇相识,当不会奇怪我所以用如此方法。”   赵竹安颌了颌首:“辽国正乱,我亦不想与商国生什么事端。不过,你这朋友,我交得。”他将灯盏向前探了探,“走罢。”   钟秀秀适时向后退了退:“你们先走罢,长信大抵会来寻我。”   昭王本循上灯光所向,闻言回首又审度了审度钟秀秀,清雅一笑:“娘娘这样便无趣了,还是随在殿下身边好些。”   赵竹安顿住脚步,灯光转来,映出钟秀秀一面颇为认真的表情,他伸手握住她腕间,说了声:“别闹。”   钟秀秀亦叹了一声:“不是的,这样结果,和先前无差,我寻思我该回去换个愿念了。”腕上的力道一松,钟秀秀又向后退了退,她垂着眸子,火光在她身前不远,怔然未动,她转回身,摸索着走进一片暗色里,低语,“我总得还长信一个颜初初才是。”   赵竹安嘲讽一笑:“所以你本来也没有打算同我走?”   钟秀秀的裙摆拖曳在地面的一角也逐渐藏进火色笼不进的地方。   赵竹安哑声唤道:“荆瑶。”   步履声平平缓缓,倒是一旁的昭王惊了一惊:“荆瑶?”摇头道,“殿下弄错了罢,荆瑶是我故友之女,如今尚不至金钗之年……”   赵竹安死望住那一片幽暗,黑沉里钟秀秀淡声道:“说来话长了,殿下若当真有兴趣,可以让皇上讲给殿下听一听。初初是没有机会说给殿下了。”   她缓缓向前,脚面下平斜着向上,身后焰光如石,融进一方壁景里。她攀着石壁,走得有些吃力,身后赵竹安的声音冷得合景:“这地势偏陡,你怕是上不去。”   钟秀秀无所谓道:“说来,初初方才便想,若这地道入口在嫏嬛阁正中,便是被书架盖了去,这地道中也该有些散书才是。如何干净成如此呢?”   上方有什么遵着壁势堪堪下滑,赵竹安那方恍惚了一声:“什……?”   钟秀秀只觉得一阵眩晕,片刻便无了意识。 作者有话要说:   ☆、六问真由   钟秀秀是在自家床上醒来的。   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被不知什么人关掉,墙上挂着的老式日历翻过了挺长久的一段日子。玻璃窗紧闭,五色的窗帘被闲闲置在窗边,窗外路灯孤寂地照着一方飘雪,入夜已深,高架桥上积了薄薄一层白。   钟秀秀正兀自哀伤着自己穿越之初计划的全灭大计。   桌前的翻盖手机在昏暗里亮了一下,不期然地响起铃声。钟秀秀顶着发昏的脑袋,摇摇晃晃坐起身子,按下了接听。   “秀秀?”   对面传来清丽的女声,是秀秀喜欢听的一线音色。她在脑中迅速滑过近日来经历种种,疏忽觉得精神了许多,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瞟了眼时间,握着手机的手都颤抖了一些:   “洛容姐?你,你怎么用季舟的手机……”咽了咽唾沫,“还在凌晨一点多给我打电话?”   对面的洛容哀声叹了口气:   “你再看一眼,你拿着的应该是我的手机。”   钟秀秀借着窗外的微光仔细观察了一下:“还真是。”   洛容愁声说:“最近我们这里忙得要死,那帮家伙别说帮我找紫杨了,都跟着季舟去弄什么‘穿越一日游’、‘同样的故事不同结局’、‘真人版同人故事任你写’,花样搞了一堆,啊,对,还有你那个手刃渣男的。”满声地恨铁不成钢,“我看这里显示你回来了,就知会你一声。你知道那个一直昏迷的实验体,她最近状态一直不好,现在我还在楼里。”   钟秀秀象征性地哦了一声,赶忙问:“季舟也在?你们……半夜……就两个人……啊……”   洛容凶了她一声:“你分不分轻重?我打电话就想问问你怎么样,本来以为你会直接去《走不过万水千山》,怎么是《流声问华年》?”   钟秀秀嗅到了浓浓的阴谋味道:“什么本来以为,你们商量好的是怎么着?”   洛容在那边打了声哈哈:“哎呀,不是想给你鼓鼓志气吗,你都窝在家里多久了。”   钟秀秀颓丧下来:“别提了,简直失败,我还是去个欢快点儿的攒攒气氛好了。”   洛容的语气趋向轻松:“也不用这么在意,这次也是没提前和你说,《流声问华年》都出第二本了,很多隐情你都不知道。”   钟秀秀在电话一边狠狠点头:“简直坑爹,明天我去找你一趟,你把书给我看看啊。”   洛容在那边迟疑一下:“也行。穿越的事儿现在都是季舟在搞,你不懂的问问他。”   *   洛容的住处在郊区,钟秀秀的家是洛容帮她找来的,也没有离市区多近。她骑着自行车到达那栋简单粗暴地挂着“殷家的实验楼”的建筑,漫天阴冷的灰云刚染了点太阳的色泽。正是上午十点刚过,钟秀秀从正门走了一趟,中心的空地上一如既往地放着一个空的实验棺,她掸了掸落雪,挂在棺头的银色铜牌现出“0285”的字样,是洛容数年都不变的手机开屏密码。   她将铜牌翻转,歪歪扭扭的划痕隔着光阴呈展出“檀杨”两个字。   现在这栋楼里认识过檀杨的人不多,洛容说,她将他舍弃在一个被创造出来的世界里。   这个实验棺在这里孤零零等了十年,洛容磕磕绊绊地找了同样的时间。   殷家的实验楼里开发的是凭人脑创造子世界的项目,到目前季舟加入两年时间,与子世界平行的诸个世界都可以感知,大家一致认为找檀杨这个初衷只能存进神话,既然技术已经先进至此,市场如此广阔,有机会何不多赚点现金解决实在问题。   钟秀秀已经两年没有来这个地方。   玻璃门在她面前滑开,楼中空气温暖,洛容坐在黑色的长沙发上,一身贴身的运动服,手中拿着那本《流声问华年II》向她挥了挥手。   钟秀秀蹭了蹭她鞋上沾的积雪,地面有些滑,她小心翼翼地走到洛容旁边,正迎上洛容按进她怀中的书。她左右看了看:   “洛容姐,你脸色这么不好啊。要我说实在找不到,也就不要找了,季舟他人也不错是不是。”   洛容回看了看她:“你脸色也不太好,要我说实在做不到,也就不要做了,你才十四,前途这么多是不是。”   钟秀秀噎了噎,转身半躺到沙发上,拿书掩住了面颊。   *   钟秀秀想,《流声问华年II》的真实名称大概是《流声问万水千山》,或者《走不过华年》。本来这两部小说便挂着姐妹篇的名号,况且作者在《流声问华年II》的后记中真诚而明确地阐明:   “……   《流声问华年》和《走不过万水千山》,这两本书是我最初期的作品,寄托了我学生时期看待这个世界时所有美好的愿望。可能你们会说,《走不过万水千山》的故事太不完满,但在我而言,这便是我所有想说的。我不会为段阑洗白什么,可能他并不太懂怎么去爱,可他爱得那么直白、那么热烈,最后结局不圆,只是两个人太不合适而已。那时我自己生活上也经历些事情,我本来也曾经以为,段阑和楚朝如可以走过荆棘坎坷,万水千山,最后携手百年,可我错了。那时我经历第一次成长,我开始明白,再如何相爱,不合适不过不合适罢了。   当时写的时候情绪太多,无法好好表达,所以在又经历了这么多年之后,我将它写出来,写给一直遗憾的你们。   在写完了这两本书之后,有朋友跟我说,你简直就是金牌男二制造机。也听很多读者呼应,说太喜欢赵竹安和晏苏木这两个角色,还为女主究竟该不该选男主的事情和我激烈讨论过一番。这个问题,时至今日,我也回顾思考过,可我想,当时当景当人,大概颜初初还是会选择孟长信,楚朝如依旧会一如反顾爱上段阑的。   况且,对于两位男二的感情,我在当初出书时就在后记里明确解释过,赵竹安自小至大只待过颜初初一人情深,但也只是相遇逢时,他只是太孤单,缺个人陪伴,他们之间甚至没有经历过什么能称之为记忆的东西,从头至尾的交集也太过寻常,孩子们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就知道颜初初断不会和他在一起了。   至于晏苏木,他有没有当真对楚朝如动过心都是一个问题,按我的想法来说,他起先不过是觉得她有趣,后来向她示好,只是为了与段阑相对,让段阑不愉快罢了。到后来确实经历良多,而他对楚朝如,我理解的更偏向一种红蓝颜间的敬重,是他对这个姑娘的一种最高层面的认可,他将她当作一位能交心的挚友,如同后来我添加出的他与赵竹安的一段羁绊相等地位。至于他心之所系,这本书里也讲得挺明白了,相信无需我多言,所以我也能说,晏苏木是这个作品里,死时最没有什么遗憾的人了。   当初写男二,其实也不过是为了推动情节,做男女主感情的调和剂,并没有想太多,设定上也不尽完满。没有想到大家会这么喜欢,在打算重修两本书的时候,就想到,要给他们加一加戏,要让他们的形象更加完满一些。   又碰巧晏苏木和辽国有那么一些渊源,当初谋逆的事情又写得潦草,一笔带过,而当初写赵竹安的时候,除了深情以外好像再没有什么优点,现在想,好歹是在宫廷长大,担着堂堂皇帝的名号,况且,带点腹黑魅力值也能增加嘛(笑),就有了让他们俩当个朋友的念头。   至于最后居然写出了这么一本长篇,其实是我最开始没有料到的,只是当初的一些情节空隙太大,仿佛是它们本来发生过什么,只是在等待多年之后我再去填补罢了。所以,《流声问华年II》就这样摆在了你的面前。   其实冠上这么个名字,对于主角之一的晏苏木也有些吃亏,毕竟这本书不单是赵竹安的故事,他与晏苏木从一开始只是利益相交,到后来把酒谈天引为知己,他们之间的羁绊不亚于与各书主角之间的那二百多页。   所以会有晏苏木被处刑时,赵竹安千里之外长剑凌花,斩柳祭酒。到后半段赵竹安一番作为,也少不了有这次事件刺激的因素。   所以,你们说的不错,这其实也是两个男人的故事(笑)。   不过,花岫姑娘的默默守护,无言支持,当然也是陪赵竹安走过后面那样漫长岁月的一个依仗,是必不可少的。这本书里的这个故事里,两个人的相爱是清浅漫淡,细水流长,是我现今很喜欢的一种。   还有人问起我花岫姑娘的本名到底叫什么,这个,其实,我也没有很想好。   有些现今弄不明白的,不妨就任它在那里,兴许哪天,又是另一个传奇的开端呢?哈哈。   还有人说,我是不是偏心,专门给赵竹安做续,但是晏苏木一直都只是故事里的一个配角。我觉得这个问题,刚才其实我已经侧面回答过了。对我来说,晏苏木也是这个故事的主角之一,《流声》与《万水》其实一直是不可分割的,而这个故事,又是平行时间里的另一个角度,有机会的话,兴许我会为它起一个更加贴切的名字。   ……”   钟秀秀抖了抖手,窗外渐沉的天空不见一缕光线透过,她有些疲惫地闭上眸子,想缓一缓心神,又不自觉翻开手边那本封面素白如一的书,匆匆几字倏忽入眼:   “夜下寂静的时候,连草间游虫都显得喧嚣。   怀仁宫的引翠池水波渐少,一弯皓月闲置少星苍宇。赵竹安将剑势起得凌厉,空中几练流光挽花,一池长春碎瓣零落,铺了月色纷展,于空中如绘风迹。池边垂柳正新,柳叶似应风响,堪堪洒满水塘。赵竹安执了一坛清酒,晶莹玉露自坛口缓缓注入那如镜池面,涟漪荡然而兴。   他神色肃然,思绪片刻,到底语了一声:‘这便是最后一坛荟玉露了。’”   钟秀秀望着那几行字,来来回回看了许多遍。   直到洛容静悄悄走到她旁边,轻轻擦了擦她的脸颊。钟秀秀抬了抬眸子,洛容叹气说:   “怎么伤心了?”   钟秀秀摸了摸眼角,也有些疑惑:   “可能是觉得很多事,突然很想和一个人说。”无奈地摇了摇头,黯淡着眸光,“我就是老这样子,当断不断。”   洛容温和笑道:“你要做的从来不是断与不断,而是要敛性。”   钟秀秀思虑一时,缓缓点头:“是这样。”   洛容挑眉:“知道就好。你有没有别处小说想去,还是想再歇一歇?”   钟秀秀低眉纠结良久:“去《天星姻缘录》好了,我去再熟悉一遍内容,尽早吧。”   洛容犹疑地看了看她:“……你坚定在手刃渣男的路上不打算回头了?”   钟秀秀捶了捶沙发扶手:“那必须,老子不甘心死了!”   黑皮的扶手安静地下陷几秒,挤出几绺苍黄的棉花来。钟秀秀无辜地望了望扶手,若无其事地把手收进自家口袋里。   洛容大度地:“别介意,也不知道我爸从哪里淘来的二手货,常这样了。”   钟秀秀脑里滑过在远一些的地方望见这里几栋反着白光的玻璃码成的危楼,远目了一下几架敦柱衬出的空落的大堂,语重心长地:“没事,这沙发,恩,也挺配的。”   *   《天星姻缘录》是颇受争议的一本书,原因无他,连本书作者都坦白,这本书就是她年少贪玩自行YY出来的几个小故事,另塑风度无限渣男主一枚,也实在没有别的意思。网上有识之士严词批判其三观不正毁教败类,也有其拥护者言之凿凿道话论自由YY无罪,究其立场,主要是对于本书渣男主的态度问题而已。   本书的男主因何而渣?后宫。后宫不多,区区二十八个。   书里的设定是,男主与月宫有怨,降怒在月宫麾下二十八星宫身上,想通过二十八星宫之手向月宫正主报仇,碰巧这二十八名宫主皆化作翩翩女儿身,男主不小心机智一把,统统收作自家后宫,最后成功推翻原月宫,自己当了新正主。   一本书纵使千夫所指,读书的也可以有上万人。批判者说,三观不一样还怎么好好交流?拥护者说,帅就是正义。中立者说,虽然拥护者也没有错,大家言论自由,可是批判者的思想那符合时代潮流,老子也好好看了这本书,没什么特别,犯得着吵成这样吗。   钟秀秀说,停一停,我去开包薯片先。   翻开一本并不怎么合心意的书也是一件力气活,钟秀秀挑拣了记忆中挺重要的几个有关设定的片段看了看,又清晰了清晰本趋向模糊的几个情节,便将书放回了架子上。天边浓沉着暗色,她将自己裹进厚实的被子里,开了暖风,温热的气息随着困意袭卷,片刻便流入梦境里。   *   梦里不知为何漆黑一片,她想这兴许算不上什么梦。   只有一些零星的话语响在耳边,她觉得隐约能想象出那是个什么样的场景。   大概是一间酒馆,一张方桌,两家青年。   白衣裳的执着酒壶,不知灌了第几盅下肚,他意识间已经朦胧了,挑拣着几味下酒菜,又意兴阑珊地置了筷子。他晃着酒壶,想喝,又觉得不该再喝。对面青衣裳的静静坐在一旁,夹着菜肴慢慢咀嚼,眼中白衣裳的身子摇摇晃晃,唇间翕翕合合,他抬了抬眉毛:“你是不是有什么想说?”   白衣裳的莫名点了点脑袋,偏显呆愣地:“大概是罢。她死了。我竟不知道,她那些时日都没有找过我。那时候情况很乱,我亦没有去看她……她便死了。我未向她说起过这些事,原以为她不会知道……”   他觉得胸中烧灼难耐,大抵还是要再喝一些的,便又猛灌了几口。嘴中仍喃喃低声:“她便这样死了,我今天去到场上,才意识到是怎么回事,这几日……我只望见了她一个背影,我该问问她如何想的,但她到底是不会应我的罢。她便这样死了,我没有去看,可他们说她走时很好,她一向……这么懂事。”   胸中那份炽烈的疼痛像是要撕裂开一般,他不明白为什么情况会越变越糟,只当喝得还不够火候,便又抬起了握着酒壶的手臂,却被青衣裳的拦了下去。青衣裳的说:“你这样难受,是待她有情的罢。她既懂事,也该不想看着你伤心。”   白衣裳的却像是被点明了什么,缓缓放下手臂,眼中似是浮云一散:“哦?我原是在为着她伤心。”心上的什么感情被刻意绞作一团,又挨上千万韧丝细细割裂成碎屑,他皱了皱眉,却觉得轻松,竟笑开了,“原是这样,我是对她动心的,我待她有情,我喜欢她的。”   他垂下眸子,眼中嘴畔都温柔化水,又音中郁郁:“我若早些知道便好了。我该早些知道的。我该告诉她的。”他又觉得脑中昏沉,浓浓的醉意袭上,他侧头倚在桌上,手中酒壶歪斜,酒水浇洒进盘菜里。   青衣裳的叹了一声,要起身为他收拾,又听他携着委屈的声响闷闷伴着酒气:“她若知道她死了,我会这样伤心,肯不肯为我,不去死了呢?”   钟秀秀觉得这个场面有些熟悉,却忘记在哪里见过。   夜间时长,她醒时天边云色素青,窗外静冷,她眸中平淡,回想起梦中,倏忽间却变得朦胧了。一份莫名的情绪回荡在胸腔里,竟辨不出是悲是喜。 作者有话要说:   ☆、四辅   “冬至。”   “冬至你醒醒呀。”   钟秀秀困顿地摆了摆手,一翻身,从一片绵软处失了重心,她四处摆弄了一下,想找个依仗的东西,身子听话地凌空几秒,义无反顾地坠了下去。   方才灵巧的姑娘声色此时惶恐欲哭,四处张望起来:“来人呀,来人呀,冬至从云上掉下去啦。”唤了半晌,倏然停住,惊讶地也不知是在向谁:“北、北极星君殿下……?”   钟秀秀的脑中有些迟钝,眼上朦胧,思绪将将要反应过来自己处境有些危难,便被一方宽敞的胸膛接在了怀里。她模模糊糊地看向上方那张面容,俊脸浓眉,掺了水的桃花眼,高挺的鼻梁,泛着浅笑的薄唇,依稀……是个男的。   钟秀秀努力地搜刮了一下,也没找出这本书里第二个男的。   她觉得背上陡然起了一层寒气,脑中瞬间清明。   北极星君温和一笑:“我倒不记得,冬至还有这样冒失可爱的一面。”   钟秀秀恍然记起,这货在楔子里攻略的不是别人,正是月宫娘娘的四个亲信小丫头来着。   钟秀秀如临大敌,北极星君正带着她腾上云层,一个赤色流裳挽着总角的姑娘正焦急地望向这边,见着蓝衣轻展的翩翩少君,双颊在一片暗幕银辉的清冷中浮上两抹灼热。   钟秀秀暗自抚首长叹,晚了。   北极星君拈了抹祥云聚成床榻的形状,权当给钟秀秀暂时缓和气息。赤色的姑娘上前两步,羞怯道:“多谢北极星君。”   钟秀秀翻了翻白眼:“你谢他做什么,月姐姐现在这样苦,不就是因为这个人?”   北极星君没有恼,只是微嗔道:“你这丫头,我救了你,倒不知感恩。”   钟秀秀撇撇嘴:“那你再把我扔下去好了。”   北极星君无奈地摇了摇头,一副不跟小孩子计较的神色,转脸向着赤色的姑娘:“多时不见。”   赤色的姑娘低下脸福了福身子,抿着笑道:“北极星君可算想起月宫来了。”又抬眼望向北极星君,展了展长睫,一双杏眼灵动,“月宫里冷清,就我们几个姐妹陪着月姐姐。星君既来,姐姐嘴上不说,心里定也是开心的。”   北极星君抬了抬眉,眼中流露出苦涩:“若是这样,也便好了。”   云上几架琉璃盏包拢着苍冷的白焰,水晶雕出的宫宇辗转着清和的流光,云气缭绕的晶莹石阶上,一青一黄两抹身影随在紫色霓衣的女人身后,款款步下。   “芒种,冬至,回来。”   钟秀秀拉了拉有些踌躇的芒种,恭敬地列在了紫衣的身后。   北极星君敛了敛眸,笑了一声:“月都,别来无恙。”   月都暗色的唇畔紧抿,面上冷冽,眸中说不出的厌恶:“你来这里,是嫌我做得还不够,打算把内魂都献与我么?”不屑地挑眉,“你现在不过是一个小星君,你那些微薄的仙力,我不稀罕。”   北极星君吞了吞气,面上隐忍:“月都,这么多年,你心里有的还只是这些。”他环顾四周,素白清冷,连阵风也没有,他微微叹气,“你成日便在这么个地方,心中不会寂寞么。”   月都眼眸微动,身形却仍稳稳立在阶上,她神色上有一丝的不耐,缓缓转身:“你若是只来说这些的,我没有很多闲暇陪你。”   北极星君淡淡一笑:“我现在说要来拿回我自己的东西,也有些自不量力。不过,我终究是会拿回来的。”他优雅地抱拳,又贴心地向着后方的四个小丫头轻轻颌首,便转身离去。步履成稳,蓄得一方气魄。   月都没有再看他,兀自沿着冰阶向上。青衣裳的姑娘顿着身子,蓝色的衣袍在眸光中愈渐远离,她又看向层层云霭里那个孤高的背影,到底叫出声来:“月姐姐,你和荧罗殿下当真这样便可以了?你们先前……”说着都要攒出泪来,“你们先前,不是那样好的……”   四个人里,只有钟秀秀一直紧随着月都,紫色的长摆仍拖曳着向上,擦出莫名幽沉的声响。清灵的女声刻意调作冷冽的幅度,她轻轻停住身子,微侧了侧脸:“先前的那些,我已记不太得。你若是舍不下他,可以随他去,月宫本该冷清,也不差你谷雨一人。”   她身后没有响动,她合了眸子,又道:“霜降,芒种,你们想走,也可以。”   钟秀秀小心翼翼地跟上几步,月都冰冰凉凉的声音又响起来:“冬至,你也不必特意勉强自己随着。”   万籁皆阒,钟秀秀微低了头,恭敬地:“姐姐,再过些时日便是最后一劫了,现下亦是关键非常。北极星君定是算准了这点故意来扰乱姐姐的心思,姐姐不要太将他放在心上。”   月都望了望钟秀秀,眸色沉暗,半晌,赞同地点了点头:“对,过了这一劫,我便登神册了。”   谷雨在下面不太死心:“姐姐,修成神位就真那么重要?神仙神仙,其实也没多大区别。荧罗殿下待姐姐不薄,姐姐以前也不是常说……”   霜降在一旁打断她:“够了,先前的事情,我们不是也记得模糊?何苦在这里一味追溯那些真假不辨的事物,姐姐这么多年,也不能在这一时功亏一篑。”   谷雨红了眼眶,又仰头看到钟秀秀这边,不甘心地:“冬至,你先前也不是和我说,觉得之前我们姐妹侍奉的,是荧罗殿下?”她跺了跺脚,咬着牙,“我最近一直在想,难道不是月姐姐夺了荧罗殿下的法力,还将我们抢了来,改了记忆?我们,我们凭什么便要在这冷冷清清的地方……”   霜降喝了一声:“谷雨!”   钟秀秀说:“姐姐,先回殿罢。”   芒种思索片刻,也嗫嗫嚅嚅地:“我,我也觉得,北极星君殿下……亲切一些。”   月都沿着天阶拾级,没有再出声。   钟秀秀怒了一句:“姐姐不是说你们想走便走,何苦说出这些来?”   霜降皱眉:“冬至,你也不要偏激了,姐姐也不过赌气一说。”   钟秀秀轻嘲一笑:“霜降你也不要总装好人,其实心里早跟着那个北极星君去了不是?”   谷雨恶狠狠地瞪了钟秀秀一眼:“哦?好像你冬至就不当人一面似的,你跟着月姐姐,不就是为了姐姐升神位的时候好跟着沾光,将我们往外赶,是想一个人独占呢。”   钟秀秀抿嘴:“我亦未逼你们什么,具体如何,也是你们自己定夺。”   谷雨张口又欲说,钟秀秀转身,小跑着跟上月都进了殿门。谷雨的声音响在后面,断了一时,又冷哼一声:“胆小鬼。”   *   月宫一向孤清。自镂空着的轩窗望出去,眼顶只看得见沉压下的玄墨,借着远处云面上几点稀薄的苍白焰色,才微微晰出一些蓝韵。四下凉得渗骨,系诸灯中显出尘世夜色,空荡的长街上只有巡夜掌中散着暖光的纸笼,暗处几抹一晃而过的黑影倒像是活泼的点缀。月都盘腿坐在殿中央,多少年她看的都是这般景色,眼中静沉漠然,冷冷地什么也浮不出来。   系诸灯里偶尔流光一烁,灵气几点跃入月都怀中。钟秀秀端着一盘花草晨露立在一旁,站得膝盖有些酸痛。月都淡淡瞥她一眼:“你们平日相互里说些什么话,我便是在这里,自能听个十之□□。你不必于我面前假装什么,你当真想要升神,待我大成后予你便是。”   钟秀秀惶恐地唤了一声:“姐姐……”   月都皱了皱秀挺的眉毛:“也不用叫的这样违心。”   钟秀秀眨了眨无辜的眼睛,低着头将琉璃盘轻放在地面,喏喏道:“是,殿下,那冬至这就告辞了。”起了身,向着殿外迟疑几步,又堪堪转回身,添了一句,“晨露清神养身,殿下还是就着当天的时辰吃才好。”   月宫里片刻便回归静谧。   月都移了移眸子,望着那满盏晨露思索片刻,秀指微曲,泠泠露珠悉数淌入她的眉间。   *   钟秀秀自月宫后殿步出,虽然觉得月都的性子确实会将她赶出来,不过原作里描写月宫的只有楔子与结局,大部分都是战斗场面,她没成想月宫真是名副其实的清冷,还素简,仿佛除了专为月宫正主修建的这个崇殿之外,连个歇脚的地界都没有。   其余三个小丫头大抵是跑到别的什么副宫去嚼月都的舌根,钟秀秀回忆着北极星君对诸个星宫的攻略顺序,思忖自己下个步骤的细节,没留神被一阵不温不火的风吹斜了身形。   她实了实脚步,身子下意识向风源出转了转,脑中正自疑惑,就被一袭煞蓝截住视线。腰身尽数入了他人臂弯,钟秀秀觉得头有些晕,还没来得及斟酌一个恰当的词来描述自己卧槽的心情,下巴便被人顺势抬起,眸光摇晃半晌,终究落在一双剪水的桃花眸里。   钟秀秀暗暗也释然了一些,说起来,四辅被攻略得确实……潦草了些许。   北极星君眉梢挑上一丝得意,声音拿捏着惯有的温和:“怎么,被你心心念念的姐姐赶出来了?”悠然一笑,佯作怜悯道,“可怜到连个容身之处都无,还在说月都今时种种,皆出自我的过错?”   钟秀秀沉了沉气,展了展长睫:“哦?北极星君其实,挺在意这个的?”   面前人用心打量了打量她,腰上的桎梏微微一松,男子愁拢了一方眉眼,负手在背,轻声:“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如何也记不清楚。可再远一些的事物,倒依稀有个轮廓。”眉间又舒开,眸中倏然深远,“这中间发生什么,我无暇推演,可她夺了我外魂法力是事实,我自思待她诚心,她这般负我,我有心讨回来,也没什么错。”   钟秀秀象征性地点了点脑袋,又顺水而提:“霜降近日常见孤身而行,是你托她打听什么消息?”   北极星君坦然一笑:“又如何?”   钟秀秀轻蔑道:“谷雨芒种也待你不薄,霜降诚心为你,倒折了她对正主的忠心,你这般负她们,又在哪里分什么对错了?”   北极星君看着她有些疑惑,伸手掐了掐她的腮帮,讨笑着:“今日是怎么了,我识得的冬至可没这样好心。”   钟秀秀拍了下他的手,垂了眼眸:“方才殿下说,待她修成亦会予我升神。若是如此,我没必要为着你做些危险事。”   北极星君的手顿在半空,竟酝酿出一丝委屈:“我还以为这么些事情下来,你我之间早不只是单凭利害。”钟秀秀侧开脸,他随着探过去,手落在她肩膀上,“我待她们半真半假,可心里想着什么,都跟你说得明白。我待你,竟不如月都一个尚未及的承诺?”   钟秀秀脸上轻微厌恶,掰开肩上的手,闪身向殿下走。北极星君似也动了真怒,狠狠握住钟秀秀的手腕,冷笑:“我还当你是难得明白的人,月都那样自私,不过是允你一句话的事,想拉你回她身边罢了。她这是忌惮我,待她当真升神,她不拿这个作数,你也无奈她何。”   钟秀秀的眼神比他更凉:“你这样要紧我,不也是因着我比她们几个都多心一些。你我之间,从来都只是利害,我又如何打准,你事成之后,会怎样待我?”   北极星君将她拽至身侧,却没有松手,周遭本就寂静,二人沉默良久,北极星君先笑出来:“你其实在吃醋,是不是,冬至?”他又将她拉近,另一只手柔柔帮她理了理鬓角,“我与月都不同,尚且晓得恩仇两清。你助我,我自会履行我应你的。”   钟秀秀叹了一声:“荧罗,我并没有与你争吵的意思……”   “荧罗殿下。”   北极星君含着不舍张口欲言,阶下清润的声音传来,他平了心绪看去,笼着黄色绫罗的霜降手中持着一个四方的锦盒,正自云上抬眼看他。他迟疑一下,终究放开了钟秀秀的手,轻拍了下她的肩膀:“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歇了半刻,又补一句,“那东西对我挺重要。”   他飞身向下,钟秀秀看了看他的背影,心里想着要拈朵云来,身侧便化出一抹棉云。她试探地踏上一步,发觉比瞧上去的结实挺多,念头在脑中一现,脚下便晃晃悠悠地移动起来。   *   北极星君告别了霜降之后,去了一趟小寒宫。他本想着冬至不过闹一闹小家脾气,这会儿大抵是看不过他为个物件抛下她去见霜降,赌气回府了。小寒宫说得豪华,其实不过是垒了几层阵法的塔,北极星君到的时候,十三层水晶檐上悬着的铃铛喧烦吵闹,天君当年亲手设下的阵帐被灼出一个巴掌大的裂口来,青衣裳的小丫头跪坐在塔前,双手手掌被覆烧了大半,正噙着盈水的眸子不知所措。   北极星君暂引了个法术勉强补上阵法的破口,又耐心施咒疗养起谷雨伤重的双手。谷雨没有料想到这时候来的人会是他,嗔怒着一双眼看他:“怎么是你?你来做什么?”   北极星君叹笑:“你何不先解释一下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毁了这阵法,纠错到冬至身上,还减了月都的修为,想得倒挺宽。”   谷雨一张俏脸青一下红一下,又不怎么甘心道:“她们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人,凭什么一个个都能升神,我便是看不惯如何。”   北极星君扯下自己衣摆一角,又裂开两半,细心将谷雨一双素手包裹起来:“她们便是该遭如此,你又何必为此伤了自己。”轻轻一点谷雨的额心,“以后不顺心的事,找个人说说便好了。你若不珍惜着自己,别人不好过了,你也不见得开心。”   谷雨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月宫这么冷,我难道跟月都去说吗?”   北极星君微微一笑:“你可以与我说。”   谷雨挑眉:“你?你听我说?”   北极星君动了动明曜的瞳孔,望进谷雨清澈的一双眸子里去:“你肯说,我便会听。你说多少,我便听多少。”   他脸上看上去彻底得认真,谷雨只觉双颊顷刻便烫红起来,她微微别过头去,嘴上执拗:“谁信你。”心上有些慌乱,急忙又转了话题,“你还没有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北极星君自怀中掏出个锦盒来,谷雨探身去看,绣的是暗色的三足乌,也不知用的什么刺线,纹理中仿佛透出几点月华清光来。他将盒子打开到谷雨面前,盒中缭绕起素白的仙雾,谷雨探手到盒中摸索,寻见一双耳坠来,剔透地像两粒雨滴。   谷雨莫名地望向北极星君,他将她捧着耳坠的手蜷起,握住,唇角清浅勾起一个弧度:“前阵子偶然看见这个,便觉得适合你,想着会被别人拿去,倒显得糟践,便买了下来。方才本想着拿去给你,清明宫里寻不见人,找一找便找到这边来。”   谷雨鼓了鼓嘴:“你说得真好听,我先前跟你的交情,至于你偶然便能念起我的?”   北极星君揉了揉谷雨的头发:“月宫这样冷清,你在这里一向显眼。”他轻轻覆在她耳侧,浅笑,“我念你许久了。”   *   霜降倚坐在小暑宫门槛外的云阶上,瞧着手腕上红玉雕的镯子发呆。芒种自塔中寻了些新摘的露水来,看霜降脸色微白,在一旁想问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   芒种敛了裙衫坐在霜降旁边,霜降沾了滴露水,看着其自指尖缓缓滴落进浩渺的云层里,方叹一声,拢着眉头看向芒种:“你知不知道月宫前殿那池雾气是做什么用的?”   芒种回忆了回忆,茫然地摇了摇脑袋:“不太清楚,姐姐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霜降转了转手腕上的镯子,玉质冰凉,堪堪刺进她指尖:“荧罗殿下与我说,那是月都姐姐修炼时溢出不要的灵气,于她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对于咱们这些下仙却能增进修为。他还让我帮他取一些……”   芒种看向霜降的手腕:“那这镯子……”   霜降微垂了眸,亦看向那抹浑然晶润的红玉:“是他用我采来的灵气拟出来,说当作酬谢我的礼物。”   芒种望着她的眼神微惊,心中有些难受,面上却展出轻微的笑意来:“北极星君殿下待姐姐也是挺好的。”   霜降眼中浮起一些笑意,语上却仍带着忧愁:“可我取那灵气的时候觉得……”她欲言又止许久,到底找不出合适的词来描述,“说不出地奇怪。而且,”她叹一口气,眼中又伤感起来,“我去见他的时候,看见他和冬至一起,也不知说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虚鼠   钟秀秀围着月宫周遭大大小小的桂殿兰宫绕了几圈,意识到这里的副宫结构上循的是一家的图纸,门廊上却没有细心地题上些名号,考虑再三,方察觉自己仿佛是迷路了。她琢磨若是此时去月宫里请教一下月都娘娘,论理似乎有些古怪,可四周清寂无人,倒也没什么特别方法。正自取舍间,就见阴魂不散的一抹蓝袍自她前方一楼殿宇里款步向下,她隐在暗处,待北极星君向远走后,风平浪静地扣了扣那间水晶殿的门扉。   开门的姑娘盘着飞云髻,香木的发饰坠上一只石头刻出的老鼠,流仙裙依着素雅的样式,一眼望去,周身归朴简约,似是流水人家走出的撷花女,明眸清淡到不携几丝情绪,颈上珍珠串出的项链华色随着月光流走,她轻微动了动眉头:“冬至?”声线偏些亲和。   钟秀秀微微敛了下眼睫:“孟节姐姐。”   孟节歪了歪头:“是月姐姐找我有什么事?”   钟秀秀略微做出为难的表情,又小心翼翼地环察了四周,终究叹了一声,有些无助地望向面前的星主:“姐姐司的是福愿,大抵和守着司南的解世上神交情不浅?”   孟节清着一双眸子,不太明白钟秀秀所指:“我和他确实有些交情,不过凡世近来祸乱频生,天阵里月格大动,上界的神仙们都道咱们月宫是要出什么乱子,解世上神已经被派遣下去贻福了,近日也不好再多出什么分外事……”   钟秀秀咬了咬下唇,略作急切道:“月格大动?姐姐可晓得是哪一格出了变数?”   孟节摇一摇头:“我们下仙哪打听到这个,倒是你近日陪着月姐姐,可是有什么不平常的地方?”   钟秀秀想了想该怎样说,最终仍含糊道:“兴许是姐姐行将升神,这劫需历得不一般些罢。只是近日里北极星君总来问事,我思及千年之前,倒生出了一些怀疑来。”   孟节晃了晃神:“荧罗?他近日……常去月宫的?”   钟秀秀微一转眸,笑得隐晦:“是这样没错。何止近日,其实这一千多年间,或近或远的都会不时来瞧上几眼,不过最近频繁了一些。”作忧愁状,“前几日逢上月姐姐,还战了几番口舌。现今倒不知又作什么打算去了。”   孟节纤手在脖颈上的红珠链上摩挲几遍,神色间却不知思绪已飞至哪一方天宫里去了。广寒素冷,钟秀秀拢了拢衣襟,孟节迟迟反应起礼数不周,匆匆请她进屋再叙。   屋内几抹悬云吞吐,晶雕的太师椅都显得陈旧,屋内除去搁置长瓶香炉的案几,并无多余装饰。角落里旋级而上的冰阶,渐渐消散在一方沉墨当中,几点研花成酿的色泽斑驳在沿途扶栏上。冰阶并不如寻常的通透,蒙了层经年聚下的雾。   钟秀秀不由得惆怅起来:“是有许多年没有见得孟节姐姐作画了。”   孟节望了望那冰阶所向,眉间也有些怀念:“这些年月宫上日益清寒,也没什么好盼的,前几日采些绘花来,连研彩的法子都有些不记得了。不若当初,兴头一上,撕片薄云都能成画。”   钟秀秀望着孟节,似也回唤起当日一些兴致来,屋中悬云悠悠沉落,钟秀秀扯上孟节的袖沿:“姐姐可还有当初记下的画愿?”   孟节思索良久,惋惜道:“当日月姐姐和荧罗决裂后,我想着伤心,便都尽数封埋了。今日便是再有存着的,到底物是人非,那画上色泽,也早便褪了罢。”   钟秀秀倒还留着一线希冀:“也不尽然。兴许有人,如今还怀着当初念想呢?”   孟节眸中闪烁,嘴角勾过一线涩味,倒也笑了:“也罢。我是听明白了,看来是近日月姐姐那里空闲,你到我这里来找些乐子。”   钟秀秀无辜道:“近日确实空闲,不过大抵是月姐姐临升神,北极星君又来得频繁,闹得我竟有些怀旧起来。”叹了一声,“月姐姐若此次大成,之前那些,便当真就是之前那些了。今日寻一寻,权当是来作个别。”   孟节步着尘雾沿上冰阶:“那阵子大家那样愤恨,我还以为不会有人来寻了。”   本来一片的沉墨里渐渐散开一些暗光,一扇雕着天鼠奉桃的石门静静伫立。孟节回首望了望冰阶下的钟秀秀,作势便要去推,门缝间却倏地闪出艳黄色的光亮,一瞬之后,门上的浮雕弥散成晶,徒留下游走复杂的一幅刻印。孟节怔了怔神,伸手去探究竟,指尖却似触碰上了一簇灼焰,刺痛之下本能回避。   钟秀秀惊了惊,唤了声:“姐姐小心。”便攀着扶栏匆匆跑上,门上刻印寒光一现,静静转了一个角度,漫出的蓬勃气焰将钟秀秀送退几步,橙黄的光色映在门前孟节的脸上,延展至整个宫室,将四周冷冽的冰凉都照出一线暖意。   那光充斥开来,并无伴随什么温度,却教孟节心中氤氲出一阵温融与怀想,巨大的温馨悉数填进脑海中的空白,却在顷刻间化作无以言说的苦涩,涨满整个心胸,她望见下方钟秀秀的身形一顿,橙光消散的余晖中,对方泪已盈面。   那光由舒散到湮灭不过一瞬间的事情,点点光亮沿着其扩展开的路向回缩进,最后却尽归孟节项上的珠串之中。孟节不知所措地轻抚淡了色的红珠,触到一片余温炽烧。   钟秀秀在那一瞬间,有一种想要把一切都倾囊诉出的冲动,喉中却哽咽嘶哑,鼻尖蔓延出委屈的酸涩。悬云又渐渐拢起,她走上孟节面前,疑惑道:“姐姐的这串项链是?”   孟节抿着嘴,言语间有些闪躲:“一个朋友送的罢了,说是……”   钟秀秀忍不太住:“北极星君?”   孟节惊讶地抬头望她,又负罪般垂下脑袋:“不错,确是他所给。他只说是凡世间寻着好玩的物件,我也不知这是如何一回事。”   钟秀秀点了点泛着清光的红珠:“这珠子在聚着灵力修为。”皱眉,“却是一瞬即灭,大抵是传去了什么别的地方。”   孟节不太能够相信:“你说他是在盗我的修为?”她转脸望了望那扇刻着印的石门,“可刚刚那个法阵……那样的灵焰,应当是……”   钟秀秀一脸肃穆地点头:“不错,月宫不该有那么光鲜的气焰,这印应当是北极星君刻下的。只是奇怪……”她望向孟节,“以他如今修为,不当有这样强的法力才是。对于他大抵何时刻下,姐姐可有什么头绪?”   孟节紧张地摇了摇头:“并无,先前我不过是在外与他有几次偶遇罢了,请他到这里来,今日才是第一次……”她思绪百转,语上有些惶惑,“况且这地方虽是我不太想记起,可到底也是有些怀念的,我记得不过几日前……我……”她瞳孔倏尔张大,身形似有些不稳,钟秀秀上前扶住她一边纤臂,她眸中疑虑更重:“怪了,我明明记得……”   钟秀秀幽幽:“若不是今日的北极星君,也许,是当年的荧罗呢?”   孟节身形一震,咬了咬唇:“怎么会如此?那我这些年……”   殿外倏然一阵急促,有人匆匆推开了虚掩的宫门。北极星君焦虑着一双眉眼走进,冰阶上灵光闪闪,孟节疑惑了片刻,凄然道:“荧罗,你当真在盗我修为?”   北极星君的眸光辗转在孟节与钟秀秀之间,嘴上不置可否,脚下循着冰阶走上,瞳孔终究定在那扇石门上:“这是什么地方?”   孟节咬了咬牙:“荧罗,你……”   钟秀秀冷然道:“这里面藏着孟节姐姐先前作的画愿,月姐姐行将升神,我们来怀念一下罢了。怎么北极星君也心有不舍,期望着再来念想念想?”   北极星君回看她的目光亦有些寒冰:“当真?那这石门上为何筑了刻印阻人,还是凭的当年我失的外魂之力?”   钟秀秀低笑两声:“谁知当年荧罗殿下为何要将这些画愿封起,兴许是做了什么亏心之事,亦或不过是觉得昔事成空,不愿再谈?”她话锋一转,又是疑惑起来,“不过荧罗殿下不想看便不想看罢了,何苦封起?又何苦下咒在孟节姐姐的记忆里,让她总觉得自己不过不久前还曾踏足到画室之中?若非今日我偶然之兴,这件事怕是再不知何时才能大白。”   孟节道:“当年因果为何,进去瞧瞧不就明白了?既然这珠子食饮灵气,这法阵失了所持,也是废了罢。”   北极星君柔柔揽上孟节的肩膀,低声在她耳边:“还是节儿聪慧。”   孟节怒嗔着横他一眼,探手移开了石门。   沉积了千年的冰点莹莹闪烁。画室正中先入眼的一幅丈高的画作,身穿长紫月袍的月都栖坐在画瀑中央,袍摆上深深浅浅绣着月露风白,错落有致的山石搭起一个小小案台,台上托起一方古琴,月都纤手轻探琴弦,长发缠绕双肩,眉目素浅几笔勾出,恬雅一抹弧度留在唇边。   荧罗坐在画瀑右上方的一株藤树上,红白映衬着的常服,手中闲握一本古籍,懒散倚靠在藤干上,眸子合得恰好,听琴听得正甜。   苍龙七主在树下箫笛共奏,朱雀七主在夙霜花间合舞,云上有星主执杯,云下有星主点露,霜降摇着丝扇在一旁烹茶,芒种提着篮子挑着绘花,冬至捧着花露候在月都身边,谷雨自树枝叶间探了一个脑袋,采了间野花去探荧罗的鼻息。   天河袅袅而过,有星主置了水晶爵仿着凡世间流觞曲水,点点晶莹蜿蜒,流淌向画面之外。   云端仿佛有歌声渺茫:   “长宵不醉兮夜,半星孤枕兮月……”   另一幅上的月都被描摹得精致许多,荧罗蹲在石凳上,正给她鬓间别花,她月紫色的袖袍拖曳很远,坠了几瓣落英,而眸间停在身侧人的面上,盈盈款款,一眼望了千年。   再一幅上凡世千千万盏灯火飞上,荧罗足尖点着一方火焰,盏盏火光铺满月宫皑皑云隙,月宫沿阶的琉璃盏亦被染成橙黄,天边显出一片暖融色泽。月都自宫门步下,面颊上反出温淡的绯色,荧罗立在阶下,向她探出手。   孟节说:“这样清准,竟都没有褪色。”   北极星君冷笑一声:“哦?”伸手一拂,只看见原本缤纷的色彩尽数散落,一阵橙黄色气焰膨胀过后,先前如生的画面消散殆尽,只剩下空荡荡的画瀑,室中无光,暗色下透出几分冷冽的苍白。   孟节寒意陡起:“这些都是当年的荧罗殿下造出来的?为何……”   北极星君挑眉:“为何?”兀自大笑几声,“为我当年太天真,还痴想着总有一日她会回心!可如今,”他冰着眼角环视了一面面苍白如一的画瀑,“如今,勿论她,勿论我,勿论你们,都已无当日之愿,更枉论旧日之情念。”   钟秀秀皱了皱眉:“难道不是因你一心只记着她加诸你的怨愤,才使得整个月宫,一步步冰冷至现今这个局面?”   北极星君怒视她:“当年事我虽记不清晰,可还是能记得起我待她如何真心。月宫这样清冷,我本望她能因我而变得开心些,除此不生他念,可她回了我什么?她这千年,都是借着我的法力,她有什么资格依此升神?我又凭什么要安于一个北极星君!”   孟节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珠:“所以你便要盗我修为来复仇?”她静静顿了一下,轻笑,“你和别的星主,是不是也像与我一样对待,骗着她们戴上你无意寻来的饰物?你也当真是好计策,便连月都当日欠你的情,也一便讨回来了。”   北极星君抚上孟节的脸颊:“是谁与你说我是为着盗你修为?我不过捻了些法术在上面,近来天界并不太平,想着能护着你一分,只是没想着你屋里出了这样一个地方。”   孟节侧过头避开他,将脖颈上的项链猛地一撕,红玉珠滚落在地,悉数化作青烟。   钟秀秀冷笑:“你这话也过假了一些。我看,连你自己也不相信当初是因为念着月都旧情才将此地封起。”她看了看地上放着的几面画瀑,寻了个最便小的,“何况既然封起,又何必施出障眼之法,拟出假的画愿来?当日究竟出于何因,说不准与当年真相有所关联,北极星君殿下,当真不想探一探究竟?”   孟节皱眉:“可画愿已逝,已无法再寻了。”   北极星君望了望钟秀秀手中的画瀑:“若只是当初我与她的画愿……”   钟秀秀笑了笑:“若只是当初荧罗殿下与月都殿下的画愿,大抵愿的还是姻缘,如此,只要循着一点残留,给夏芷姐姐探一探,还是探得出一二来的。”   北极星君兀自不屑道:“姻缘?”却又从胸中掏出那枚暗底银丝的锦盒来,细细把玩一阵,抿了抿唇,“……也罢。”   孟节迟疑道:“夏芷这些年性子越发古怪,待人比月姐姐还冷,我们当真?”   钟秀秀已兀自向出走:“孟节姐姐,方才我与你说过近日我对千年之前生出些疑惑来,姐姐可还记得?”她顿步回头,孟节正听得认真,她凛着眉眼道,“之所以生出那些犹疑,便是想起夏芷姐姐这些年的性子。”沉默了沉默,“倒像是历了些与我们不同的事情,有什么不便说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月都   北极星君已经很久不曾去想起他当初与月都的一些事。比如说初见。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荧罗七千岁生辰。彼时荧罗居在昴日宫,他出生时三足乌长鸣了七天七夜,炎阳真火烧了九九八十一天,自小被天界一干仙官呵护着长大,七千岁是一个节点。自此之后,他要承下昴日宫的衣钵,担起一宫之长的职责。   那日九重天为他庆生,上界宫主引真火自焚,塑了对金羽晖仙坠给他当贺礼。他父亲陪着他母亲走进火海中,最后留给他的眼神都带着毒意。他习惯了七千年这目光,最后一次看还是觉得有一点伤心。   宴酣的时候,他偷偷跑出昴日宫,想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呆一呆。彼时六千岁的月都就坐在大殿外的石椅上,昴日宫长年都是亮堂的光,月都穿着紫黑色的长袍,宽大到拖曳在地上聚成一个小山。她脸色透白,给荧罗浸上那么一丝凉意。   荧罗就去问她:“今日是我的生辰,你为什么不穿的喜庆一些呢?”   月都面上的表情不合年龄地清冷,手中燃着半截香烟,她望了望荧罗,轻声说:“我在为上任宫主祭灵。”   荧罗不是很明白,月都顿了一下又解释了一声:“庆生是你们白天的事情,我在做我晚上的事情。若是没有神仙为他们引渡,仙灵积怨太久,会成魔。”   荧罗垂了垂眸子,是不太开心:“也不一定非要是今天啊。”   月都抬眼看他:“你的父母亲去世,你好像也不是很伤心。”又望了望他腕上的坠子,“我以前给别人祭灵的时候,都会有人哭的。”   荧罗指了指宫殿瓦顶上立着的三足乌:“这里离三足乌太近,母上说,三足乌饮泪为灵,所以我们这里的人,都不会哭。”   月都闪了闪眼睫:“我的家在离它最远的地方。”顿了顿,“不过我们那里冰寒,泪不成形,所以那里的仙神,也不哭的。”   荧罗笑开:“那我们不是很投缘?”   月都迟疑一下,点了点头:“是很投缘。”   荧罗向许多家神仙打听月都,才知道月宫身处第一天再北,是个落魄的仙神之地,宿的都是不入流的小仙,是闲散人的去处,自成着一方天地。荧罗想,那样孤冷寂静的地方,月都独身一人,一定好生无趣。   他便去寻了她很多次,月宫时间与外有差,每一次只遇见一面闭紧着的水晶门。直到有一次他立于门前,见着一个青衣裳小丫头挎着草篮跌跌撞撞地奔上来,小丫头见着他有些认生,有些排外,蹙着秀眉斥了一声:“你是哪里来的小仙官,月都性子温和一些,你们却是不要得寸进尺,来这里找些不必要的麻烦。”   小丫头略显吃力地推开那扇水晶门,荧罗侧身随她入内,殷勤地替她提上草篮:“这位小姐姐误会了,我是新来这里的,正想向月都殿下……”   “月宫地处阴寒,不收男仙。”   大殿上凄凄冷光,月都就屈腿坐在正中央,月紫色的长袍绽开在地面,冰冰凉凉的眸子望向这里,荧罗回望到她眼中去,无辜一笑:“上次殿下说你我投缘,还以为殿下会再来看我呢。”   月都抿着嘴角,身子仍肃立不动。荧罗正向她走去,身后一席风卷,再定神,月都身上便缠了个一袭红衣袒臂露腰的女子。女子缠金的腰链上坠了两团毛茸茸的狐狸尾巴,从腰侧垂下去,正搭在月都裙褶中央。   荧罗眨了眨眼睛,身子一顿。   女子戳了戳月都的脸颊,笑盈盈开口:“我就说前几日看着我们月都的姻缘坠有了些动静,原来竟是昴日宫的小宫主呀。这日宫月宫求姻缘求了这么些年,竟在这个时候成了真。”   月都淡淡一瞥荧罗,又移了移红衣女子缠在她身上的胳膊,侧了侧眸子:“夏芷,孟节在给我画愿。”   “哦?”红衣女子好奇地向外探了探眼睛,“什么愿?”   荧罗循着红衣女子的视线望去,只见殿前翻云间隐隐约约立着一袭灰衣,趁上月宫苍白光亮倒有些分辨不出。那灰衣女子回过头来,向着荧罗望了一望,笑得恬雅:“先前我也没有搞明白是什么愿,现今倒是有些眉目了。”   一直静立在一旁的白衣小丫头向荧罗招了招手,眼中有些意味深长:“怪不着月都殿下一直挑不来绘花,原是在等人。”   荧罗沿着冰阶向上,红衣的女子莲步轻迎,堪堪扶住他的手,又顺势揉了揉他的脑袋:“你可是挑对了时候,今儿是月宫例行的春日宴酒,一会儿俞良她们便来铺排了,到时候可能好好玩一玩。”   荧罗走至月都旁边,才能看清方才殿下的灰衣女子,正点着花在一方画瀑上挥洒。月都望了望他,唇角竟意外地温和了一些。荧罗悄声道:“她们是?”   月都声线清冷:“是星宫的宫主。”   荧罗有些意外:“我还以为这里会冷清得很。”看了看远处挑拣着青衣丫头篮中露草的红衣女子,“我宫殿里的下官,见我都要拢袖低首的。”   月都侧脸望他,两人目光相撞在一起,她竭力地勾了勾嘴角:“兴许你,并不适合那样的地方。”她转回头,眸光投向更遥远的暗沉里去,那是他来的方向,她眸中有些怅然,语声悲凉,“可我自小长在这里,却是很想生活在有光亮的地方。”   荧罗想去握她的手腕,顿了顿,只抚上她的袖沿。他垂了眸子:“我觉得你这样,已经很好了。”寂然片刻,他又抬了头,“不过你若要修神,我会等你。”   迎着冷云孤空,月都的身影显得异常单薄。她并未做多少回应,倒是一旁的红衣女子摇了摇狐狸尾巴,探身到月都眼前:“胡说到哪里去了,咱们月宫这样热闹,小月都才不想修神呢。”   灰衣女子堪堪停手,将画瀑呈上月都眼前。画面中青禹花攀着藤萝一片盛景,小石桌前月都身旁熙熙攘攘,乐语晏晏。布置中只月都衣衫色调沉冷,映上朱红与鹅黄温出的色泽,也并不显得孤寂。   想到这里,北极星君突兀地想去寻一寻那时的画愿。   绘花因愿而成,现今沧海桑田,不知那画上遗存下的,是怎样的一幅光景。   钟秀秀将手在北极星君眼前挥了挥,略带讽刺道:“殿下一副神游太虚的模样,是惋惜起姐姐了?”   北极星君茫然片刻,才将将缓过心神来。面上又换成了往日的不屑与孤傲,淡淡嗤了一声:“她尚未觉得怎样,我怎会多起这些心思。”   钟秀秀目光放远,兀自回忆:“我记得,你第一次来这月宫时,姐姐她正在画愿……”   孟节似是也忆起来什么,言语里浓厚着怀念,笑意温婉:“是呀,那时候两个人都那样小,月都总拧着自己的性子,荧罗便不厌其烦地逗她开心……”面上却疏忽停顿,疑惑,“怪了,像是近来总也不去想这些事情,这么说起来,又觉得陌生了许多。”   钟秀秀酸溜溜叹了一声:“也是呀,谁想得出那时候满心满眼都只有一个姑娘的小鬼长大之后变得这样花心。”   气氛一阵尴尬,到北极星君冷冷一笑:“好罢。我是听懂了,你便是想让我说我不过是为着复仇,才胡乱利用你们待我的感情?”   钟秀秀抿唇不语,孟节眉间哀愁,北极星君淡淡望了她们半晌,不可置信地大笑了一声:“哦?所以这便是你们所想。”他紧握了几下拳头,眼中燃了几点怒意,眉间褶皱渐起,“不错,我罔顾你们真心,我有错。借你们之手夺她月都的灵力,我有错。让着你们本来融融恰恰的关系分崩离析,我有错。我千错万错,都错在一个当初不该怜她信她护她!”嘴角一丝嘲讽,眸中幽怨更甚,“我不过取回我应得,若非你们不辨是非,执意偏向她月都一方。我何至于如此?”   孟节偏过头去,钟秀秀回了他一记眼刀:“那日之事,在各家记忆里都是向着模糊,你怎知便是她负了你,若是境况所逼,迫不得已呢?”   北极星君冷冷挑眉,好笑地重复一声:“迫不得已,哦,迫不得已。”   他闭了闭眸子,平了些心绪,幽幽开口:“我还记得那时的春日宴酒。”   那是人界常可见得的习俗,却在天宫之上并不流行。月宫被排在九重天以外,沾染了凡界气泽,再者宫中清冷,宫中之人却爱讨些热闹,是以不知从何年月起,便兴了春日宴酒之说。荧罗听着新奇,适逢众人相邀,便也就应声而往。   那时荧罗始接触凡界之物,瞧着什么都显得新鲜。   夏芷说,凡界里春日宴总与男女话情扯上些什么关系,是以酒不图烈,却定要甘醇可品。她说月都自小向着光耀之地,大抵会喜欢每月初九三足乌在午间落下的一滴焚生泪,攒上二三百年,合满一坛,酿来定然美味。不过月都生在月宫之中,性子属寒,不一定当真承得住纯阳之气,是以还需采了每月望日子时照了月华的寒尽花瓣来加以调和。以此之法所成的两相酒,向来只在传闻里捕捉得到其一丝神韵。若荧罗当真酿成,月都定然开心。   这个念头夏芷在荧罗初至月宫便提起,被荧罗领在心中好几个百年。   往日的春日宴酒里,总会碰上哪家星宫的宫主捧过一坛细心调酿的甘酒,或上至天宫,藏着心思放在心上人宫宇殿门之前,或下至凡间,与相知好友一起品花赏月。   每至月酣云醺,好琴瑟的星主便起曲助兴,或有星主依歌而长吟,或有星主踏乐而远舞,四辅最是好热闹,总是这里转转,那边瞧瞧,遇了好曲子要哼与月都听一听,折了好花露要提给月都品一品。荧罗访遍各家各味酒,讨教着月都心仪的口味。   月都并不常笑,哪怕这样热闹的时候,月宫白冷清寂的暗色都会因着笑语欢歌而着上温度,可月都仍不会笑。她只会寂然看着面前一场沸沸扬扬,明冷的眸子映出几盏琉璃灯盏的苍白,长睫微颤,然后与孟节说:   “与我画愿。”   她会挑出最璨烂的绘花,那画瀑上总是温温柔柔,只余下她一人孤冷,却衬出别样的温情。她惯于将画愿挂在殿中,荧罗每至阶下,都觉出那方蕴起一种晖阳,不似他寻常所侍的三足乌热烈而决绝,却含着秋日的婉约。   他觉得月都是喜欢的。虽然她并不那样明显地表露出自己的心情,可荧罗想,她定然是开心的。因他自小没享受得这样热闹过,他想不出再有什么余外的不开心的理由。   月都七千岁时,荧罗的两相酒还没有酿好。   他们认识这样久,荧罗思考了很长时日,却想不明白月都喜好什么。她生辰时,月宫千年一遇,布置上了大红的帘幔。他空着手走上冰阶,笑嘻嘻地摊开在月都眼前:   “我没什么好送,便允你一个承诺如何?下一个千年,再下个千年,多少个千年,只要你仍在,我便仍在你身边。”   月都没有点头,亦没有摇头。她自手心捧出一个暗月色的锦盒,那上面银线勾勒出一方三足乌的图案。她将锦盒推至荧罗面前,敛了长睫,清清淡淡的嗓音:“这锦盒存得住我几分灵力,随在你身边,可以化开昴日宫里几分炽气。以后你在那里有了什么伤心事,伤心到想要落泪的地步,便可以随心地落泪了。”   荧罗手上迟疑,哑然道:“今日是你生辰……”   月都眸中荧光一烁,抿唇:“正是因是我的生辰,才该向你道声谢才是。”   荧罗心想,她果真是开心的罢。   月都七千六百岁时,荧罗的两相酒酿成了。   那年春日宴上,他捧着酒坛而来,然而今次的月宫却比往日更添寂冷。浩浩玉阶下,四辅裙摆绽血,尤以冬至白冷的仙裙上最为显眼。月都一身紫衣,指尖仍有未干的血珠。她两眸幻化出一种妖异的紫红,空荡着眼神转向阶下的荧罗,素指一抬,他怀中佳酿应势而碎开,酒香浓烈,醇味甘甜,在浩渺青空里弥漫,似缠成几缕青烟,追着天际流云而远走。   她望着他,眸中如常般冷冽,她说:“你我错了命途,只需换了外魂之力,你便可在这月宫享你所想,而我也可如愿……升神。”   她足尖染血,长裙拖曳在冰阶上长长一片。她缓步而下,几千盏琉璃灯苍白更盛,照见她一张染了诡异绯色的面容。   荧罗曾经想过很多次,她向他伸出手的样子。平日她总是肃然地立在一旁,冰淘的一张脸,浸了霜的清冷嗓音。可他觉得她只是不说罢了,他觉得她会是开心的,他觉得他常伴她身边,她总会靠他再近一些。   因为他自小受惯了孤单,她怎么会想疏离他,他想不出什么那样的缘由。   天际高远,苍宇辽阔,月宫素清而阒寂,她的步履声就有些沉重而清晰。他看着她一步一步踏在冰阶之上,一瞬间茫然起来。他着了寻常固喜的红衫,两相酒氤氲在上面一汪深色,还留有一线余味。   他望着那面冰削的容颜,眼中忽而涌出涩意,寒风忽至,竟至落泪。   他想该离开,却没有。   他刻意放缓了声调,一如平日点滴。殿前的画愿已失了光华,他将笑容摆得尽力温柔,他说:“月都,你走火入魔了。月宫至阴,你受了太多寒气。不必这样勉强自己,升神不急在此一刻。”他抬了抬手,想去握住愈近的那方手臂,“你不要怕,你何时升神,我都会伴在你身侧。你如今便是要早些醒来,我带你去昴日宫近前的焰流殿养一养身子。两相酒也可助你调养气泽,不过是要等上一段时日了……”   那以后如何,北极星君并不记得清楚。   也并不需他记得如何清楚。如今他外魂之力尽失,只担上一个北极星君的名号。他想不出再有什么理由,能陷他一至于斯。   钟秀秀冷冷地哼了一声:“但凡你想不出来的,都成了理由。”   北极星君静默片刻:“她夺我外魂一事,在天宫已是不说自明。”斜睨了钟秀秀与孟节一眼,“况且你二人的记忆,不是也停留在被她强夺灵力一幕?”   钟秀秀不置可否,顿了脚步:“心宫已至。”   冰晶蜿蜒,这处宫宇与旁处并无多大差异,不过外层笼上一层迷离的纱幔。异香袭人,北极星君在一旁善意道了一声:   “当心香气惑心。”   钟秀秀脑中昏昏,回头时已看不见北极星君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   ☆、心狐   夏日多雨,怀仁宫中绿意染露,浓稠的药味飘散进雨里,在淡淡浮出的薄雾里缓缓漫开。   殿中几层纱幔之后,榻上躺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姑娘。姑娘面色瘦削,唇畔显白,眉间有些虚浮。赵竹安坐在榻边,手中端着一碗暗色的汤药,他眉宇淡淡,瓷勺在碗中清浅搅了一搅,舀出半汪药水,他将悬起的暖雾散了散,温和递到姑娘唇边。   姑娘明眸怔楞片刻,偏了偏脑袋:“不喝。”   赵竹安面上无奈,眉间拢愁:“我一个堂堂皇帝屈尊来引你吃药,你说不喝就不喝?”   姑娘眉间黯淡,掩着眸子:“那你一个皇帝,闲着来救我做什么?”   赵竹安抬一抬眉毛,举了举手中药勺:“你吃一口,我解你一个惑,如何?”   姑娘侧身向内,讪讪:“那就算了。”   赵竹安失笑,放了手中汤碗,敛眉道:“你可识得晏苏木?”   姑娘转回身来,眸中讶然:“你说昭王殿下?”认真思索片刻,摇了摇脑袋,“我听父亲说起过几次,却是没有见过的。”   赵竹安又搅了搅汤水:“那便是了。你父亲临行前将你托付与他,我不过恰巧救了你一回。照顾你是他所托,你若有何不满足的地方,权去寻他便是。”   姑娘眨了眨眼睛:“怎么寻?”   赵竹安又向前递了递碗:“先吃药。”   姑娘鼓了鼓腮,又侧身向内:“那就算了。”   赵竹安叹了一声:“怎么这样难伺候。”待了片刻,见姑娘没有回身的意思,寻思她兴许睡了过去,就帮她拢了拢锦被,便端了药汤步出。   待到脚步声融入雨中消散,姑娘缓缓转回身子,手上持着锦被出了会儿神,便狠狠坐了起来。她脸色仍偏苍白,眸子却异常清亮。屋外细雨缠绵,她思索片刻,将锦被搬起罩在身外,轻轻旋开花窗,几粒雨星探进,她唇上又白了一白,眉间一皱,又将锦被裹得紧了一些。   她抬了抬被锦被拖曳得略显厚重的身子,吃力地向外攀了攀。雨星碎碎落在她额间颊边,她唇色转青,脑中有些晕眩,身上摇了一摇,手上向旁边探了探,想去寻些支撑,却碍于锦被的局限,没有稳住身形,头上向外一坠,她心上一沉,远处一阵急促的步履,她闭了闭眼,却跌进了一片温软之中。   男子身上淡淡的沉水香,她只听得上方一声叹息:“怎么我方离开一时,便这样不安分。”   脚上鞋袜尽湿,身子被人打横抱起。她将锦被罩在脑袋上,却是更密麻的水点滚落。男子将她抱进屋中,裹了自家外袍在她身上,又匆匆出门给她寻了榻新锦被来。   她向床角一方缩了一缩,皱着眉头:“这气味好生难闻。”赵竹安身子僵了僵,她又将身上衣袍团了团,掷到他怀中,嫌弃,“你身上也是。”   赵竹安沉了沉眉目,到底温柔道:“我去换了就是。”   姑娘不依不饶:“现在就去。”踢了踢新换上的锦被,“被子也换。”见赵竹安面上抽搐,身子冰然不动,又添了一句,“这皇宫也真没皇宫的样子,连个使唤的丫鬟也没有。”   赵竹安眉间抖了抖:“到底不是你自家地方,也没有办法尽遂了你意。”   姑娘哼了一声:“你可以让我回自家的地方啊。”   赵竹安没了什么耐心:“你也晓得我这里破陋得可以,屋外又落了雨,是伺候不了小姐你回家了。不如等几日,将身子养一养,再翻窗不迟。”   姑娘一点没有察言观色,抬了抬眉毛:“不,今日事今日毕,我今日要去复仇。”   赵竹安亲切一笑:“你道你们商国的皇宫也似这里一般不堪?”   姑娘瞪了他一眼:“什么我们商国,他段阑不要我荆家,我自此也不是商国人了。”又踢了一脚被和,身子软下去,“好罢,你救了我也好,以后我就是辽国人,我去帮你杀了商国国君,也算是给你报恩了。”   赵竹安神色缓了缓,欺身向前,探了探她的额间:“烧得这样重,还有心情说这些旁话。我再去熬一些汤药来,你吃了之后便睡罢。”   姑娘望着倏尔移近的面容,眸中恍惚了一下。   赵竹安顿了顿,又道:“被子也再给你寻一套。”   姑娘仍凝着他不动,他叹了一声,正抱了被和步出,姑娘眸中一动,几珠晶莹泠然而下。姑娘吸了吸鼻子,哑声说:“我刚到京都的时候,人生地不熟,还是段阑带着我寻了好些佳处。还与我推心置腹地说了很多胸中情怀。先前他请爹爹出仕,也是那样谦恭的一个人……可他现在却要杀我们。你现在待我很好,以后,也会要杀了我吗?”   赵竹安顿住,姑娘眸光盈盈,定在他身上。他没敢回头,帘外雨声潺潺,雾气渐起。半晌,他向着朦胧的雨树湿花叹出一声,声线飘忽,陷进雨幕之中。他浅声:“我不知道。”   姑娘屈膝抱臂,又向床角缩了缩,将脑袋埋进臂弯之中,闷闷的声音里夹杂着一点委屈:“那我也不要当辽国人了。”   赵竹安又是一叹,没有再答话,取了方才靠在门边的竹伞,便匆匆离去。到他寻了床熏了佳楠香的棉被,又取了汤药回来,姑娘已窝在那层棉被当中睡得香甜。他思了思,仍将药勺递到姑娘嘴边。大抵他身上沉水香她着实不喜,她皱着眉毛推了推他的身子,见似是赶不走,身上转了个方位,又上脚踹了一踹。赵竹安手中汤药在碗中摇摆几下,险欲坠出。赵竹安揉了揉眉心,无奈道:“罢了。”   *   钟秀秀仔细地瞧了瞧那姑娘的模样,觉得甚是熟悉,却一时想不起于何处见到过。加上她因何在此,身处何处,也一律不太明白。   她缓步走至那方床榻前,伸手想要触碰到姑娘的眉睫。却没有能够。   这处景物虚虚晃晃,似是幻景。至于她为何而置于这方幻景之中,她不太记得。   眼前画面渐次行进,姑娘醒来后变得异样乖巧。   姑娘居在怀仁宫里,一住便到了秋末。宫中萧索破败,近日来请了工匠打理。先时宫中之人已近乎散尽,布置了几月,又聘了些新人进来。   赵竹安给姑娘请了些老师来授书。闲余之时,姑娘随着新来的几家丫鬟学些刺绣。若是乏了,姑娘就跑进院中,携了杖竹杆,登上石桌打些果子玩。   活泼些的丫鬟便等在树下,张了衣摆来接。文静些的丫鬟便捧起一汪忧虑的眼,在树下急着喊:“姑娘,姑娘您下来吧……”   姑娘想了想,觉着站在石桌上不是很好玩,直接循着树干爬了上去。   还要待到赵竹安步进院中,飞身而上,方将姑娘拎了下来。   赵竹安就叹:“你安分些罢。”   姑娘眨眼:“你不是总问我十三年学了些什么有用的,我就会了这些。”委屈,“我就这么些本事了,你还不让我用一用。那我的人生真是没有意义了,不吃药了,死了算了。”   “……”赵竹安食指一敲姑娘的额头,“别总将这种字眼挂在嘴边。”   姑娘无辜:“什么字眼?‘吃药’?”   赵竹安揉了揉眉心,又叹:“你父亲当真是将你当姑娘来养的?”   姑娘斩钉截铁:“自然。不过我家里没有一个养成的姑娘来给我当典范,倒是……”   话至一半姑娘倏尔顿住,下一刻却似风轻云淡,又是一脸玩闹:“倒是有个很要好的小姐妹,她实在是姑娘里的典范,性子太好,总惹人欺负,我若是再姑娘一点,便没人替她出头了。”   赵竹安又敲了敲姑娘的额头:“随你喜好罢。不过身子未愈,还是消停一些好。”   这次敲得有些重,姑娘揉了揉额间,吐了吐舌头:“知道。”眸中又迟疑了片刻,试探地又说了一句:“赵竹安……”   赵竹安疑惑:“恩?”   姑娘眨了眨眼:“我那个小姐妹……”   她垂下眸子措了措辞,谨慎道:“你一个皇帝,拜托你这事不太好。不过我现在只熟悉你一个人了。段阑当初要杀我家,就是因着爹爹帮她家在庙堂上说了几句庇护的话。如今我家遭难,不知她家如何,想让你找人去探望探望……”   踌躇道:“若是……若是安然无事,能让人……让人平日里多照料一下……”   赵竹安面上温和,轻柔道:“这事不难。你这个小姐妹姓甚名谁,家在何处?”   姑娘眸子一亮,唇边攒笑:“她叫楚朝如,荆楚的楚,朝如青丝暮成雪的朝如。家在徐安县,离辽国东境不远。”眉间活泼起来,“你派人问一问楚家,在那地界很出名的。”   赵竹安一笑:“说着别人家,怎么自己这样高兴。”   姑娘敛了敛眉,眼角却仍旧止不住笑意:“我家可为了她家抗圣命,触龙威,这样好的交情,你兴许这辈子都遇不上一个呢。”   赵竹安失笑:“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是个皇帝。”   姑娘倒是毫无顾忌:“你这个皇帝怎么跟段阑比,哪见着皇帝带着自家百姓闹起义的。”   赵竹安望了望她,终是一笑:“不过置之死地而后生罢了。”   姑娘听得有些懵懂,不过倒是并不在意:“深一些的道理什么的你还是不要跟我讲了,我自小不喜欢这些。”   赵竹安面上揶揄:“就是你听不懂,讲着才舒心一些。”   姑娘一脸这句话也没有听懂的表情。   *   转眼春去冬来岁月一晃,赵竹安二十岁生辰时,姑娘已至及笄之年。   皇宫里金红相映,连天落雪后的一个难得的晴朗天气。白日里宫中各处皆有忙碌,因着晚上便是生辰宴。自辽国庙堂之气焕然一新,嫏嬛阁毁于一旦,宫中虽有所修缮,却仍旧从了简约。不过民心所向,大家还是偏向将皇帝的生辰办的热闹一些。   别家皆忙碌,姑娘便显得很冷清。眼见朝事一过,她携了两间刺绣兴致勃勃进了养心宫。一间刺绣上绿意盎然的一株竹笋,上面深色线条勾出一个“荆”字;一间白紫渐染的牡荆,深色绘出一个“竹”字。   姑娘有些忐忑地将牡荆的刺绣放在桌案上,向赵竹安推了推。赵竹安自一叠朝卷里抬了抬眸,见着刺绣身形顿了顿,对上姑娘一双满含期待的眼睛。   赵竹安笑了笑:“这是?”   姑娘眸中闪烁:“生辰贺礼。”   “哦?”赵竹安接过,自手中仔细端详了端详,绣工精巧细致,确实是一番心思。他望向她,“晚上便是生辰宴,怎么想起现在送?”   姑娘眨眼:“反正没事嘛。”忐忑地看了看身前人,“那你是收下了?”   赵竹安唇畔抿笑,无辜地望向她:“既然是生辰贺礼,自然是当作生辰贺礼收下了。”   姑娘有些慌张:“这个,这个也不全是生辰贺礼呀。”她认真地望了望赵竹安的眼神,心下有些许张乱,“你心思这么多,一定看出来我什么意思了。”   她见他眸中笑意愈浓,却有些笨拙地读不明白,她垂了眸子,紧张道:“你是不是看出来了,就装着没有看出来。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又不忍心打击我。”   心下思绪百转,愈加摸不定主意,更添了几分慌乱与委屈:“你……你不喜欢我哪一点啊?你以前说我不像姑娘,我……我这不是学女红了嘛。我说你们大殿里说的那些我没兴趣,那是,那是以前……我现在,现在都让夫子捎带着教我一些了,我现在有兴趣了。你是不是觉得我笨,你说话我听不懂,我,我可以学着听懂啊……”   她细细数过,只觉得数出了自己的万般不好,心下颓败,底气弱了一些:“你不喜欢我上树摘果子,我以后就不摘了……你……你不会嫌我太小吧?我……这个我没有办法啊……”   她思思索索,倏然心下一沉:“你是不是……是不是像他们说的,还念着先前住在怀仁宫里的那个姐姐?他们说她擅琴,可我对音律实在不通,不过学一学的话,大抵也是可以……”   赵竹安轻笑出声,伸手捏了捏她急得要滴出血的脸蛋:“傻丫头,我还没说什么,怎么就替我拿了这么多主意。”   姑娘有些委屈地望进他眼里:“那你干嘛不说点什么。”   赵竹安一手托腮,一手握了握那间竹笋的刺绣,眸中星光璀烂,回看向姑娘眸中:“先前未有过心仪的姑娘在我之前先向我表白心意,不过有些不习惯罢了。”   姑娘呆呆地怔了片刻,捋顺了句中逻辑关系之后,眸中花火一点,唇畔都溢出笑意来。半晌又觉得不对,犹疑地看向赵竹安:“你……你有过几个心仪的姑娘啊?”   赵竹安故作深沉地思索:“大抵……也就先前那一个罢。”   姑娘瞬间放松:“哦,那就没有关系。”   赵竹安挑眉:“怎么没有关系?”   姑娘眨眼:“我知道那个姐姐,不是和喜欢的人私奔了嘛,对你这么不好,你怎么会喜欢。”   赵竹安幽幽:“若我就喜欢她呢?”   姑娘嘟嘴:“你要是就喜欢和人私奔的,那我……只好找个人私奔掉了。”   赵竹安失笑,咳了一声,敲了下姑娘的额头:“你呀,总学别人做什么。”   姑娘揉了揉额头,讪讪:“还不是因为喜欢你,想让你开心。”   赵竹安眸中一动。   钟秀秀向前仔细端详了端详,才看清他面上那丝若现若无的绯色。   这个人……居然还会害羞……   饶是无人知道她在旁观,她依然尴尬状咳了一声。便是这时,那姑娘眸光疏忽向她看来。钟秀秀心下一沉,定睛迎了上去。周遭景致减淡,赵竹安倏尔也消失不见。只余下十五岁的姑娘,静静立在暗沉的雾霭之中,停在钟秀秀面前。   那姑娘澄澈的眸子,仿佛自钟秀秀眼中看进她内心深处。姑娘说:“本该是这样的。”   钟秀秀不明所以。   那姑娘又说:“你潜意识里已经在这样想了,本该是这样的。”   钟秀秀心下慌张,向后退了退,那姑娘向前一步,眸子仍然清冽如水:“若你当初遇见的是他,本该是这样的。你在这样想了。”   钟秀秀张口,想反驳一些什么。那姑娘却丝毫没有给她余地:“你开始想要和他在一起了。你想要和他在一起了。”   钟秀秀怔了片刻,慌张摇头。姑娘却仍旧不肯放松:“如果是这样。如果这样简单地就重新喜欢上了一个人,那么你七年来又是靠着什么一定要走下来的呢?你这样想了。”   钟秀秀蜷起身子,捂上耳朵,有些痛苦:“不要再说了。”   姑娘随着她蹲下身子,轻柔的嗓音响在她耳畔:“你不是光靠仇恨就能够活下来的人。季舟早便说过了。然而,光靠爱也不可以。你这样想了。那么,究竟是什么呢?”   钟秀秀使劲摇了摇脑袋,再抬头,姑娘也不见了。   寂寥的暗沉里,只剩了她孤零零一个。   周遭静谧,她脑海里却反复响起姑娘的声音,一遍又一遍问着自己。   那么,究竟是什么呢?   *   钟秀秀回过意识的时候,四围的雾气已散去。   面前一身妖娆红衣的女子笑意盈盈,眸中神色有些意味不明。   钟秀秀没有什么时间去探究女子目光里的深意,因女子身旁,北极星君苍白着一张面容,发狂似的蜷缩在云上。   他眼角渗出几点淡淡的水痕,嗓中苦涩,半晌才沙哑地咳出几声笑音来,浓郁着悲壮与绝望:“什么……不是的……荧罗……荧罗……”   钟秀秀叹了一声,方才种种暂且抛诸脑后。她缓步走至北极星君面前,惆怅了一声:“所以殿下这是终于明白过来了?”   北极星君抬眸,眼神凄凉地看了看她:“你一直……都知道?”   钟秀秀抿了抿唇:“对。冬至一直都知道。北极星君殿下,你才是月都。” 作者有话要说:   ☆、荧罗   月都的神识游离在五合之外。   他看见荧罗向他走近了一些。   他想说,不要。   但是没有用。   他那样尽力地在找回着自己的身躯,可是那身子却仍然不受控制地向前着。   荧罗迎上来。   她说:“月都,你只是走火入魔了。”   她穿着那身惯见的红裙,青禹花的纹路很浅。衣摆上染了浓重的酒渍,两相酒甘醇的味道浮游在浩瀚苍穹间。月宫中清凉的月色打在她身上,再冷漠的色泽,也夺不走那样显眼的红。她又走近了一点。   他看得清楚她的眉眼。   她眸子凝着他,眼里深深的,探不出底来。   她本该走的。可是她却又向前移了移,似是被下了什么咒一般。   他看见自己沾了血珠的手微抬。   荧罗似是才清醒了一些,慌了一声:“月都,不行。”   但是他已握住她的外魂。   灼热的气焰自指尖流淌进四肢百骸,热烈地撕裂着他体内积郁已久的冰寒。冰火交织,他听见自己浓重而沙哑的喘息之声。   荧罗紧张着眸子:“月都,不行。寒能化炽,可炽化不得寒。你的内魂会受不了的。”   他已顾不得那样多。   身上的一肌一肤都似乎在以惊人的速度开裂着,他焦痛难耐,却终于寻回了一丝自己的身躯。他努力地想要收回手。但是没有什么用。   他只好哑着声音,哀求似的对荧罗说:“快走。”   但是她又向前了一些。   她眼里已经盛上满目的晶光。   荧罗说:“月都,这样下去不行。”   她说:“月都,我们交换内魂。”   *   月都第一次见荧罗的时候,是在她七千岁生辰。   昴日宫中大宴七天,一片觥筹快语,鲜有人记得方才逝去的上界宫主。   月都循着自身的职责,在宫后寻了个较清静的地方,点了烛香火祭灵。   不远处的宫殿瓦顶上,立着一团炽火。火中的三足乌停在展翅的姿势,像是随时准备高飞。但它飞不走,因碍于三脚上金链的桎梏。那金链高高悬挂,延伸向不可知的天际,渐渐隐在一片金白的云层之后。   那时的荧罗便穿着一身红衣,自宴池中走出,停在那方宫殿之下。她抬了脑袋,望着定格在一刻的三足乌,幽幽而叹:“三足乌,我娘死了,我很伤心。”   三足乌不会回答她。   她仍旧自顾自地说着:“我很伤心,可流不了泪。三足乌,你替我哭一哭罢。”   鬼使神差,月都便想向她走去。   他走至她身边,蕴着灵力的手缓缓抚上她的脸颊。凉意一染,她眸中炽气一凝,便在那一刻淌下一行泪来。   她怔怔地望着他,呆了片刻,绽出一方笑颜来。   那笑意温润,晃进她眼里,映在他眸中。   *   那日他倏忽间就想起她来,央孟节去画愿,篮中绘花缤纷,他想起那日她的衣着,却无论如何挑拣不出一种满意的红艳。   她却在那时出现在月宫门口,谷雨不明所以,她便攀着谷雨的胳膊笑嘻嘻道:“好姐姐,我是新来的。”   篮中明色忽而一闪,他伸手,捧出一朵灿花来。夏芷在一旁笑得深切:   “这花确然最衬了。”   他看她自阶下步上,红晃的衣衫,似是一团温婉的焰火,心中如同适时揉进了一种融暖的情绪。他孤冷惯了,倒有些不知所措。他看她行至他身侧,便抿着唇角向孟节道:   “画愿罢。”   *   那些年里的春日宴酒,月宫总会笼上一层欢喜。   夏芷与他说起两相酒,明眸里皆是狡黠:“荧罗丫头还不知道两相酒是月宫里祖辈传下来的定情酒,不过看她那样的心意,知与不知倒是无所谓了。”   他不置可否,不过心里尚留有一丝期盼。   荧罗的两相酒酿了很长久的一段岁月。   有时他坐在月宫中央,正对着满圆的一轮孤月。那种时候他就会莫名地想起她,会想着去算一算两相酒酿成的日子。也是那种时候,他随手采一些星辉月露,开始精心雕琢起一方暗月色的锦盒。他想起她常与他说天宫里的寂寥,说日宫那样热烈的地方,内里却还是冷的。   月宫也依旧寒苦,他没有办法予她温润。他只想起他们的初见,他想他只可解她这样一个桎梏了,起码自此之后,她不必再让他人替她落泪。   月都七千岁生辰时,她满眼歉意地空手而来,说只好允他一个承诺来补。他便将那方锦盒递给她。他看到她眸中水波一荡,漾出浓浓的温情。她说:“月都,你其实是欢喜的罢。”   其实如何,他并不是特别清楚。   只是那日的生辰宴尤其热闹,荧罗较之以往显得更加开心。她说:“月宫与日宫,当真是两个完全相反的地方。”   他望着她,想不出以后会如何,却想着总要在此刻留住些什么。   所以他便与孟节说:“画愿罢。”   *   夏芷淡淡地望着跪坐在云上的北极星君,轻声说:“我那个时候真不明白,月都,她待你那样好,你却为何会为了升神走火入魔到那种地步。”   北极星君唇瓣翕动,却终究没有说出什么。   钟秀秀道:“因为天宫终究排月宫在外,你总不希望单凭着这样一个身份便将她留在身边。”   北极星君猛然抬眼看她。   钟秀秀又冷然道:“所以如今便是你想要的样子了,月宫,终究只是了月宫。”   北极星君眉间哀恸,又望向夏芷:“荧罗她……可还记得这些?”   夏芷摇了摇头,微显讽刺道:“你也知道被珍重之人夺了外魂,是件多么伤心的事。我如何舍得让她那样伤心。”她望向远处月宫大殿,染着苍白色焰的琉璃盏渐次罗列至冰阶之前。她眸光有些悠远,回忆了几句,“你存了日宫宫主的内外魂,天宫那群人定然不会如何罢休。荧罗她来让我想办法掩一掩,我便悄着去司命那里,在命册中障了几个幻景。她最不想的是让你记得,我觉得她单独记得也是可怜,便一并帮她隐去了。”   想了想,又补充:“你的外魂之力被她封住了,”又远目了一下月宫晶莹流光的大殿,“她行将升神,封印大抵要没有用处了。不过她当初一番心意,你还是自己封着些,省得天宫那些人瞧出什么端倪。”   北极星君没有说话。   远处月宫天上浓密的月色里,倏尔白光一现。   北极星君微微一勾嘴角:“听说上仙升神时,内外魂合一,前尘旧事成空,化成一方梦境,若不及时寻回,便会终消散于寰宇之中。荧罗她升神,化的是她的梦境,还是我的梦境呢?”   他周遭倏尔白光乍起,暖焰纷扰里,他缓慢闭了眸子。白光聚拢,慢慢收缩成一个光点,连带着北极星君那方湛蓝的身影一并吞没。   耳边只残存了他轻声的一叹:“千错万错……”   *   荧罗的梦里有昴日宫终年不变的炽光,却倏忽一转,转到月宫中一片墨蓝,几点苍白焰色点缀其中。荧罗坐在冰阶之上,身旁是月都宽阔的紫衣铺展。   月宫千里宫宇,并无什么大致差异,寻常仙者至此,也不会将这个地方当成怎样一幅难忘的风景。不过荧罗坐在那里,看得十分惬意。   这是他们认识哪一年的光景,北极星君不太记得了。   不过他还记得起,荧罗侧脸看他时的面容,细描的眉,温水的眼,樱唇轻勾。一身红衣在月宫中尤为显眼。月宫中的星主们也并不是总一身单调冷清,可到底还是笼了月宫的孤烟,然而荧罗不同。   那身红色,鲜艳到破开萦绕月宫千里的素凋,总是携着暖意而来。   他看着她侧了脑袋,柔柔一笑。   他见她润唇轻启,脆声唤道:“月都。”   梦境里朦朦胧胧,那景象倏然便远去了,只余下影影绰绰的一方红艳仍虚浮飘渺着,渐向天际淡去。北极星君走在烟雾缭绕里,有些茫然无措。   远处一袭绛紫色的衣裙渐次出现在视线里,女子冰雕的面容沉了寒霜,宽厚的裙沿拖曳在地上长长一路。   北极星君顿住,不知该唤她什么名字好。   她见到他,却再没有多少表情。见他向自己走近,眉间颤了颤,唇畔一抿,仍旧无话。   北极星君终究一笑,唤了一声:“荧罗。”   女子眉间淡淡,声色清冷:“哦。”   北极星君心中酸涩,犹犹豫豫几回,又道:“你升神之后,不如解了月宫中人的幻景。我也再不会来搅乱了,每年的春日宴酒,你……”   女子并未等他说话,便打算回身离去,清泠的嗓音没什么情绪地回道:“我升神不过是想看一看当日究竟如何,既然知晓了,这梦境也就无用了。你若是喜欢,便拿去罢。”   北极星君面色显白,哑声:“……无用?”   女子向回缓步,淡淡:“不过是些陈年旧事了。也并不是如今的我如何值得记得的事情。”   北极星君上前几步,想要追上她,却终究顿住了身形,缓缓一笑:“这样。”   他望着他身前的那抹紫色,如同方才璀烂的红一般,渐渐消失在一片雾霭沉沉之中。   北极星君停留在原地,苦笑一声:“你不想要我了,我也不想要我自己了。”一叹,“这梦境,让我就此随它隐去如何?”   雾色渐深,那抹蓝色终究也陷进一片苍茫之中。   *   云上一点白光渐弱,北极星君自此再没出现过。   钟秀秀觉得心情甚快,可以浮一大白了。   夏芷在一旁移了移眸子:“现下便剩姑娘的事情了。”   钟秀秀心下一虚:“我?……有什么事情?”   夏芷温婉一笑:“姑娘不是冬至罢。”   钟秀秀想了想,一点头:“对,我不是此间之人。”   夏芷略显惊讶地抬了抬眉毛。   钟秀秀觉得这个星主有些亲切,好心道:“其实这是本小说来着,我是来惩恶扬善的。”   夏芷回味了一下,有些费解。   钟秀秀觉得开始头晕,便没再多说:“总之正义我伸张完了,便就此别过。一会儿这身子一晕,怕是要载到云下面去,姐姐好生照看一下冬至姑娘哈。”   说完眉下一沉,意识便飘忽而走。   ***   钟秀秀在自家床上醒来。   窗外仍旧是肃杀的冬天,天空灰蒙蒙一片,钟表指针走过两点二十五。冬日的下午没什么暖意,钟秀秀将身子探到书桌上,捣鼓了一会儿手机,看见了三条短信。   一条是洛容:“我去找紫杨了。回来后还想去什么地方,直接找季舟商量吧。”   一条又是洛容:“如果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这次就不再回来了。当初虽然是阴差阳错,你也算是我救下来的,可不能让我白救啊,保重。”   一条是季舟:“我去看一看洛容,你要是想去什么别的地方,直接在开始的那封邮件里打上就可以。”   钟秀秀心里不免有些郁气。   不过转而便释然了,既然大家都这样积极地追求真爱去了,那我也……   想到这里又不由得一顿。脑中闪过一个身影,本有些带着玩笑的心情又沉重了几分。   耳边仿佛又是幻景里姑娘的那句问话:   那么,究竟是什么呢?   钟秀秀平躺在床上,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下,又坐到电脑面前。   在本来清空的“哔声”后面,笃定地打上了“不邪”两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   ☆、不真   “千古江湖一指遥,疏狂可去骨未消。怀问凌云何处诉,纵横风雨认今朝。”   钟秀秀自一片昏沉中醒转,木楼中纠纠缠缠的茶香,雕花窗迎向一片湖光山水,傍晚的余霞错落在斑驳画影上,于澄镜里自开了另一番天地。说书人醒木一扣,众座熙攘而应,窗边惯有的黑罩紫衫之人今日误了时辰。说书人悠悠然望向那张空荡的木桌,眸中显露出一点深沉。   有人便叫嚷:“今日便来一段《旬景话梦》如何!”   一旁折扇一敛,有少年之音唏嘘而起:“闺阁之音,不足为听。先生还是给我们讲一讲千水流风楼的事情罢。”   那厢又有人鼻尖一嗤,笑讽一句:“这小子,不会是又在做他的千秋大梦吧!”   说书人闻言亦微微一笑,面色祥和地望向方才出声的少年,满有循循而诱之势:“小兄弟,这位兄台所言非虚,这千水流风楼,百年一开,少有人见。那里面也不知蓄着的都是哪间的人物,便是有幸受那楼主之邀,进去了的,”话音一顿一转,“在我所知里,就没见着再出来。”静等片刻,见那少年面上仍旧不为所动,又缓缓一抿唇角,“如此,小兄弟可还想去见见?”   钟秀秀自身边包裹中翻出几锭银子来,灌了口壶中清酒,将银子向桌上一掷,闷沉一声,四围立时归静。她自站起身,揽了包裹上肩,一腔豪言:“一间破屋子有甚么了不起,挂了江湖头牌的空名号,偏看不惯人杰英豪,扰了怨就乐见其成。这种地方,早该踹了。”她紧走几步,顿在少年身侧,拍一拍他健阔的肩膀,“走,小兄弟,别跟这群人耗费,姐姐带你去找千水流风楼。”   说话时她只觉得牙间一酸,心想自己实在不适合这样的角色。   少年一双凤目轻眯,折扇一转:“姑娘二八正好的年华,某可受不起这一声姐姐。”   钟秀秀望了望少年,他一双水眸清莹流光,面色鲜润活泼,眉间卧秀,双唇敛黠,一张脸白嫩得有些不太像话。他眼中探究之味渐起,拌杂着一丝锋芒而过。钟秀秀复又拍了拍少年健阔却略显瘦削的肩膀,回置了一次:“走,小兄弟,别跟这群人耗费,妹妹带你去找千水流风楼。”   少年却之不恭地颌了颌首:“某身子虚苦一些,倒劳妹妹多操劳了。”   钟秀秀手下力道重了一下,展了方笑颜出来:“某兄弟,怎么称呼啊?”   少年柔柔一笑,虚扇掩唇:“某一介无名小辈。”   等了半晌,钟秀秀莫名了一声:“然后?”   少年眸中无辜,笑意更盈:“无名之辈,哪里来的称呼。”   钟秀秀恍然一挑眉梢:“巧了,巧了。妹妹我叫无名长辈,当真是十年修得共听书,百年赢来一家人啊。”   一旁有好心人劝道:“妹子,不是我说啊,那千水流风楼十几年前那次现世,也都快传成神迹了。看妹子你这身形容,大抵初来乍到,有时间去研究那玩意,不如到御湘阁去逛逛,那个什么纷纭宴,不是这几年都开得挺热闹?”   一旁又有人说:“不遑论那些,便说是这个小子,嚷嚷着要去见那千水流风楼也有些时日了,也不过嘴上说一说罢了,哪见他动过真格?他惯在这里说破天去,小姑娘涉世太浅,可别被他诳了去。”   钟秀秀眼睛一亮:“纷纭宴?”   少年素指轻扣钟秀秀袖沿,唇旁携了一点凄苦,眸中温润如雨:“妹妹,某病羸之身,”竟是猛烈地几声干咳,“时日也是要尽了,只自小仰慕那千水流风楼,听遍其宿仙寐灵之风韵,心中起念,竟痴缠了这许多年……”   钟秀秀象征性地怜悯着眼睛,狠狠抽了抽胳膊。却抽不太出来。   说书人看得起兴,轻缓一拂醒木:“哎,姑娘既有此趣,在下便来述一番御湘阁如何?”   少年又将姑娘扯了扯向自己身边,幽怨了一声:“妹妹。”   楼阁上忽然一阵喧哗之声。   夕阳光影倏忽,丝滑的一点光亮转向街角,门边阴影一罩,黑缎的青年锦靴流彩,手上郑重一咳,沉缓道:“对面百味居薯……出了些状况,牵连到这曲尘茶楼,还请各位诗客行个方便,稍缓半刻离身。”   楼阁上又是一阵吵闹,跌撞之音仓促,片刻自木梯上逃出一个瘦削的青衣姑娘,她手中一串砗磲珠玉润华张,迎上走进屋内的几抹金景,更添玲珑。她一双眸子莹亮含耀,颊间却有些苍白,仓皇间便至楼下,脚步堵在了门边黑衣青年之前。   她向后紧退几步,扶上楼梯扶把,缓了缓气息,便瞥见一屋玩味的目光,面色有些尴尬。   她身后须臾便步出一方素白,那人头罩竹笠,面容埋在白纱之后,飘渺间影影绰绰,能勾出个窈窕美人的轮廓。女子一双绣鞋压了金边,皑白的织面上,缠了一朵明傲的红梅。   席间已有人讶然跳起脚:“你……你是……千水流风楼楼主萧池!”   说书人悠哉倚上墙边,钟秀秀望向身边,某少年眉间舒雅,一袭素色丝毫不比那女子染尘,周遭指点之声渐起,他风雨不动地抿了口香茶。钟秀秀又抽了抽自己压在某少年指节之下的手臂,依旧抽不太出来。   白衣女子轻盈步下,青衣姑娘被夹在一黑一白之间,进退维谷,眸中染上几丝慌乱之色,握着砗磲珠的秀手辗转几下,终向白衣女子一抛,玉白的色泽描出一个不甘的弧度,姑娘鼻间一哼,眸子却定在黑衣青年身上:“本小姐看你姿色甚佳,还想着捎你个人情,带你脱开这片是非。谁想,”颇为不齿地掠了白衣女子一眼,“你却为这个妖女,反倒折起我的好意来了。”   她似是很是没趣,随意摆了摆手,大步走出茶楼:“罢了,罢了。本小姐还不揽了呢。”   方才跳脚的兄台闻言又蹦跶了起来,指着那黑衣青年磕绊了几声:“这这这……这莫非就是,萧池的面首,金妖巫茶!”   金妖巫茶,虽是面首,但可不是普通的面首。那可是被武林中人尊一声天下第一的面首,金粉饰玉勾花面,安火步风无俦身。千水流风楼之武学造诣,本就登峰,天下若得一人可制住金妖巫茶,除去楼主萧池之外不作二话。   不过,千水流风楼中之人本就不常露面,碰上这届楼主,更是专挑些不太寻常的场合,不太寻常到场面上闹事一平,剩下能说出这二人貌神哪般之人寥寥无一。是以在这样一个寻常的傍晚,在这样一家寻常的茶馆,竟接连遇上这样两个极不寻常的传说,大家的目光尚未目送完青衣姑娘潇洒落阔的背影,便齐齐流转到了门边之人身上。   某少年似是被终于打动了兴致,眸间轻移,也打量起黑衣的青年。   青年一笔墨染飞云眉,一池桃花掩水目,面似娇风惹柳,藏花掩玉,生得确然好看得紧,但担上天下第一四字,却仍令大家叹出些许失落之感。   有人便道:“唉,说起落银山庄的少庄主,广林阁的二公子,还有那位近日甚是活泼自命五散仙人的小新秀,哪个不是傅粉冠玉的俏公子,怎的这天下第一的名号,却是允了千水流风楼中一个面首?”   萧池分毫没怎么在意周遭目光的变化,安然步到巫茶面前,缓手将那串砗磲珠坠到青年腕间,轻声道:“巫儿,走罢。”   巫茶温柔一笑,也不再多说什么,仍是客客气气地与席间道了声谢,便随着萧池轻款的步伐离去了。   众座尚未回味过来,又是一阵唏嘘。   钟秀秀晃了晃在某少年手中的胳膊,转了头,对上某少年一双嵌金的眸子,钟秀秀眨了眨眼睛:“你不追?”   某少年纤眉虚弱一折:“妹妹想得周全,可惜某身子受不太住。想近来武林奇事,能赢上千水流风楼一顾的,大抵便是纷纭宴了。瞧先前妹妹也有兴致,不如与某同去领一领其风光?”   钟秀秀目色犹疑,讪讪扯了扯唇角:“先前是妹妹不懂事,想来妹妹实在才疏,还是回家……”欲哭无泪地挣着手臂,“再修习几年……”   某少年好心道:“悟言一室,莫如多出去领略领略,省得像某一样,悟出病来可不好了。”   钟秀秀耷着嘴:“哥哥说的是。”   某少年遥望了一眼远天的残阳:“看这天色也不早,妹妹便与某先行歇下,明日再启程罢。”   钟秀秀垂着目光,喉中音迂回几下,周转出一声不情不愿的叹来:“哥哥开心就好。”   柜台前的伙计闻言甚是欢快地跳过来,眼睛瓦亮地望着某少年:“客官,您这是终于打算走啦?您可想通了,我们这茶楼店小,也平常得紧,实在承不起您厚爱。这几个月的房钱,您看是今儿晚结还是明儿早啊?”   钟秀秀斥了一声:“你这小二,怎么还赶客人呢!”   伙计侧过脸来,默默抹了把辛酸泪:“姐姐,你是不知道这位爷多难伺候,自打他住下来,我们这儿就没消停过,这热闹劲儿,我看着都能自立个江湖了。”见某少年一脸温婉地盯着自己,伙计心中一寒,又堆了笑过去,“爷,这不是说您晦气,有道是,凶途不济,时来运转,今儿我见着这姑娘进来,”暗压着同情地瞥了一眼钟秀秀,“便知道吉兆已临,姑娘这面相,一看就是爷您的福星!”   钟秀秀狠踢了伙计一脚。   某少年攒着动人笑意,眸间绽水地望向钟秀秀,按在钟秀秀臂上的力道温和地加大了一些:“某也这么觉得。某与妹妹,当真一见如故。”   钟秀秀内心要咆哮出来,嘴上已没剩什么力气:“哥,咱就先歇了罢。”   某少年心情似是不错,柔声道:“就听妹妹的。”   *   不过两个人没能如愿。   某少年的住间宿在二楼紧里,挂着“暇”字号的雅间。夜色稍纵便入幕,廊壁上荷叶盏的灯烛摇摇晃晃,蕴衬出一丝诡谲。钟秀秀方觉得手臂上的力道松了一松,心上一缓,便见少年笼黄的湛白形容晃到了身前,衣摆因疾生风,起落间夹进刀光一寒。   电光石火,钟秀秀尚未周转过来,小心探到少年身前,便瞧见走道上不知何时多出了方才业已离去的青衣姑娘。姑娘手中沉稳的一把利刃,堪堪抵在少年下颌之上。   钟秀秀脚上一抖,在己命与良知,生存和毁灭之间挣扎良久,终于弱声说了一句:“姑娘,咱有话好商量啊?”   青衣姑娘扬了扬下巴,手中刀光一转,不可置信地瞪了瞪眼睛:“你看我这架势,是打算商量的样子吗?”   某少年唇间一声轻笑,目光甚是柔和地打在青衣姑娘眼中:“依某所见,姑娘下回劫人办事,敲诈勒索,都循条暗路走安妥。这茶楼里热闹才去,又不是缺了人,姑娘这样明目张胆大动干戈,怕是不太好罢。”   青衣姑娘眸色一转,甚是认真地思索片刻,感激地看了一眼某少年,郑重点了几下脑袋:“你说的对。”说罢闲着的手自怀中掏出一包粉末来,在钟秀秀还没理清逻辑顺序时向着二人徐徐一洒。   钟秀秀还没来得及出声发表一下感慨,便被氤氲里的一片香气所惑,瞬时失了意识。   *   也不知昏沉了多久,夜风冰凉,钟秀秀在一方并不显得舒适的地界转醒,方觉自己被人置在一案太师椅上,旁边坐着敛眉沉思着的某少年,二人的双臂上,层层麻绳粗劣钝涩,箍得肤上生疼。青衣姑娘蹲在地上,仰着腮望向他们。眸中清莹波光流转在二人面上,迂回数次,终是一定:“好了,你们都醒了。”又故作深沉地自语了一声,“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经昏,才泼了半袋失魂香,就睡了小一个时辰。”   钟秀秀可怜状咬了咬嘴唇:“姑娘,你是找我旁边这兄弟吧?我就是走江湖的习惯,随便和他套了两句近乎,跟他不是很熟。你们有什么恩怨,也不必扯上个外人,你看……”   青衣姑娘似是有些失望:“啥?你们不熟?孤男寡女的,还牵手牵那么亲切?还宿在一间房子里?莫非……”思了思,眼中又亮,意味深长,“这……也不错,恩,也是很好。你们这关系,正合我意。”   钟秀秀心上一滴血:“姑娘,你想多了吧。”   青衣姑娘看她的神色都添了揶揄:“妹子,你羞什么,这兄弟生得这样好看,你还怕亏了怎的?”   钟秀秀吞了口黄连,低了低头:“姑娘,咱还是说说你找这兄弟干啥吧。”   青衣姑娘一脸这个逻辑很有道理的表情,壮志满怀了一声:“你们方才在座,也是都瞅见了那个萧池和巫茶了,我找你们来,是让你们假扮他们的。”   某少年疑惑道:“假扮?”   钟秀秀也有些想不明白:“看姑娘你方才形容,似是心慕那巫茶。你有心抢了他过来,泼袋那个什么失魂香便罢,找我们假扮一番,意欲在何?”   青衣姑娘满脸惊异:“妹子,你咋会觉得我喜欢他?我就是看他长得好看,心里不太忍心他走歪道而已。”她缓了缓眼神,面上有些兴奋,但终究克制住了音量:“实话跟你们说,那个萧池和巫茶,是假的。”   某少年波澜不惊的面上起了丝涟漪:“假的?姑娘是如何得知,他们是假的?”   青衣姑娘颊边都堆上了得意之色,她自怀里悠然掏出一枚青铁烙的纹花令牌,上面纠结缠绕了一案缥缈写意的“守”字,下方两列三排六道墨痕,某少年见之一震,脱口而来:“守心宫坤卦令?!”   青衣姑娘愈加飘飘然:“兄弟很识货嘛,实话跟你们说,本小姐漆雕戊,是守心宫的五小姐,承藏山夫人的衣钵。我不止知道那两个人是假的,还知道假扮萧池的,就是我二姐漆雕乙。那个巫茶,是卓烜夫人千挑百选了好几个月,才寻见那么一个长相贴合些的。我看他气宇间俨有不凡之色,不该和那群人同流,便好心想救一救他。”   钟秀秀松了口气:“姑娘既是萍水相逢,与兄弟无冤无仇,那咱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好商量的?不如就先释了绑,咱仨坐下来谈?”   漆雕戊凛然:“不成,你们必须答应我假扮萧池和巫茶。”   钟秀秀更加不太明白:“大小姐,假扮的事情你们家人不都做全了吗,要我们这业余的干什么?”   漆雕戊耐心道:“他们假扮,那是居心不轨。”坦然迎上钟秀秀与少年的眸子,“也不怕你们说,守心宫在外面端的谦和有礼的门派形象,内里具是些伪君子的做派。本小姐可是心正体直,才不和那群人一道。虽然他们假扮了千水流风楼的人想去干什么,我还没太明白,不过要是行的仗义之事,犯的着假扮他人而为么?本小姐看他们不爽很久了,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定要搅一搅他们的局。”   某少年柔声一笑:“你这不是,也寻着人去做造假的勾当?”   漆雕戊义正言辞:“你懂什么,这叫以牙还牙,顺水推舟!”   某少年勾了勾唇,却道:“五小姐的侠义之心确实可嘉,不过这件事,恕某无法相助。”   钟秀秀立时附和:“就是就是,谁知道那个千水流风楼的真萧池和真巫茶会不会也去,到时候拆穿一对,那是他们倒霉,要是拆穿两对,那我们得不偿失啊。”   漆雕戊摆摆手:“不用担心,武林内部都开始小范围传开了,说萧池早在五六年前就死了,那个巫茶,大概也是痴心,这两年也随着去了。全因千水流风楼隐于众眼之后,所以最近才流出风声。这消息若不确凿,凭卓烜夫人那般沟壑,怎么可能安排出造假一说。”   钟秀秀怔了怔:“不能吧,这武林第一武林第二,说没就没了,这……”   某少年缓声:“然与不然,某都不会应允。姑娘也知那巫茶在武林上担得何种名号,面首之名,可不是随意扯个男子都愿意扮上一扮。某尚且无名,却以此面目初回示人……恕某,难屈此就。”   漆雕戊有些着急:“哎呀,你也见着人家假扮的了,那假扮的也不是很像啊。传说中的金妖巫茶,那可是媚态纵生,对萧池的态度,那可是娇颜奴骨。你看他像吗?咱就去砸个场子,兄弟你怕被人看扁,本小姐帮你正名啊……”   某少年眉间阴郁,钟秀秀有些看不下去:“大小姐,您也别勉强他了,好端端的大姑娘,也没见谁没事儿就去扮个红倌儿玩的呀。这位兄弟对千水流风楼还甚是向往,您这又接连打击,您还是让他……缓一缓罢……”   漆雕戊惊了惊:“啥?兄弟,你向往啥不好,还向往那座破楼?”见少年面色不太可爱,声量向下压了压,“兄弟,不是我说你啊,这千水流风楼神是神了点儿,可江湖里资深些的同侪都听说过,这任楼主继任之时,以门下四妖七鬼之心祭酒,前任土妖临死之前,一声怨怼至深的‘孽邪’早就给那萧池定位了。千水流风楼上百年风誉,此况最下,加上又出了个先以面首遐迩的金妖巫茶,这武学造诣高是高了点吧,可这……也不至于能到被人向往的地步啊。”   钟秀秀不太忍看少年的表情,漆雕戊似是心愧,泄气般:“罢了,我竟没想到是这般情况,兄弟你不愿意,本小姐也不强迫你了。”说着便挪身到少年面前,伸手解去他双臂上的捆索。   少年眸中清和,唇角终是一抿:“某虽无法答应姑娘的请求,不过倒可与姑娘随路同行,至了纷纭宴上,待看卓烜夫人究竟是何动作,兴许可想出应对之法。只是,”无奈似的一望漆雕戊,“姑娘那以牙还牙,针锋以对之势,怕是要削减些许了。”   漆雕戊眉间一顿,有些怜惜地回探进少年眼中:“兄弟你是不是还不太相信我的话,还觉得真萧池和真巫茶兴许还活着?”思量了思量,竟是一叹,“算了,兄弟你存着这念想,你就存着吧,我是不知你与千水流风楼逢了什么因缘,不过你既提议助我,那我也就不推就了。可要烦劳兄弟你了。”   “不劳烦。”少年淡淡一笑,柔丝百结地缠了一眼钟秀秀,“某不是还有个妹妹在呢。”   钟秀秀背上一冷,心下悔恨起方才为何没有弃他而走。   漆雕戊只当二人勾搭感情,特意调侃地咳了一声,咳得钟秀秀心中酸水涟涟。漆雕戊边转去解钟秀秀手上麻绳,边随意问向少年:“说来,兄弟妹子都咋称呼啊?”   钟秀秀道:“在下叶昭,他是无……”   少年顺声应了一句:“叶泽。”   钟秀秀一愣。   漆雕戊亦是一愣,她迟疑地望了望二人:“你们莫非……”   少年倒不是很在意,眸里盎然起春光,体贴地映进钟秀秀眼里:“某与妹妹,当真是十年修得共听书,百年赢来一家人啊。”   钟秀秀被太过绚烂的色泽伤了眼睛,心里一阵焰天的委屈翻涌。 作者有话要说:  欢脱的不邪终于来了!!   以及,存稿没有了,更新时间不太能定……   再及,可以求评论吗可以吧!! ☆、不疏   钟秀秀趴在镜子前面,仔细地审视了一番自己借身的这家姑娘的容貌。不太好看的眉毛,不太好看的眼睛,不太好看的鼻子和不太好看的嘴,生拼硬凑出了一张资质平平的脸。钟秀秀觉得很委屈,觉得自己的运气兴许不好,觉得某少年不肯告诉自己名字却一口回应别人家姑娘的原因定是太注重外表。   不过她又以为,这世上才没有胡诌一个名字就迎合上别人家姓氏的巧事,在向着铜黄色的镜面扔上第三把飞刀之后,她忽而开朗地想起,大概某少年的这个名字也是顺嘴胡诌。谁让漆雕五小姐生得玲珑可爱,性子又直率天真,大抵某少年虽不太方便透露自己身价,但心里仍发了些慈悲,随口打一个善意的妄语。   思及此钟秀秀向着镜面掷了第四把飞刀,她有些郁闷,自己所言所行,便当真看起来不怎么靠谱?   不过转而,她便想到了更深一些的问题。   这个某少年,他的身份要是多金贵,才这么藏着掖着不肯示人啊。   镜面上白影一撩,玉手翩然摘下四叶飞刀,某少年微嗔着秀眉看她:“好妹妹,某这几个月的房钱尚担得吃力,这修镜子的钱,可是承不起了。”   钟秀秀不以为意:“你住这么几个月,那店家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区区一面破镜子。”   飞刀周转在少年莹白的指间,那少年眉间藏笑,眸间一丝玩味地望着她:“妹妹可是在想,某究竟是何来历,何以需藏了身份,又何以独钟于千水流风楼?”   钟秀秀哑口无言半晌,支吾:“那究竟是……为啥呢……”   某少年盈盈一笑:“妹妹以为呢?”   钟秀秀吞了吞口水:“妹妹猜哥哥是御湘阁下门人,听说那里兴一种驻颜之术,四五十岁的大叔能有一面弱冠之貌。哥哥和漆雕姑娘说到时再寻法,是不是已经派了什么法子,传意给御湘阁阁主了?”   某少年轻笑了一声。   钟秀秀有点紧张:“妹妹还听说千水流风楼里藏了各家武学之精致,哥哥是不是寻思自己武功还没臻至化境,想再深造深造?”   某少年收刀入袖,温婉道:“妹妹确实聪明,不过却是猜错了。”   钟秀秀斟酌道:“哥哥,那是妹妹的飞刀。”   某少年随意地拍了拍钟秀秀的脑袋:“小孩子家,还是少玩这些危险物件。”又换了诚挚些的语调,“关于某身份一事,妹妹确然多虑了。某当真一介无名小辈,不过是想趁着这年江湖盛景,跻身其中一隅之位,也一了平生之愿。那千水流风楼,”惋惜一哂,“某确是偏听一角了,往日只道其英姿,却未想到这背后诸种。也算某年少轻狂了些。”   钟秀秀尽量保持着一副认真的神情,心里暗诽:你说啥我都信,就说这个不信。   某少年似是苦恼地探进钟秀秀眸子:“妹妹不信?”   钟秀秀一噎,慌忙作态:“妹妹怎么不信呢?只是替哥哥惋惜罢了。”说着有模有样地深沉长叹了一声。   某少年笑意一暖:“妹妹有心了。”   *   次日还早,漆雕戊便风风火火地跑来拍响了钟秀秀与某少年宿下的暇字间,她面上还衬着匆忙浮上的潮红,一双眸子莹着促狭的光:“怎样怎样,你们昨晚歇息得如何啊?”   钟秀秀自地上铺被里窝起来,眼神还有些迷离:“姑娘这么早,练家子的就是不一样哈。”   漆雕戊看了看在榻上悠然翻古本的某少年,瞅了瞅在一团棉被里整理思绪的钟秀秀,一腔失落都演绎在脸上:“你们孤男寡女共处一晚的,能不能有点情趣啊!”   钟秀秀有些茫然:“所以说姑娘,你想多了嘛。”   漆雕戊认真地跑过来握住钟秀秀的手:“阿昭妹子,我知道你对自己不太自信,但是也不用总说这种话来逞强啊,就是你总是说这种话,泽大哥才以为你对他没心,多少有情人就是这么错过的啊!要知道这个世界上长得丑的人多了去了,阿昭你也算是清秀的呢!真情是不会被身世外表这些虚浮的东西打倒的,泽大哥一定也不在意这些,对不对泽大哥!”眼神灼灼看着某少年。   某少年轻柔翻过一页缃宣,暧昧了一声:“阿昭还小,这些先不急。”   钟秀秀更加茫然了,少年你这演给谁看啊!   漆雕戊一脸会意,喜滋滋摇了摇钟秀秀手臂,冲她挤了挤眼:“你瞧,泽大哥将你看得很重呢!”   钟秀秀觉得心太困,没闲力在这上面争辩,揉了揉惺忪的眸子,略带困顿地整了整衣衫:“漆雕姐姐,咱是这就打算走了?”   漆雕戊不甚在意:“不急不急,你们可以再培养培养感情。”   某少年笑道:“我们不急,怕是御湘阁阁主要急了。本就时日不早,还是快些赶路罢。”   漆雕戊想了想:“也对,得赶在二姐他们做坏事之前到才成。”   钟秀秀点头示意,打算去整顿自家包裹,某少年合了书卷,缓声道:“阿昭的东西某都挑拣好了,那些瓶罐里的补药兴许有用,至于另些冰冷些的器具,不怎样适合阿昭,某便将移去了,也省了阿昭些负担。”   钟秀秀终于有点忍不住:“哥,母上大人说过不能乱翻别人东西啊!”   某少年莫名有些委屈:“阿昭太折煞某这片心意了,某可是细心挑捡许久,可不是随乱翻一翻便罢。”   漆雕戊劝道:“阿昭,你别任性,泽大哥这是担心你。”又摇了摇她手,“我也觉得阿昭用不上那些,咱又不是什么负了血恨深仇的人,也出不得什么危险。便是出了什么危险,还有本小姐在呢,阿昭不要担心。”   钟秀秀扯出个笑来:“那还真是麻烦姐姐了。”   漆雕戊壮志一起,拍了拍钟秀秀的肩膀:“不麻烦,交给本小姐就好!”   *   清早一抹朝阳才试探出一线光,石板道亘延到青瓦灰墙的城楼,两侧店面清冷,只几家闲敞了门扉,零散几个身影,有茶烟精巧,吞吐向早天澄澈的一片皓蓝。钟秀秀肩上一布暗红料的包裹,漆雕戊腰间一坠兽皮束的物囊,某少年纤手一把檀香扇,周身轻浅,只携了一派清风。   漆雕戊道:“御湘阁也不远,出了这掩沙城,拐一段山路便到了。”   钟秀秀听了山路二字,心里有些不太好的预感。不过这距离听上去确然算近,大抵也出不了什么事,况且守心宫在江湖上再温文尔雅,也有些威望立在那里,更况,某少年定也不是常人,再况,若当真有什么无可奈何,大不了穿回去。是以,钟秀秀还算安心地随着二人走向了城门。   却在走进城楼盖下的一片阴霾之时住了步。   漆雕戊大退一步,将二人护在身后,喊了一声:“什么人!”   钟秀秀才反应清方才须臾里自天而降的一簇黑色是个什么情况。   跌落在三人面前的是个裹着黑罩衣的男子,纹着奇诡银线的紫衫沾了几滴血色,兄台揉着渗血的脑门目光有些怨念的抬了抬头,冲城楼上嚎了一句:“你这小子,欺人太甚!”   三人闻言仰了下巴,朝色自先前浓烈了一些,檐角暖光一闪,竟比方才多出了个湛蓝衣衫的少年,那一方色泽撷了苍穹一角,照出一丝不真切的恍惚。少年唇红齿白,眉眼玲珑如画新水。他蹲在屋梁以上,笑嘻嘻地挑着眉毛:“你这人也真没有逻辑,你穷追我九个月,我避到这远世离俗的小茶馆里,你便每日来这里听一回书,我寻思再周转另个地方去,你便又随了上来。我这五散仙人的散字,也不是空穴来风,头回遇见你这般不散之人,也是头疼啊。”   说着就做出为难的样子,目色迟疑地望了一眼紫衫的兄台:“我说你,不会是看上在下了吧?在下虽然风姿洒然了一些,性子闲远了一些,气质迷人了一些,可喜欢的还是寻常人家可观可赏可调戏的姑娘呀。你追我这样久,可知道挡了在下多少桃花缘?”   紫衫人怒不可遏,片刻便从地上窜起来,咬着牙恨不出声:“你……你这小子,惯于颠倒是非!我今日就要替我大邪教讨个清白,封了你这张虚言胡诌的嘴!”   漆雕戊见着紫衫人衣摆上的图案,目色沉下些许复杂的情绪。   梁上少年闻言做出一阵慌乱:“原来是邪教的兄弟……你,你这是打算用什么封啊?”扭捏了一下,“在下可是连心仪姑娘的芳泽,都还未亲尝过……”   紫衫人忍无可忍,拾了方才跌在地上的利剑,便打算向少年刺去,却蓄在势发前一刻,似是忽而想见了什么,脚下一收,转向旁观许久的三人,身动如风,钟秀秀只觉得颈上一凉,那人已在自己身后。   紫衫人得意地转了转剑柄:“臭小子,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吗,我技不如你,怎么会傻到硬拼。今日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才是邪教之人的做派!”   那少年似也没想到他这样机智,也如同才注意到一旁三人一般,各自打量了一番,随意地向钟秀秀打了声招呼:“哟,阿昭,这么巧啊。”   钟秀秀也要窜起来了:“师哥,你净惹事!”   某少年在一旁向钟秀秀玩味一瞥,手中折扇在指间转了半弯:“哦?妹妹,你们认识?”   蓝衣少年因这一声才仔细又审度起白衣揽仙的某少年,一瞬间脸色上有点不高兴:“阿昭,你怎么认了个比我还好看的人做哥哥,你以后还打算把师哥放在眼里吗!”又给了某少年冷冷一眼,“我告诉你,阿昭从小就暗恋我……”   钟秀秀猛咳了一下。   蓝衣少年歉意道:“哦,我忘了,是我们师门里眼睛不瞎的好看姑娘都暗恋我。阿昭她长得丑一点,眼睛也不太好。”顿了顿,“所以就自卑了点,不敢表现出自己是在暗恋我。不过其实我一直没怎么在意,暗恋就暗恋嘛,嫌少不嫌多啊。”   钟秀秀打起了和身后紫衫人站在同一阵营的算盘。   紫衫人也忍不住了:“你们聊什么家常啊,老子这是在劫持!劫持懂不懂?气氛烘托起来啊!”   漆雕戊先时出声:“大家都冷静一下,我觉得这是个误会。”   紫衫人愤恨道:“姑娘,你是不知道这小子有多过分!想我大邪教,在江湖上行得歪,走得弯,锋芒过处,万鬼低头!哼,这小子居然跟别人说,这年头,叫正派的内里一腔烂肉腐骨,反倒是叫邪教的出来仗义执言,姑娘你说,他这不是存心砸我邪教的招牌吗!我大邪教教众,扪心自问,出师以来就没做过一件好事!今天,他要不向我邪教道歉,还我邪教名声一个清白,我就!”话至此处才发现语至激昂,手足并用,剑上早已懈了对钟秀秀的桎梏,便慌忙又跑到钟秀秀身后,把剑往她脖子上一横:“我就杀了她来给邪教正名!”   钟秀秀叹气:“这位大哥,你是抓错人了,我这个师哥,我看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他这个人,其实也没啥不好,就是嘴贱,没办法;眼挑,没办法;自恋,更没办法!你抓个美若天仙的姐姐,可能还能缓个一时半刻,抓我,你就好自……”幽幽一嗟,“算了,还是我好自为之罢。”   某少年徐徐一展折扇,柔和:“妹妹也莫要太担心,妹妹叫某一声哥哥,兄长之责,某还是担得起的。”   话是这么说,可钟秀秀有些奇怪,为什么他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   蓝衣少年自房梁上徐徐站起,盛着朝阳伸了个懒腰,目所远眺,眉间一喜:“呀,百味居开门了,我去抢百转千回糕了,你们慢聊!”说完踏着暖景一移,便自梁间远去了。   紫衫人气得发抖:“我靠。留我点面子好吗!你你你你……”他气结地在钟秀秀和少年的背影之间犹豫了半天目光,终是迈着滔天怒火向那抹湛蓝追去,留下钟秀秀仔细数着自己有没有遇到过一个正常人。   漆雕戊走过来拍拍钟秀秀的肩膀:“阿昭,没看出来啊,你竟然和那个五散仙人是同门。”又有点担心地,“他说你暗恋他,不会是真的吧?要我说,就算以前年少无知,喜欢了几天,现在遇见泽大哥这么漂亮的,也该移情别恋了。没关系,只要你现在对泽大哥是真心,他一定不会在意你的过去的!”   钟秀秀干笑了一声,觉得此时不转移话题更待何时:“——对了你们想不想知道我师哥他叫啥啊?”   某少年敛着眉头无奈一笑,那笑意经钟秀秀分析大抵想传达的含义是:这话题转移得真是毫无矫揉造作之感啊。   不过漆雕戊不太在意这些小细节,她对钟秀秀掷出的新话头有些浓厚的兴趣。   五散仙人叫啥?江湖上知道他是五散仙人的,都不太知道他的名字。不过大家也很理解,一般并不太追究这件事,大家达成的共识是,若不是名字难听到人神共愤,谁会顶着这样一个羞世骇俗的名号出来行走?   见漆雕戊眼中似有烁光灼灼,钟秀秀掩着笑道:“我师哥啊,他叫花衿。”   留下一刻引人深思的沉默,她又添明道:“花容的花,子衿的衿。”   漆雕戊似是有些意料之外,一瞬的怔楞之后,嘴上咀嚼了几遍:“这名字……其实也不赖啊。”   钟秀秀笑得津津有味:“师父她也这么说,还说男孩子照女孩子来叫,养出来的才水灵。起初师哥他也开心了好几天,直到看见其他水灵的师兄弟们都有个霸气些的名字,他自小就那么自恋,师父大抵是看至此才拿了这么个名字罩他。”   某少年摇一摇扇子,话意不明:“能教出这般徒儿的,想必也是个高人。”   钟秀秀点头:“哦,师父她确实很厉害,不过她说我笨,不好看,学武功是为了耍酷的,放我身上没什么用,所以我自小承的是师父的医者之道。”想起什么来,“对了,我今次便是出来寻些珍草的,不过……”讪讪笑了一下,“好似是迷路了。师父惯把师门之处藏得精妙,我是不太能明白。”   某少年一挑眉:“如此有趣之人,某便更想见一见了。若得了机遇,妹妹定要帮某引荐引荐。”   钟秀秀草草应下:“好呀,师父她大抵也开心我多了个哥哥。”   漆雕戊倒更显得热心:“阿昭,你可记得你师门所处四围环了何种景象?我或可派人暗下打听一二。”   钟秀秀推辞道:“不必麻烦了,我师门便在掩沙城外溪山之内,不过是我近日运气不好,总遇了与师门无缘,寻不太见罢了。”   某少年道:“溪山之内?可是软铃谷?”   钟秀秀一脸惊讶:“哥哥连这个都知道?”   漆雕戊却一头雾水:“我只听过卑山羌荣谷,倒不知软铃谷是什么来历?”   某少年:“软铃谷在江湖上是不怎样响亮,不过某先时误入,碰巧便得知罢了。”   钟秀秀说:“我也不知道师父什么来历,大概就是那种隐于山林却意外很厉害的人罢。”   漆雕戊感叹了一句:“果然行远见着啊。”   *   自城门而出,农田七八里,春日覆霜,是一副峥嵘初开的模样。远色绿山屏影渐近,沿途路边有越过时日争先探出头来的紫花青叶,萧索的枝条端珍惜地立着半点新芽。钟秀秀自觉眼前清新,衬着冷萧的韵味里,思绪倏尔便远去。   漆雕戊道:“这地界我亦头次来,路不太认得清,且待我寻个人问问去。”   钟秀秀简单应了一声。   日影移向中天,周遭却突而起了雾来。   某少年道:“妹妹立在这里莫要动弹,周围不太对劲,某去探一探。”   钟秀秀步调不在这一频,心不在焉地点了点脑袋。   直到一时半刻以后,她忽而茫然起自己停留在原地的目的,寻思方才某少年似乎确然说了一声什么,大抵还是静然不动好一些。只是早间似乎万事皆备,到了此刻才恍觉似乎忘了干粮一事,腹中有些空荡,她寻思一会儿二人回了来,便先找件食馆解了馋,再寻路不迟。   正思量间,身后却是一声微动,醇厚的男声自后方传来:“这位姑娘。”   那音律压在钟秀秀耳侧,贴得极近,却又疏冷陌生,钟秀秀心理素质不太好,着实被吓了一着。她向前踉跄跌了几步才敢回头瞅一瞅,一袭华紫萦绕在白絮里,衣摆上银线盘绕起奇诡的纹路,那人貌若珠玉,眉宇里尽展妖娆,面色却不太友善,眼下似笼了一层阴云。   钟秀秀想,这人大抵和先前那紫衫人是一路的。   钟秀秀又想,以长相来推断,这人大抵比那紫衫人更高一阶层。   不过钟秀秀想不太明白,他转悠到她面前要干什么。   那人便冷着嘴角给钟秀秀解惑:“姑娘,方才与你一起的那一男一女呢?”   “他们啊。”钟秀秀有点摸不着头脑,“他们先有点事,你在这儿等等,兴许马上……”   男子狠咬了咬字:“他。们。”眉间一皱,怒道,“拆开说!”   “哈?”钟秀秀眨巴眨巴眼睛,“那姑娘和那公子有点事……”   男子不太满意:“再拆!”   “……”钟秀秀不太能弄懂,尝试,“那个姑娘……那个姑娘问路去了,那个公子觉得附近……”   男子斩钉截铁断了钟秀秀的话:“哦。那个姑娘和那个小白脸什么关系?”   钟秀秀认真审视了一下男子,开朗道:“咳,阁下你暗恋人家姑娘你早说嘛,那姑娘和那公子……”见男子面色又黑了黑,慌忙改口,“和那个小白脸没什么关系,他们昨儿才认识,就是利益上有点交集,一路去赶纷纭宴罢了。别担心,阁下你机会多多!多多!”   男子冷哼:“什么暗恋不暗恋,我们是两情相悦!情交甚笃!如胶似漆!坚不可拆!”   钟秀秀小鸡啄米:“是!是!是!是!”   男子心情好了一些:“你说你们要去纷纭宴?”   钟秀秀点头:“是呀,姑娘这不是问路去了嘛。”   男子似是宠溺地叹了一声:“也是,忘了她前几年没来见识过,该引着她些的。”又冲钟秀秀随意道,“这百里雾气便是宴函了,戊儿向来聪慧,大抵已然入宴。那小白脸权且不提,这御障失路,他们再寻你已是艰难,若要出去,便跟着我。”   虽然出发点不太一样,不过钟秀秀也觉得放着那两人不管也没什么大问题,正打算答应下来。   便听一旁又一个闪影若现,一声略显干涩的男声叫了一声:“子堪兄?” 作者有话要说:  完!全!不!会!起!名!字!   唉……   还有哇钟秀秀这是穿到小说里来着,这小说她肯定看过对不对,所以她其实知道某少年到底是谁啊……   所以她内心现在其实也是……看好戏的状态………………   因为文里不能好好表现这一点,所以就在这里说一声!所以她说出啥话,都不要怀疑她是怎么知道的!   人家可是外挂_(:з」∠)_ ☆、不复   子堪,卿子堪。东域邪教教主,卿子堪。   钟秀秀想了想,怪不得漆雕戊先前瞅见那紫衫人,表情那样踌躇。   自霾中步出的是位一袭灰衫的公子,公子浓眉沉墨,眸点寒星,本该是一面清荣,却自右颈绵延上半面火痕,然气宇里落拓大方,寻不见丝毫卑掩之态。他本是鬓间带笑地走过来,却在瞧见钟秀秀时面色骤变,脚下也迟缓起来。   公子神色间之转变自然尽收二人眼底,钟秀秀略显尴尬地垂了垂头,卿子堪思量了思量,上前颌首道:“沭言。”   灰衫公子停在半步之外,眼间有些涩意:“子堪兄方才走得那样急,原是在找这位姑娘。”   钟秀秀想,这儿的公子哥都喜欢拿跟兄弟吃醋来培养感情吗……   卿子堪慌忙解释:“沭言,你误会了,这位姑娘与戊儿有些缘分,我寻她问问事罢了。你竟与她相识?”   公子望定钟秀秀半晌,倒是摇头,礼节道:“却是不曾遇过。在下广林阁梅沭言,敢问姑娘芳名?”   钟秀秀在思考胡诌个什么样的名字好。   梅沭言见钟秀秀敛着脑袋,并不答话,却自嘲一笑:“姑娘可是觉得在下形容可怖,配不得知晓姑娘名讳?”垂了眼帘,“那便罢了。”   钟秀秀忙说:“不是,不是因为这个。”   卿子堪想,这俩人一定认识!   周遭有着雾气缭绕,本就清冷,此刻气氛愈显僵硬,卿子堪自怀中取出一线金纸绕的线香,点了烛,缓和道:“有缘千里会,也不必这样在意姓甚名谁的。我看时候也耽搁得差不多了,咱们还是早点入宴,兴许还能挑个乙字辈的雅间住。”   香烟牵引之处,渐次缓开一片清明。卿子堪带在前头,钟秀秀紧随而上,梅沭言缓步跟在后面。一路上钟秀秀只觉得如芒在背,不知怎样自持。直到连霭色也渐渐舒缓,朦胧罩出的青山绿水明了身形,一方开阔的繁林峻山,崇台闲楼临壁势而开,回廊水榭借曲岸而栖。卿子堪不知为何慢下步调,钟秀秀对周遭倒是好奇,反而紧走几步,一抹隐隐遥遥的青影冲这边探了探,漆雕戊的声音便传过来:“阿昭!”   这声唤,不论内容,单讲声调,便令身旁紫衣一滞,急忙避去了身形。   这声唤,不论声调,单讲内容,便令身后灰衣一滞,梅沭言幽幽开口:“阿昭?”   钟秀秀没敢回头,向前跑了几步,逃出那一片雾障。漆雕戊立在一株茂色慷慨的桂花树底下,某少年自树影后的临水亭里走出。钟秀秀迎上去,满面春光地问候了一声:“我有点饿,这里管饭不管饭?”   不知去何处换了一身月白衣敞的卿子堪这时候自一旁阔步而来,漆雕戊正打算答话,瞅见他,眼间慌忙地咳了一声,前不着店地高声说了一句:“在下谢鸾坊滕戊!”使劲向钟秀秀使了使眼色。   钟秀秀停住步子,有些莫名。梅沭言走至她身边,卿子堪脚下显得急了些,到跟前也重声一说:“在下千水流风楼复卿。”使劲向梅沭言使了使眼色。   某少年眼上轻眯,向卿子堪一揖:“在下叶泽,素仰千水流风楼之高誉。今日竟得以一睹霜鬼殿下风采,实乃三生有幸。”   卿子堪的表情有些不好。   钟秀秀研究半刻,总算是研究明白了,这是在互报小号啊!赶忙跟进:“我我我……我是他义妹,我叫程棠。”   梅沭言有些意味不明:“方才滕姑娘不是唤姑娘阿昭?”   钟秀秀敷衍道:“哦,那个,我先前怕惹祸,一直说的假名。看你们现在都这么坦诚,我也不好意思再瞒下去了。”   某少年审视了审视梅沭言:“阁下是?”   梅沭言方觉失礼,赔歉道:“在下广林阁梅沭言。”   漆雕戊眼睛一亮:“是广林阁的大公子?可见得真人了。”   梅沭言笑道:“那公子之名,是同门里随便叫一叫的。不敢拿来在外面说道。”   漆雕戊不以为然:“怎么会?先前听阿卿说起过你,夸的是风雅温文,气宇不凡,这般好,那般好,听得我都快吃醋了。”   卿子堪竟显得有些羞恼:“那是因着听见旁人对沭言品头论足,净是些偏颇之处。也是现在江湖上不知如何流行起来,这看人,能光瞧个皮囊便罢么?”   梅沭言笑得淡然:“旁人如何觉得,我倒并不是很在意。”   钟秀秀心里不太好受,有点苦闷,觉得还是转移话题吧:“江湖里风气不好,咱不跟那群人同流合污就行。对了,这地儿管饭吗?”   某少年掩着扇面虚虚一咳,钟秀秀分析了分析,这声咳的意味大抵是:半刻不见,妹妹转移话题的技术见长啊。   漆雕戊自兽皮袋里面掏了面包着纸的油饼:“还没正式开宴,不管饭的,阿棠先吃些这个填一填罢。”   钟秀秀可怜兮兮地接过油饼,一脸不满:“这纷纭宴不是名闻天下么,连个饭也不管,这阁主是吝钱是怎么?”   卿子堪辩驳道:“先前也是管的,前几年不管了,大抵事出有因罢。”   钟秀秀仍旧苦着脸,咬了一口油饼。   曲径通幽,回廊轻转,自山下楼门前步出两个青袄黄裙手提纱灯的姑娘,锦丝绣鞋须臾便至跟前。左边的姑娘道:“御湘阁天上月。”右边的姑娘接:“水边星。”二人轻轻一福身:“恭迎各位英雄驾临。”   漆雕戊受宠若惊:“竟是二位侍座亲迎。”   天上月抿唇一笑:“阁主特有交代,说前几日来的都是贵客,让我们好生招待。”   钟秀秀奇怪:“我们还算来得早的?”   水边星解道:“纷纭宴于五日之后才正式开宴,姑娘何止来得早,是来得尤其早了。”   钟秀秀恍觉被骗:“还有五日?!”怎么觉得一路上大家都在说晚了呢?又皱眉,“好生招待,却不管饭吗?”   水边星琳琅一笑:“并非我们不周,经阁中后院,能通到一处市集,纷纭宴每年季月望日开宴,自十日以来,我们阁中人也须得到那市集去寻小馆填肚。阁主亲自下的规矩,何人敢违?”   钟秀秀撇嘴:“我觉得,你们跟阁主的关系还是要再亲切一点的。”   天上月道:“这事牵扯进一位故人,我们在这也不便多说。不过阁主此举也并非无理,知者自知,姑娘也莫要太怪罪了。”   钟秀秀又叼了一口油饼:“算了,饭的事我不计较,房子总该睡着舒服罢?”   卿子堪说:“这便是我们赶得这样前的因由了。这阁中以天干为序,顺次优劣。想如今大抵没什么人,几间乙字辈房还是闲得出罢。”   漆雕戊奇道:“既然这样前,还要不起甲的么?”   某少年插话:“某听闻,这甲字辈房奢华,只允有缘之人。平年里纷纭宴上,也都是自乙字辈开始领的。住进甲字房之人,江湖上还未听闻过。”   水边星轻笑:“那是公子孤陋寡闻了。先前也是住过人的,不过差了这五六几年,传开的便少了。不过今年故人又至,如今房中也是有了客的。各位可有兴趣猜一猜是哪位?”   漆雕戊灵光一至,讶道:“不会是萧池和巫茶罢!”   水边星也是诧异:“姑娘竟这样聪明。”   漆雕戊有些急:“唉,姐姐,你不能让他们住啊!”却有些懊恼地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钟秀秀觉得这事还是不要这样光明正大地说,谁知道隔山有没有耳呢。   她拽了拽漆雕戊衣袖,又冲水边星歉意道:“姐姐别在意,我这个姐妹惯不喜萧池的做派,觉得以阁主风姿,怎会与如此之人有缘。是以不太能接受竟是她住进了甲字辈房。”   漆雕戊欲言又止几下,终是没说话。   两位侍座引路,将一行人带至楼中。屋瓦沿山壁而起,巧琢镂中,于初春里却显一份幽凉。乙字辈房傍在半空,分“通艺、沉忆、傀屹、方迄、艳讫、追乾”六间,他们一行五人,便取了前五间。钟秀秀领了方迄间,牌上沉郁阔绰的题字已历了年月,却丝毫不掩其清越致雅。   钟秀秀有些喜欢,问了声:“这字是你们阁主题的?”   天上月道:“不,是阁主的一个朋友。”   钟秀秀想了想:“就你们方才说的那个故人?”   天上月颌首。   钟秀秀有些好奇,却不好再问,便辞了两位侍座,径自向房中歇息了。   赶路虽不算颠簸,却也有些劳累,正打算和衣先睡一觉,漆雕戊就大方地闯开了她的房门。   钟秀秀感得有些头疼,漆雕戊却让她头更疼了一下,她压着声音,故作谨慎:“阿昭,你干嘛要编假名字?”   钟秀秀觉得这逻辑好似不太对,我还没问你呢呀姐姐?   漆雕戊先行解释道:“我和阿卿认识的时候,他被守心宫的人整得很惨,我不太想让他知道我和那群人是一路的,就瞒了下他。”垂了眸子,“我待他是真心,也知道不能总瞒着,可如今当真不是时候。你便也帮我瞒过一阵,待我准备好了再与他说。”   钟秀秀认真点了点头。   漆雕戊道:“所以,你该告诉我你是怎么回事了罢?”   钟秀秀想好像当真没借口了,语重心长:“你也见过我师哥了,对吧。”   漆雕戊觉得这话说得有点长,莫名:“恩。”   钟秀秀叹了口气:“你也知道,他这个人很自恋,自小就不信我们师门里居然会有姑娘不暗恋他。”指了指自己的脸,“而且还是我这样长得没品位的姑娘。”   漆雕戊斟酌道:“阿昭,你也没那么难看。”   钟秀秀并不很在意这个:“我师哥他便是这样想的。所以自小到大,我们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了很久。我是觉得,长相不是重点,我还跟他说,我看上的人,他可能长得不好看,但是他的气质,一定比师哥高雅好几倍。”   漆雕戊觉得这个想法很励志:“对呀,对呀,看人怎么能光看脸!”   钟秀秀手指在床榻上画了几个小圈,垂着头,嗫嚅:“所以……所以……听说广林阁的大公子到师父那儿向我提亲,我就,我就答应了。”   漆雕戊觉得这个转折太快她有点接受不了:“什么?!你们,你们定亲了?!广林阁的大公子定亲,怎么江湖上不见说的?!”   钟秀秀帮她顺了顺气:“因为,他们广林阁有名的也是二公子,我们软铃谷也没多少人知道。听说广林阁阁主急着传位,好自己逍遥去,就催着梅公子快些成亲。他……就是瞅了几张画像,就把我挑出来了。这婚定的低调了点,也挺仓促的,但是两方本来都答应了的,也就没什么。想着婚帖一下,再轰动不迟,不过……”   漆雕戊有些听出来了:“阿昭,你是出来逃婚的?!”   钟秀秀慌忙捂了捂她的嘴:“不是!不是!”忧愁,“都是我师哥!他觉得我是因为师父让成亲才成亲,觉得我根本不是看上了人家,觉得我还是暗恋他,觉得我还是偏向长得好看的!”舒气,“所以,我这不是,想去广林阁看看,提前和那个大公子,培养培养感情嘛……”垂了头,赧然,“然后就……迷路了……”又有些愤愤,“本来想回谷问问师父路线,结果发现师哥在到处跟人散播我这是逃婚!师父她居然也信!我……”   漆雕戊一瞬了然:“咳,那你跟他解释清楚不就好了,这么巧他也来了纷纭宴。”   钟秀秀对手指:“可是这听着……不就像是我跟师哥赌气才答应成亲吗……”   漆雕戊踌躇:“不……不是么?”   钟秀秀义愤填膺:“当然不是了!我可是提前找人打听过他的人品的,要不是这样,我怎么会随意定夺我的终身大事。”   漆雕戊道:“所以,你就这么说不就好了?”   钟秀秀脸一红:“跟……跟他说我打听他……不……不太好吧……”   漆雕戊思量了思量:“阿昭,你这样犹豫,是不是心里已经有了泽大哥,却想不出办法拒绝梅公子?”握拳,“没关系,只要把逃婚坐实就好了啊!”拍了拍她的肩,“反正,你和梅公子谁都不认识谁,这个婚约也是他出于被逼无奈。你是为了真爱,江湖人不会嫌弃的!”   钟秀秀哭丧着脸:“姐,你想多了,我不喜欢泽大哥啊!我亲自答应下来的婚约,哪有不情愿之理?”叹了口气,“唉,算了,我也等些时日,找机会把话说清了罢。”   漆雕戊貌似有些失落:“好罢。”   钟秀秀舒了口气:“姐姐,妹妹有些困,姐姐也回去歇歇罢。”   漆雕戊点头:“行,你先睡,我走了。”   *   晚间的时候,钟秀秀自一片幽蓝里醒转过来。两边有些安静,她寻思大家大抵都出去觅吃的去了,想着好像没带什么盘缠,只能碰一碰运气,看看遇不遇得见他们,只要不是梅沭言,都可以理直气壮地蹭一蹭餐。   窗外是早间停留过的池院,月影已爬上山头,几抹银华下,钟秀秀眼睛一晃,仿佛有片白花花的东西闪了过去。再一晃,仿佛又有片白花花的东西闪了过去。   钟秀秀有点瑟瑟,趴到窗沿上瞅了瞅,果然,两个白花花的东西一个立在东边的亭子尖上,一个立在西边的亭子尖上,一个罩着斗笠,一个执着银针,一个是漆雕乙,一个是卿子堪。   卿子堪自鼻间嗤出一声冷哼:“你究竟是谁!”   漆雕乙声线漠然:“我是萧池。”   卿子堪笑道:“连我都不认得,你也配叫萧池?”   漆雕乙淡淡:“我怎么不认得,东域邪教教主卿子堪,找我有何贵干?”   卿子堪警惕地瞅了下周围,瞥她一眼:“我来这里,从来报的不是这个身份。你若是让什么不该听到的人听了去,我手中银针兴许就没现在这样乖巧了。”   漆雕乙立在当口没出声,大概是有些茫然。   卿子堪却手腕一转,将银针收起,邪邪一笑:“或许,我该用这个,你才能明白些。”话音至半,月白的广袖中倏尔腾出一条白练,如蛇蟒般疾缠向漆雕乙,漆雕乙一惊,骤然跃起,自侧方扼住那绸带咽喉,却不料手心吃痛,慌忙回缩之时,那练端突而回转,勾向漆雕乙腰身。   漆雕乙闪躲不及,自空中无所依傍,索性收了势气,任由自己坠落下去。眼见暗处又是一抹暗色一闪,空中白绸调转了方向,冲进摇落的那抹素白,狠狠钳住漆雕乙的腰身。地上一刃寒光一跃,假巫茶手握寒剑,向练身死死一削,却没有斩断。   卿子堪作势一收,漆雕乙闷哼一声,倏然移近卿子堪身侧。卿子堪一手箍住漆雕乙的身子,另一手一挑,那煞白的纱幔应势而下,露出一面羞红的娇颜。   漆雕乙怒道:“卑鄙小人,你在绸子上涂了什么!”   卿子堪玩味一笑:“我也不记得了,大抵是余下的惊露粉,不是你亲手涂上去的么,怎么,连我的名字一并,忘记了?”   漆雕乙又惊又恼:“你,你究竟是谁!”   卿子堪摊了手,手上白练的尾端,金粉铺成了一个写意的“皇”字,映上灼灼月光,竟婉转出别样色泽。漆雕乙脸上白了白:“这是,千水流风楼的皇字具?你是千水流风楼的七鬼之一?可……”   卿子堪显得就比较无辜:“江湖上也没规定过,邪教教主,就不能入千水流风楼啊。”又一敛眉目,“这无端绸在我袖里也是藏了五六年了,你既然将它逼了出来,就该付些代价才是。”   漆雕乙咬了咬牙,冲下面喊道:“北年,救我!”   假巫茶慌张道:“小姐,我不会武……”   漆雕乙骂了声:“没用!”   卿子堪眯了眯眼:“我也没打算与你如何,我不过想知道,你这样光明正大扮着萧池,是铁定她身已死?你是如何得知这消息,你与这消息来源有何联系,又或者,你知道是谁杀了萧池?”   漆雕乙一扭脸:“我不会说。”   卿子堪笑:“你不说也罢,看你扮得这样理直气壮,武功又这么差,大抵是守心宫的人罢。符傲是怎么跟你们说的,竟没有告诉你们,就算萧池已死,巫茶还是活得好好的。他不会单纯到觉得巫茶待萧池痴心,便会打算就此一蹶不振罢?”   漆雕乙咬着唇,不打算说话。   卿子堪不甚在意:“你不说就算了,你大抵不知,今日是她的生辰。”声音竟有一刻显得苍凉,月色疏朗地洒下来,照见他长睫清明柔转,“先前这几日最是热闹了,如今想她在下面连个陪的人也没有,不如就遣你下去走走,知道你住了她寻常的屋子,兴许她不会生气,反倒与你更亲近了呢?待你摸清她的脾性,再来假扮不迟。”   漆雕乙咬牙:“你杀了我,我父亲要你好看!你打算与整个守心宫为敌吗?”   卿子堪眨眼:“我一个邪教教主,和守心宫为敌怎么了,本该如此啊。”   “你现在又……你!”漆雕乙狠命地挣了挣绸带,奈何越挣越禁锢,那丝薄如蝉翼的绸子却似革似铁,如何也动弹不了丝毫。   钟秀秀觉得有点看不下去了,吼了一声:“那个假巫茶,你能不能有点职业道德啊,你家小姐都要死了!”   假巫茶探过头来,苦恼:“可是这位姑娘,在下不会武啊。”   钟秀秀恨铁不成钢:“不会武,你不会去叫人吗!”   假巫茶歪头:“哦?姑娘倒是说一说,这御湘阁中,我能寻了谁去,让他竟是站在我这一边的呢?”   “去叫……”钟秀秀看了一眼卿子堪,敛口:“当然是去叫滕戊了!滕姑娘侠义之心,不会随随便便让人死的,卿公子最听滕姑娘话了,快去叫!”   卿子堪音调有点危险:“程姑娘,该听的不该听的你都听了,现下还是莫管那些闲事好。不然,姑娘是不是忘了我手中还藏着银针,这针虽不多,两个人也是够的;也不怎样厉害,致残致死,也能勉强。”   钟秀秀斟酌:“公子,这人不能杀,先前在掩沙城里,多少人瞅见了萧池与巫茶现身。猜也猜到他们来的是纷纭宴,这消息早便传开,如今也是挡不住了。况且公子你这杀了人,尸首可怎么办呢?这阁中丢了个人,阁主也是很难担待啊,公子这么聪明,问她那些问题,哪还用得着她回答,公子其实早便推想出了罢。她就假扮假扮,也没做什么恶事……”   卿子堪道:“姑娘说得也没错。不过,”目光流转在漆雕乙面上,“谁让她假扮得这样拙劣,看得我实在不太开心。总得跟我道个歉,好缓一缓我一个千水流风楼的面子罢。”   假巫茶叹气:“唉,公子你这就别想了,我们这个小姐就是脾气倔,拉不下面子。你越让她怎样,她就不怎样。”环顾了环顾四周,“这池水还没化尽,我看公子你杀了人,就衬着夜黑运到这谷外去,后院那边不有个市集呢么,人多眼杂月黑风高的,也没什么人在意。”   漆雕乙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北年,你!”   钟秀秀随手抓了身边一个石枕就掷下去:“季舟!你给我按原书演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TAT ☆、不辨   世界仿佛都在那一刻震颤了一下,钟秀秀闭了眼,想大抵是完了,没成想再开了眼,仍旧是立在那扇木窗面前。   月色光鲜地打点下来,醉成满树银湖。漆雕乙仍旧箍在卿子堪的臂弯里,月白色的青年与天顶玉轮遥相辅衬,占尽清光一片。卿子堪正说:“我一个邪教教主,和守心宫为敌怎么了,本该如此啊。”   通到后院的那方小道上,却倏尔急匆匆地奔来一袭青影,漆雕戊有些忙慌:“阿卿手下留……”只瞧见一幅仙侣踏云图,“……我靠给我杀了那个妖女!”   钟秀秀抚了抚窗沿,觉得感觉还算真实。   身后季舟拎着石枕悠悠走过来:“哦,对了,没有支会你一声,这世界有我在,就不用烦恼什么BUG不BUG的问题了。你想调戏你们家小天使,就尽管调戏;想过把世事尽在我手的瘾,就尽管装牛叉;要是在这儿玩儿得腻味了,想去到萧池还在的时候,也尽管提。”   钟秀秀向他使了一记不屑的眼神:“我是那么没原则的人吗,我的原则是原汁!原味!原!生!态!”   季舟敛眉思索道:“这个理念也不错,兴许能另揽笔生意出来。”   钟秀秀嫌弃道:“你没什么事,就快走。你知道原作里的北年有多美型吗,你知道我本来有多期待吗!”   季舟就装起可怜:“我怎么没事,洛容和檀杨一起了,现在不是只剩下咱们俩相依为命了吗?”   钟秀秀了然:“哦,你失恋了,然后跑到我这儿寻我乐子找安慰呀。”冲他灿烂地一笑,“跟你说个好消息,我也要走了。”   季舟的气势一下子弱下来:“你要走?”   窗外有苍树与寥星,有雾云遮揽过来的圆月,山影绵延起伏的轮廓,时光流走在不知第几回早春,桂花树才只蓄起一个蓊郁的势头,初草新叶里,有一味幽淡的芬芳爬过漫山遍野,浸润在修宇、崇楼、飞阁、勾廊,一寸一寸缠染进心扉。   钟秀秀难得认真地点了下头,她说:“我就是有个事情,想来问问一个人。问完,我就走了。”   季舟顺着她眺了下窗外:“也是,你我和洛容,我们三人本就不是同路,如今又各自向着各自的归处。兴许之后想起,这两年倒显得不可思议。”   月华如水,钟秀秀触进那片冰凉,天地间有一瞬凝眸,岁月也知趣地缓下步伐。钟秀秀说:“你说,会不会有一处地方,你和洛容是在一起的?”   月色合了眼帘,天地压进一片暗沉,她又说:“或者,会不会有一处地方,萧池她没有死?”   窗旁的枝叶随着风低了低脑袋,她轻声:“又或者,我与公子,会否是在一起的呢?”   “会的。”季舟声线沉进夜色里,“不过,到底不是我们了。”   *   月圆如斗天边悬,卿子堪听了自家姑娘一言,心情愉悦地冲漆雕乙说了声:“听到了?”便手上一松。漆雕乙还未反应过来什么,便身如薄翼一羽,飘向谷底一汪深潭之中,贴近湖面一瞬间,眼旁还能瞅见亭上身姿浮步而下,迎向奔走过来的那一抹倩影。   漆雕乙心中不甘,临入水前愤恨一喊:“五妹你!”   谷中幽静,这声怨气呛了水气,却仍显清晰。   漆雕戊步子滞在卿子堪身前,目光有些闪躲地避到一旁,又狡辩:“她胡叫的!”   卿子堪温柔搂上姑娘腰身:“戊儿不要在意,其实,我早先便知道你身份了。”   漆雕戊惊惶地抬了头:“你知道?”又垂了睫,“我知道守心宫里没几个好人,可我,我当真和他们不是一路的。”声音更显慌张,“我是拿着坤卦令,是担着五小姐的名号,不过,不过我不是像他们那般的人,我不会……”   卿子堪抚上漆雕戊的脸颊:“我知道的。”   漆雕戊感动得热泪盈眶。   卿子堪婉声道:“所以,我也想向戊儿求个恩赦。若以后,戊儿觉出我哪里瞒着你了,也要记得我待戊儿的真心,生气也好,惩处也好,都不要狠心将我抛了,好不好?”   漆雕戊眨了眨染水的睫毛,抿唇:“阿卿,你若是说……你是邪教教主一事,我其实,也早便晓得了。”   卿子堪亦是一惊:“戊儿……”   漆雕戊心疼地抚了抚他衣袖:“我知道,你是怕我在意,为了寻个正当的名号,才去求入的千水流风楼,萧池那样狠绝的人,你在里面,一定吃了不少苦。”   不知自何处隐出的某少年在一旁凉凉一笑:“原来,千水流风楼当真如姑娘先前所说,这样不好。”   漆雕戊有些歉意,侧头对某少年道:“泽大哥,你若是想寻扬名之地,我看守心宫和千水流风楼都不是好去处,若能寻个方便的,邪教叫着大抵不太符合泽大哥的审美,不如去问问梅公子,看看广林阁收人不收?”   某少年听得认真:“哦?也好啊。”   卿子堪面色尴尬,握了握漆雕戊的纤手,揽回她的面颊:“戊儿,你误会了,江湖上传的那些,越玄乎的越不可信。这千水流风楼待我很好,我在里面过得也开心。”叹了口气,“先时我送你的花灯,那上面的朱笔,还是萧池亲自题的,你不是也很喜欢?本想着到了时候,让你也见一见他们……”   漆雕戊面上诧异,眼睛睁了睁:“你从不与我说起过那里,我以为你很委屈。”   卿子堪歉然:“到底并非众人眼前之物,也不好随处说罢了。”   一只湿淋淋的手自水波里探出,狠狠攫住漆雕戊的脚腕。漆雕乙颇带狼狈地晃了晃过水的头发,死命摇了摇漆雕戊的腿。可惜姑娘在自家公子怀里,站得有些稳当,漆雕乙瞪着他们,酸道:“五妹,你听他胡诌,那萧池什么名号你还没听过么?看他这样维护她,说不准这萧池的面首,可不止巫茶一个呢。”   漆雕戊涨红了脸:“妖女,你别信口开河。”   卿子堪向漆雕乙臂上一踹:“姑娘,你还没闹清自己处境如何?”   漆雕乙眯了眸,意味深长一笑:“哦?教主这威胁,听着可有丝欲盖弥彰的味道啊。”   某少年展了折扇,轻笑:“这么听来,这位姑娘好似对千水流风楼甚是了解的样子?”   漆雕乙冷哼:“了解不了解,那萧池死在我们火宫门内,也不过如此罢了。什么江湖第一,什么百年盛鼎,吹得那样邪乎,我看,也不过就是个浪荡的贱人罢了。不卖我们夫人面子,看她可有好下场了?”   卿子堪抑着怒气扼住漆雕乙肩膀:“什么死在你们火宫?”下意识瞥了一眼某少年,“你是说她死前,去的是你们守心宫?!”   漆雕乙掉了一回水,大抵脑中也浑浊,也有些肆无忌惮起来:“我便跟你说又如何?亏教主还自称七鬼之一,连你们楼主死前败在哪里都不知?当日卓烜夫人借茶宴一事相邀,本想就此将你们千水流风楼拉拢过来,结个同盟。可惜那贱人偏不识时务,又怪的着我们什么呢?”   卿子堪手上运了力道,掐进漆雕乙肤肉里:“你再说一句贱人试试!”眸中至寒,却又漫开怒火滔天,“哦,原来是那卓烜夫人。”勾了勾唇,“区区一个守心宫,我邪教移不平它,倒还妄称邪教了。”   某少年折扇轻拍了拍卿子堪肩膀:“殿下还是稍安勿躁,这姑娘摆明了在刻意激怒殿下,萧楼主造诣如何,想必如今这几人里,殿下比我等都有掂量,她所言是真是假,殿下当比我等更清楚些。”   卿子堪将扇柄向斜处一打:“公子当然沉得住气!”却到底敛起眉目来。   季舟自一旁赔着笑走过来:“我家小姐给各位添麻烦了,她这个人说话喜欢夸张些,嘴又刁得很,冲撞之处,各位还是多见谅啊。”   漆雕乙松了握住漆雕戊脚踝的手,攀上季舟伸过来的胳膊,皱着眉,嘟囔:“北年,你到底向着哪边的!”   季舟讪讪一笑:“当然是小姐你这边。”   漆雕乙不太以为然地冷哼一声,自池中跃出,衣衫揽水,她偏头看了看卿子堪等人,似是没什么闲暇顾忌自己,便揪着季舟的袖口向甲字房走去了。   钟秀秀这才跟着走了出来,卿子堪表情有点不好,漆雕戊在一旁也不知暗自思量着什么。某少年摇着月白的扇面,点上银辉作衬,倒是一派云淡风轻。   钟秀秀觉得,要不还是转移话题:“你们怎么都回来了,梅公子呢?”   漆雕戊心不在焉道:“好像广林阁的二公子也在近前,他去引个路。”眉间终究散不去愁苦,拽着钟秀秀就往回走,直到了方迄间里,掩了门,挂了锁,才算安心,抵着墙面,徐徐屈膝,蜷缩在了墙角。   钟秀秀坐在榻上,敛了窗,房中昏沉沉的,忘了点灯,她看了看漆雕戊周身萦绕出的氛围,觉得还算相衬,便轻声问了一句:“姐姐,你昨天还担忧他会不会怨你瞒他,这事儿都了了,你还愁心什么呢?”   漆雕戊苦着嘴:“方才二姐说……说……”酸了酸鼻尖,“你说,他会不会当真和那个萧池有什么?”仔细推究起来,“他入千水流风楼的时候,才十二几岁的,那时候萧池方闹过那场人心祭酒的场面,再天资,也有十七八了,他那时候可能也不懂什么,他在那里面算起来,也有十一二年了,这么多年,萧池又比他老道那样多,你说,若当真……”   钟秀秀叹口气:“就算十一二年吧,那个萧池不是五六年前就死了么。”觉得不太有说服力,又道,“而且,他可曾跟你说过有?”   漆雕戊脸一红:“他怎么会跟我说有!”   钟秀秀道:“那便是了。他待你心诚,还是你二姐待你心诚?你不信他,却受了你二姐扰乱,这算什么道理?”   漆雕戊沉眉:“就是因我二姐待我不诚心,若当真是这般事情,她说的才会是真话。”   钟秀秀噎了噎:“那若当真属实,你该如何呢?”   “我……”漆雕戊垂了眸,眸中有些许委屈,“我不知道,可我从小到大,喜欢的只知道是他,他若当真有些别的什么……我兴许……也没什么办法。”   钟秀秀斟酌:“漆雕姐姐,你说他十二岁入千水流风楼,他那时算小,却肯为了你到那样的地方去寻个名号,先不论当中实在如何,外界的传言大抵并不很安妥。可他去那里,不过是想让自己可以再配得上你一些,从那时便算起,你们也有十一二年了,这当中,他待你若假,也不会是迟到今日才显现。”   漆雕戊抬了眸子。   钟秀秀走下榻,蹲在她面前,牵了牵她的手:“不是常说,关心则乱?我看你二姐今晚说的,没一句真话。大抵千水流风楼里,也当真给他留了些珍贵的念想,是以你二姐说萧池如何,他便听不得。也是因你看他重,才被你二姐蛊了去。”见漆雕戊眼角倔强,却是忍了泪光,抬手替她抹去,“你当真觉得卿大哥是那种本末倒置的人,明明为了你入楼,到头来,却抛了初衷?”   漆雕戊垂着脑袋,细细想着,道:“你说的,也有道理。”顿了几刻,叹道,“我再想想罢。”   她起了身,旁边夜色藏在云后,暗中视线并不很清晰。她抹着黑捣鼓半天,钟秀秀听了声清脆的响音,也不知断了什么,就见漆雕戊手中拿着个反着暗光的物件幽幽转了转头:“阿昭,你说锁坏了,这管修吗?”   *   天上月说,不管修。   水边星安慰,虽然御湘阁里没有修习修锁这门技艺的人,不过兴许过几天各路英豪一到,便能寻见几个也说不定,再不然,大家一起想一想办法,也许能无师自通呢?   钟秀秀听来听去,听出一个不急于此刻的意味,看着两位姑娘似是难掩疲惫,就抱着枕头到漆雕戊的房子里去挤了一宿。   第二日一早,天际边还压着乍青,晨风幽凉地探进窗沿,钻到钟秀秀有些单薄的衣衫里面。钟秀秀自觉牙关一抖,自本就不太好过的梦里醒转,才发觉一床锦被似是被人嫌弃一般,显得委屈地团在榻下石地上,漆雕戊那厢已没了踪影。   钟秀秀拎起被子,抖了抖尘,故作安好地置在了榻上。   她自行回房,断了锁环的金锁被扔在花木桌上。昨日夜里昏暗,看得不太清晰,今次一瞅,却看见金艳的锁身上面,凸着一个行云似的“皇”字。钟秀秀手一抖,手心有点冷汗。   她想了想,还是抓着锁去到了卿子堪住的沉忆间。   房门虚掩,她象征性的敲了敲,须臾,木扉便应声而开。钟秀秀掂了下手中金锁,抬头便道:“卿公子,我这儿有点小问题……”   却没料到对上了梅沭言的眸子。   钟秀秀讶了讶,向房中探去,卿子堪正倚在窗边,榻上小案铺了晨间熹色,他正悠哉地在那上面晒针,洋洋洒洒数十好几的银光,安整排列其上,针身上金笔点点,凑出一个——钟秀秀低头看了看手中,没有错,那字与锁上如出一辙,不过少了顶端一点。   钟秀秀略微向梅沭言颌了颌首,便走到卿子堪跟前,梅沭言又将房门一掩,卿子堪一双眸子才自案上移开,看了一眼来人。   露打新叶,和风撩了撩卿子堪的袖敞,钟秀秀恍然觉起自己跟这俩人不太熟稔,如此贸然太过唐突,想着说点什么来套一套近乎:“哟两位公子,大早上的在一间房子里培养什么感情呢?”   卿子堪忽道:“不要动。”说着竟倾过身子来。   钟秀秀眨了眨眼,吓住了。   他伸了手,指尖抵住钟秀秀腰间缠丝的绿云绦,钟秀秀不太知所措,窘迫地瞥了瞥梅沭言,见着对方神情竟然和自己差不多,心里顿时有些心安。   卿子堪眉上皱得认真,指肚在钟秀秀腰上反复摸索了几回,长手一挑,带出四根银针来。   他将它们依序小心地排在桌上,银针上金斑几点,恰好补足先前空缺,一势气量恢弘的“皇”字呈展在眼前。卿子堪似是心情不错,管起闲事来:“程姑娘来头不小啊,怎么有这银针?”   钟秀秀支吾道:“这是我师父的东西。”   卿子堪狐疑:“你师父?”   钟秀秀解释:“我师父说这针金贵,怕丢,自我从她习了医术,她就把这个针别在我腰上,睡觉的时候要握在手里,洗澡的时候要捆在手臂上,她给别人施针的时候我就随在旁边,比较方便。”   “这样啊。”卿子堪略略点头,“所以,姑娘原来是软铃谷的人咯?”   钟秀秀觉得这位公子思维跳度有点大,装傻:“什……什么……”心虚地看了一眼梅沭言。   不巧对方也盯着自己,钟秀秀目光一慌,又退了回来。   卿子堪轻轻一笑,目色柔和地打在明湛的银针身上:“这针衬我身手,自小我就向它主人讨过许多遍了,不过她人狡猾,说什么江河辽阔,她随手一藏,让我自己去寻。我找了许多年,没想到最后四针,却是在她自己徒弟身上。”   钟秀秀狡辩道:“你怎么知道这针的主人一定就是我师父?没准儿是我师父的朋友呢?”   卿子堪有条不紊地分析道:“这针好歹是千水流风楼的皇字具,就算过了时日,也是到不得外人手里的。其余那些,我都不是在人身上寻见的,你说你师父用它施针,若不是正主,那我可要代我们千水流风楼讲一讲公道了。”   “好吧,这个就依你。”钟秀秀耷拉着脑袋,嘴硬,“不过,我不是软铃谷的人。”   卿子堪笑意渐深:“为何?”   钟秀秀想他一定知道了什么,十分烦躁:“说不是就不是,敢说敢当,不信你带我到软铃谷面前去,我还能跟你理直气壮地说不是。”   梅沭言的面色有点不好,眸中似是灰败。钟秀秀又有点心疼,后悔起来,可就是不太想当着卿子堪的面说,手中金锁持重,她似抓到了救命稻草:“对了,我来是问这个的。”   她将手掌摊开,明黄的锁身露在三人眼下,凸起的“皇”字被案上银针照应得愈加张扬。钟秀秀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就是想问一声,这个玩意是不是你们的什么皇字具啊?这锁不小心被弄坏了,要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你还是跟我说一声,让我有点心理准备。”   卿子堪淡淡一瞥:“是挺贵重的物件,不过这帐先放一放。”念念不忘,“姑娘不要忙着转移话题,不妨直说,沭言他先前与软铃谷的一个姑娘定了婚约,却被那姑娘逃了。我是怎样也想不出那姑娘有什么正当理由,竟做出这种事来,姑娘若是软铃谷之人,正好也让我们打听打听。我记得,那姑娘是叫……叶昭,这么个名字来着?”   钟秀秀哭丧着脸:“一个锁,你们不会要我命吧?这锁也不是我给弄的,是你家戊儿啊。”   卿子堪:“姑娘若是认得叶昭,不妨替我带她一句,她若不齿这婚约,我们亦是不屑。不兴倒是像着我们逼了她什么似的,她不愿,便撤了约,也无甚大碍。”   钟秀秀:“我晓得了,我帮你修好还不行么?一个锁,我又不是,没弄坏过。”   梅沭言有些看不下去:“叶姑娘。”   钟秀秀拉不下脸再扯了。   梅沭言苦笑道:“叶姑娘若当真这样不愿,在下自不会逼迫,不过是请姑娘表个态度罢了。姑娘何必逃躲得这样辛苦呢?”   钟秀秀掐了掐手中金锁,横平竖方的,有些硌。她委屈:“我没逃婚!”   卿子堪挑眉:“沭言怕你生疏紧张,便想捎你来纷纭宴,也好彼此事先熟悉。可我们至软铃谷之时,你却又在哪里?”   钟秀秀理直气壮:“我也是怕大家都不熟,成了亲尴尬,所以去找他了呀!”   这个理由实在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室间一静,瞬然间少了反驳之声。   钟秀秀更加理直气壮:“然后我就迷路了,从小到大我就没出过软铃谷方圆五里,你婚帖上也没地图没攻略,我怎么知道怎么走?然后我就遇见了那个叶泽,然后就是漆雕姐姐,然后就到这里了,谁想到这么巧,居然在这儿遇见了。”   梅沭言哭笑不得:“姑娘,你们不是从掩沙城而来?你既已至了掩沙城,何不回软铃谷呢?”   “因为一瞬间好像大家都在说我逃婚,我干嘛赶浪尖上回去。”钟秀秀全然一副我可是思虑周备的样子。   卿子堪倒是一笑:“原是这样,我就说,刁刁姐怎么会选一个眼光这样差的姑娘给沭言。”   钟秀秀一咳:“你跟师父她很熟嘛。”   “那是自然。”卿子堪笑意在眼中一盈,又倏尔淡去,他转了话音,“这事便了了。叶姑娘,我还有件事要请教你。”   他有一刻显得踌躇起来,愁苦道:“昨日离去之后,戊儿可有与你说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纷纭宴前没什么事,感觉大家都好闲啊_(:з」∠)_ ☆、不忘   钟秀秀感叹:“漆雕姐姐会跟我说啥,卿公子你还会不知道吗。”   卿子堪说:“我要是知道她会想那么多,昨儿便与她说清楚了,还能等她今天早上反过来问我?”   钟秀秀惊讶:“她问你?啥?”   卿子堪似是有些委屈:“问我和萧池是怎么回事。”又有点懊恼,“真不知她如何看我,竟在这上面偏向她二姐起来。我有些恼,就说了些……”咬了咬唇,“重话……”   钟秀秀有点急:“那,那她人呢?”   卿子堪道:“跑出去了。”   钟秀秀觉得他真是不可理喻:“你的妹子都跑出去了,你还不追,在这儿和兄弟培养什么感情呀!”   卿子堪被问得无言以对:“我也是第一次见她这么生气,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钟秀秀手在空中作势一锤,觉得不够气,又跑到桌子边上狠狠敲了一下,方觉得足够气魄了:“这没办法,你道歉!”   卿子堪垂下眸子反省起来。   钟秀秀有点着急,拉了门跑出去,回头说了一声:“你等着,我把她找回来。”   *   御湘阁被山围住一个圈,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也并不小。时辰还早,本也没多少人在,此时更是格外冷清。小径旁边只有团簇着的矮木,和消瘦的孤水仙,闲亭浮在水中央,湖旁石桌上,有行至半路的墨纹,这样行笔连钟秀秀也看得熟悉,大概是燕暖衔泥的时节中,杨絮翻飞织雾雨,柳枝招展里,那人写:   “青山一道同云雨——”   秀雕放纵,逸出怅阔与舒暇。   钟秀秀在院子里拐了很久,都没有寻见漆雕戊。外围仍旧蒸着烟障,她换位思考了一下,觉得要是想找个别人寻不见的地方,这里面最是好去处了,一时间惊叹于自己的机智多谋,想也没想自己还随身携带着路痴属性,便一头栽进去了。   眼前白雾一揽,身后几朝繁茂被盖得紧实,日光才显出一点气势来,透不进方向。钟秀秀想,自己是个临危不乱的人,就先,向北走罢。   她闭着眼睛打了几圈转,忽觉灵台一片清亮,睁了眸,眼间雾霭也似乎和别处不尽相同,她抬了脚,向着面前义无反顾地迈开了步。   钟秀秀不太想承认,自己迷路了。   她想,这地界统共那样大点的地方,迷路了也是会迷回去的。   是以她继续向前走着。   日头似乎移了移,她面前却渐染起黯淡的色泽。幽风忽至,甫撩起半围裙摆,又歇了气泽。钟秀秀抱着臂四周瞅了瞅,仿佛是没什么人。再凝了凝眸子,又好像半远不远的地方,虚虚实实地拢起大半个人影来。   雾气沉淀下来,浓在她膝上。她伸了伸手,连五指都有些模糊,却能够清晰地看见那边幻化出的女子的轮廓。绛蓝色的半臂对襟长裙,皓底拈花的内衫,裙腰坠下素衿,缠起玉梅一点,流苏自风间一动,银锦压靛的翘头履显得丝毫静雅。那女子修眉盈黛,长睫绕出雾霭,清眸咽进碧水天泉,唇上桃花叠了润色丰腴,纤发只绾起半朵飞云,玲珑钗悠浅一束,一时云开半面,雾掩娇花,凝烟一浮,朝暮乍失色。   钟秀秀想,这姑娘美啊!   那女子眉间似沉了岁月流波,形容却只在十七八岁之间。   钟秀秀有些紧张,打了声招呼:“姑娘也来纷纭宴吗?”   姑娘没有答话,却悠然一笑:“云山一尺,水色天阶。御尽綦水湘山,何处再比秋花?”   钟秀秀觉得姑娘的眼神漫长,似在望着她,又好像没有望着她。姑娘背着手,左足尖轻点地,头向右侧歪了歪,调皮起来:“这个纷纭宴,也不一定就是大家想进,就能进的,对不对?”   钟秀秀只觉得扑面而来便是一烈气焰逼迫,她紧退几步,那女子莲步沉缓,平履而前,却渐渐地,在还未能透彻地清晰以前,便化成晶莹水雾,消散在一片漫天雾轮之间。   钟秀秀被吓得又是一退,却碰上了什么实体的物件。   这次她是被当真吓着了,又往前跌了几步,比着手刀向后一转,却发现某少年白衣溶烟,颇显无辜地盈着一双眸子望她。她手上一顿,掌间打在少年胸前,力道只余了一半,有些绵软。   某少年柔着嘴角,缓缓一勾:“又迷路了?”   钟秀秀收了收手:“没有,我这是在找人。”又有些虚惊未脱地,“方才那个姑娘,你认得吗?”   某少年抬眸:“姑娘?什么姑娘?”   钟秀秀背上凉汗爬过,颤颤:“就……刚才有个……蓝衣服的……姑娘啊?”   某少年疑惑:“哦?当真?是个什么样的姑娘,长得如何,形容哪般?”   钟秀秀心下寒透,觉得他的表情太不可信,又审视了他几番,才发觉他身后不远,似乎卧着个藤条编的躺椅。钟秀秀十分疑惑:“哥,你来这儿,也是迷路了吗?”   某少年显得真诚:“怎么会,早间清幽,风色正好,某来这里乘乘凉。”   钟秀秀望了望四周一片皑皑,觉得这个说法当真甚是贴切啊。   她又问:“那哥哥乘凉的时候,有没有瞧见漆雕姐姐从这边走过?”   某少年思虑一下,答:“是瞧见过一个相似的身影,不过这地方诡谲,兴许那身影与方才妹妹所见的蓝衣姑娘同当,也未可知。”   钟秀秀觉得某少年是故意的,讪讪:“那哥哥,那身影往哪边走了?”   某少年笑意温润,善着音:“市集那边罢。”   “哦。”钟秀秀四下琢磨了琢磨,雾气吞吐浮动,倒是往复出一点不同来。   钟秀秀干笑着:“哥,市集是……哪边啊?”   某少年眉间盛胜,眸簇霞光,他展了折扇,摇得悠闲:“妹妹,你果然是迷路了罢。”   “……”钟秀秀觉得这人真是没有重点,“我这是找得着急,脑子里不太能思考别的。”   见他仍旧攒着笑意凝着自己,钟秀秀无奈了一声:“行,妹妹是迷路了,妹妹想请教一下哥哥,市集是哪边啊?”   “这便好说了。”某少年缓步向她移了移,“这雾障里也不知被施了什么法,似是没有一点功底,便习惯失了来路。”柔眉虚弱一拧,柔柔咳了一声,“妹妹也该知道,某身子寒苦,自小汤药灌得勤,也专注不了旁他。这功底,却是没有的。”   钟秀秀愣了愣:“哥,你是想说,你果然也是迷路了?”   某少年哀愁地叹了一声:“先时跟着漆雕姑娘,也没觉得有什么。后来问了两位侍座这其中奥秘,道是循着一味引香便得以开路,可惜,却是忘了要来几线。”   钟秀秀欲哭无泪:“哥,那你到底瞧见没瞧见漆雕姐姐啊?”   某少年颌首:“怎么没瞧见?就是某方来之前,便瞧着她自小路跑到后院去了,想是打早腹空,去市集寻些糕点去了罢。”   “……”钟秀秀有些丧气的垂下头来,安慰了一声,“妹妹真是错怪哥哥了,哥哥方才所说,也是肺腑之言啊。”   某少年合了折扇,走至藤椅边,抚了抚椅背,建议:“某看这躺椅也是阁中之物,说不准烧作的灰烟,也能引得半点路来?”   钟秀秀眨了眨眼睛,觉得独抽疯不如众抽疯:“哥,你说的好像有点道理呢!”   说着跑到藤椅面前,伸脚一踹,在椅背上狠命跺了几脚,自破裂处折下一点藤条来。   烟中蕴火,那藤条不点自着,灼遍全身。钟秀秀觉得指下有些炽烫,焦味弥漫开,烟帘袅袅,循着一方爬去。钟秀秀觉得世界之大,有点哑然:“哥,咱跟吗?”   某少年并不很急:“妹妹说呢?”   钟秀秀要哭:“妹妹说,咱有要事在身,不跟也得跟啊。”   *   藤蒂燃得缓慢,灰烟盘成一条蛇的形状,似是清晰地沿着路径周转,片刻便脱开迷障,化出一片空地来。空地上黄土铺陈,是一条坑洼不齐的野道,轧出交错的车马痕。再向前走一点,便能看见屋蓬的影子,人声纷至而来,有些热闹。   钟秀秀了然:“这就是那处市集?”   某少年颌了颌首:“妹妹吃过没有,不如去寻间铺子果腹?”   再走近一点,仿佛就能闻见早点摊里蒸出的包子肉香,钟秀秀是很饿:“好呀好呀。”又觉得这样显得自己意志不太坚定,“不,还是先找漆雕姐姐吧。”   某少年笑了一声,就近找了一家铺子,几板铜钱换了一屉蒸笼,包了纸递到钟秀秀怀里:“你边吃着,边寻一寻,并不碍事。”   钟秀秀心上被包子热腾的暖香一熏,眼中感慨,想叫声小天使,又觉得不能被季舟这种人带跑,只默默埋进新出的白面里,细嘴一咬,里间的肉香鲜活,她舔了舔唇:“好吃。”   某少年揉了揉她的发顶:“怎么馋成这样,又不是什么珍馐。”   钟秀秀:“哥哥第一次有点像哥哥的样子来,妹妹很感慨啊。”   某少年眸间做出哀婉的样子:“妹妹这样说,某可是很伤心啊。”温眉半折,“某与妹妹,也相识了两天有余,这中间情分,某可是亏待过半点?”   钟秀秀细细回想一遍,惊叹:“才两天啊。”   某少年回味了一声:“妹妹嫌少,来日方长。”   钟秀秀一咳:“这倒不必了,就是以后有缘再见,哥哥还能给妹妹个面子就好。”   某少年扇柄虚掩,仿佛是藏了一声笑意,正打算开口说什么,却见远处一道十字镖急转过来,他眼尖,手上轻盈,将钟秀秀往旁处一带,利器扎进地下,扬起悬天黄土。   二人才注意到市集正中人群涌动,大抵有一处热闹好看。这时大家都转回头来寻着利器所向,恰好让开一条乍窄的视线,钟秀秀遥遥能看见一个青色的轮廓,漆雕戊通透的声音便尖锐地传过来:“你们以少欺多,还用暗器!”   这声线实在特色,钟秀秀狼吞虎咽下剩余几个肉包,抹了抹手,将纸袋随手揣进衣服里,拽着某少年衣衫就向那股熙攘里钻去,费劲挤到稍前一点的地方,踮了踮脚,才瞅见漆雕戊发丝有些狼狈,额上落了汗珠,手中执着把长剑,隔开她与面前之人的距离。   她身前,两个姑娘十七八的年纪,鹅黄色的束袖烟裙,桂眸顾盼流光,二人眉间相似,竟有些找不出分辨。   左边的姑娘巧笑:“这位姐姐怎么说呢,我们姐妹年纪小,若是单对单,旁人还不说姐姐欺负了人去?是以如此,我们见识短些,待姐姐不公了点,也就不懂事罢了。”   右边的姑娘附和:“是呀,是我们二人不懂事了,姐姐看在我们二人年纪小,做事张扬了些,这份儿上,倒是饶了我二人罢?”   漆雕戊瞪了瞪眼睛:“让我饶?”提了提剑,手上颤抖,却抬不起胳膊来。她力气使得夸张了些,用左手扶了扶,才稳住自己身形,脸上有点委屈,“我就先了你们一盒胭脂粉,你们至于如此吗?这般想要,拿去就是了,何必在这里闹我笑话!”   右边的姑娘甫逸出琳琅的笑音来:“姐姐好冤枉呀,我二人手无缚鸡之力,倒是姐姐你手上那道寒光,冷得吓人呢。”   一旁有人说:“二位姑娘,你们就别刁难人家了,这姑娘看着实诚,瞧瞧,都快被弄哭了。”   “实诚?”左边的姑娘做出思考的样子,左手一翻,缓缓亮出个青铁令牌来,正是先前钟秀秀所见的坤卦令。左边的姑娘佯作仔细地端详了半刻,“怪了,这不是守心宫的卦令么?原来这宫中之人,还能用‘实诚’这词儿形容呀。果然我姐妹阅世甚少,今日倒是开了眼界。”   卦令一出,四围人中表情不一,不过本地之人,大都只平日听一听传闻,今时看个热闹,也就没有那样较真。   漆雕戊一愣:“你何时拿的去?”垂了眸,“姑娘若是和守心宫有怨之人,我也就没什么好说。只是冤有头,债有主。我自问没做过什么伤天悖理之事,二位姑娘还是不要以偏概全。”   右边的姑娘冷哼:“说得好听,你们守心宫之人,不都这样人面兽心?”   钟秀秀使劲挤出一个脑袋去:“漆雕姐姐!”   漆雕戊一惊:“阿昭。”   左边的姑娘蹙眉:“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姑娘?”手上令牌一转,正要向这边掷来,腕间却是一疼,指间一松,身旁一袭风,卦令还未坠出掌势,便被另一张指节修美的手接住。   卿子堪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疾步走到漆雕戊身边。漆雕戊眼圈始有些泛红,卿子堪在她臂上点了几下,她手上一松,长剑跌落进尘土里,身上也是一软,卿子堪揽臂一接,托住她双膝,将她抱进怀里。   众目睽睽,漆雕戊颊边晕开几朵绯云。   钟秀秀松一口气,某少年才慢悠悠来到她身侧。   那边,两个黄衣服的姑娘见状,相视一眼,有点慌张,无辜地看向卿子堪:“不是吧大哥,这么巧,这姑娘就是你的……”   卿子堪面色很阴沉。   两个姑娘全无方才招张,唯唯诺诺地踱到卿子堪身边,蹲了身,可怜着眼睛揪了揪他的衣摆:“卿大哥,我们错了,我们没有遵守楼内五好少女准则,没有对自己一个明确的定位,无视了大哥英明的安排,私自以一己之心判定是非,做出了错误的决断,酿成了不可挽回的错误。我们深刻地意识到了自己所作所为的愚蠢与幼稚,也明白了这样举动会带来的恶果……”   钟秀秀想,这两个人是受了这人什么样的□□啊,都检讨出模式来了。   漆雕戊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卿子堪,两人距离有些近,她瞅了一眼,就羞涩得避开了。   围观的人还没太明白过来这是怎样的一个转折,就见卿子堪眼锋扫了扫四围:“热闹看完,众位可以散了罢。”   大家觉得不尽兴,在威逼压迫下,不情不愿地散走了。   钟秀秀和某少年至此才凸显出来。   黄衣姑娘两人瞪了眸子,互视一眼,又想说什么。   卿子堪先打招呼:“叶公子,叶姑娘,你们来了。”   两个姑娘止了嘴。   卿子堪又冷冷瞅了瞅两个人:“你们两个,道歉。”   两个人向上去摇漆雕戊的袖子:“嫂子,我们错了!”   漆雕戊脸上又见赧色,卿子堪倒被这句说得心情好了一点。   左边的姑娘:“嫂子,我叫千颦。嫂子以后短了水粉钗环,来寻我就可以了。”   右边的姑娘:“嫂子嫂子,我是千愉,嫂子喜欢什么样的绸缎,什么样的花绣,我都能给嫂子找过来。以后嫂子嫁过来,我们姐妹一定把嫂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漆雕戊低了低头:“阿卿,这也是你千水流风楼的朋友?”   两位姑娘比较积极:“是呀是呀。”   左边的说:“我是云鬼。”   右边的道:“我是晴鬼。”   漆雕戊低着脑袋,歉疚地看了看卿子堪:“阿卿,是我不好,我太偏听偏信了。”   两个姑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起哄说:“嫂子,你怎么会不好!天上地下,嫂子最大,嫂子说一,卿大哥一定不敢说二!”   卿子堪瞪了两个人一眼,又温着眉目向漆雕戊:“戊儿别这样说,是我没有解释清楚。方才又说了重话,惹戊儿伤心了。”紧了紧手臂,“这次是我做得不好,以后,再不会让戊儿这般误会了。戊儿不要生气了,可好?”   两个姑娘夸张地一阵酥麻。   漆雕戊红着脸点了点头,探了目光,左右看了看地上的姑娘:“你们两个当真是一个模子,我有些分辨不出。”   两个姑娘恍然,自腰间扯了扯,各翻出一枚玉佩来,勾在裙腰上。左边的挂着盈海的枯枝,右边的刻的是一只雪狼。   “嫂子认得了没有?”   漆雕戊瞧着新奇,点了几下脑袋。   卿子堪靠了靠她的额头:“这两个丫头就嘴上巧,该惹事照惹事,你不用待她们太宽,方才受了什么委屈,我让她们慢慢还你。”   两个姑娘又摆起哭脸:“卿大哥,我们错了!”   钟秀秀清了清嗓子,强调了一下自己的存在感。   千颦转过头来,瞅了瞅这边:“咦,卿大哥,这个姑娘……和这个公子是你新交的朋友?”   钟秀秀赶紧自我介绍:“我是软铃谷的,我叫叶昭。”想了想,又拍了一下身旁某少年的肩膀,“他是我认的哥哥,叫叶泽,可心水你们千水流风楼了,要不你们交流交流?”   千颦话听了一半,就跳起身,脱兔似的扑到钟秀秀眼前,捏了捏她的脸:“软铃谷的?”   软铃谷的知名度难得达到如此水准,钟秀秀了然:“哦,姑娘一定是认得我师父,我师父她叫文刁刁,是软铃谷谷主。”   千颦说:“认得认得,姑娘你挺聪明呀。”   千愉也跑过来,像是听见什么稀罕生物一样,上下将钟秀秀瞧了个遍。   钟秀秀不太自在地避了避:“你们要不要和泽大哥聊一聊?”   千颦和千愉对视一眼,拿不太定主意,又统统望到卿子堪身上:“卿大哥,我们要不要和泽大哥聊一聊啊?”   卿子堪斩钉截铁:“不用。”   钟秀秀莫名,某少年并不介意,安抚地拍了拍钟秀秀袖口:“妹妹也不要太心急,纷纭宴停留十数几日,也不需在此刻。”摇了摇皑白色的扇面,笑意清柔,“如今方才见面,妹妹也要给大家一个相识的时间不是?”   钟秀秀说:“也对哦。”   漆雕戊蜷在卿子堪怀里,颊边还持着绯窘:“要不,咱们先回去罢。”   卿子堪温柔着:“戊儿累了,我们便先回去。”向几个人略微颌首,就抱着姑娘缓缓走回。   千颦倾了倾身子,将脑袋垫在千愉肩上,千愉偏了头,侧颊靠在千颦额头上,两个人双手一合,望着卿子堪远去的背影,惺惺相惜得有些惆怅。   千愉说:“阿颦,要不,咱们也先回去罢。”   千颦执起千愉的纤手,声线柔和着:“愉儿累了,我们便先回去。”   两个人胶着起目光,远处月白色的身影顿了一下,回身向这边淡淡一瞥。   二人慌忙收势,低头细细笑了几下,一溜烟地跑掉了。   剩下钟秀秀和某少年两个人,对着一片扬尘。钟秀秀刚想说句什么,某少年伸手又揉了揉她的脑袋,眸中流波,笑得一面春风倾垂:“昭儿累了,我们也先回去?”   钟秀秀抖了三抖,向后退了几步,做出一副拉开距离的架势:“大哥,你长得这么好看,咱俩这么不熟,你这样是犯规啊!”   某少年挑眉:“哦?妹妹的重点难道不该是,妹妹先已有了婚约么?”   钟秀秀敛眉一想,大哥说得对呀,慌忙重置:“大哥,妹妹已经是有夫之妇,你长得这么好看,你这样是犯罪啊!”   自御湘阁里找过来的梅沭言走到二人身边的时候,听到的……也是不知道听到了几句话。   钟秀秀不期然看到了他,二人对视半晌,她心里觉得不好,强作镇定地又改了一遍:“大哥,虽然你长得这么好看,但是妹妹我心如止水,怎么会被美色动摇呢!”   某少年折扇一展,掩了掩芙蓉面:“妹妹三句话都在夸某好看,得此高誉,某甚是开心啊。”   钟秀秀觉得,他必然是故意的。   梅沭言走至钟秀秀身边,向着某少年,眉目有些清冷:“叶公子既知道阿昭身有婚约,是否也不该随意挑惹呢?”   某少年细细听着:“哦?原来还有这般说法。”   梅沭言面上肃谨,声线很寒:“本该如此。还请公子自重。”   某少年折扇一转,握进手中,竟徐徐一礼,致歉:“某叫的是一声妹妹,也便拿兄长自居,有逾礼之处,让梅兄误会,是某的不是,还请见涵。”   梅沭言目色一顿,也是有些没有想到。   钟秀秀拽了拽梅沭言的袖子,垂着脑袋:“沭言,我和泽大哥都不太正经,惹了你生气,以后不再了。我方才是玩笑话,其实容貌那些,我都不是特别在意的。”   梅沭言侧头望她,眸中有些说不清的情绪。   某少年虚虚一咳:“那某也不在此处碍眼了,二位慢聊。”就走了。   梅沭言看他走远,自袖中掏出一个玲珑小盒来,取了盖,里面立着个水晶雕的小鹿镇尺,伫足远目的势头,身段娇小,目光灼然,煞是可爱。   他说:“听子堪说,昨日该是你生辰,我竟不知。方才在此处寻了几家店,物件不算上乘,但起码是我的一番心意。”   钟秀秀有点惊讶:“他怎么知道?”回忆,“其实也不止我的生辰,我们谷里丢了家的孤儿,大抵都不知年岁,是以师父便将生辰统一到了这一天,往常也是会热闹一番的。只是有些年月不过了,我都快记不起来。”   手上接过小鹿,抵了抵晶莹的鹿角,心里开怀,微微一笑:“这小鹿讨巧,我很喜欢。”望了旁边人一眼,眼角弯弯,“谢谢。”   梅沭言目色也柔和起来,声音变得沉缓:“你喜欢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码了这么多字,依旧写不完这一天_(:з」∠)_   孤身一人的某少年心中咆哮:烧烧烧! ☆、不止   纷纭宴前没什么要紧事,可偷来浮生几日闲。   钟秀秀和梅沭言溜达着往回走,背对着景色可嘉的湘山,一路上其实没什么好看。   清风缓至,入鼻幽香。   钟秀秀忽然就想起自己当初看这篇小说时的情景。这篇文十分漫长,那时候只剩下一个小尾巴,她从头看起,一大群人物渐次在她眼前铺展开去,她靠在墙角,窝进被窝里,对着枕头上手机屏的亮光,看着看着就哭起来。   这篇小说的作者说,她想写的《不邪》,是有那么一群人,他们活得随性,欢脱,弃常理于身外,简直是一群疯子,但其实并不疯狂。她说,世事多不如意,也只有在笔下的那个世界里,他们可以这样活着。   那时候季舟还不在,钟秀秀就问洛容,为什么他们可以这样好呢?   他们的世界就是一弯清水,不顾沿岸的喧嚣纷扰,在林道野壑里潺潺缓缓地流。而她的命途截然相反,所以才更加心生向往。如今她就走在这个世界里,她甚至会想,如果当初一念之差,她没有去到《流声问华年》,她兴许不会以叶昭的身份,而是作为自己本身来到这里。这里虽不属于她,可她会在这里很开心。   已经将近午时,市集里却没什么喧闹,钟秀秀觉得奇怪,方才那一大群瞅热闹的人,也不知道是散到什么地方去了。再走了一阵,她了悟,他们是去看另一处热闹去了。   挂着“千碗不解馋”的饭馆门口,逸出了密密麻麻的一群看官,后面的攀着前面人的肩膀,正晃着身子往里面张望。   钟秀秀觉得好玩,但觉得梅沭言不太像是爱看闲事的人,没想到大抵是这几日有些无聊,他竟然也饶有兴趣地往人堆里瞅了一瞅。钟秀秀想两个人真是不拍即合,跑上前去,随便揪了一个看客的衣袖:   “这位大哥,里面这是在干啥呀?”   那位大哥本来被挤到最外面,心里大抵十分懊恼,如今看到居然有人打算排在自己更外面,开心地解释说:“姑娘是外来人罢?这家饭馆在我们这儿也算是上等了,方才有个客人居然嫌饭菜不对胃口,可折了店家的面子,厨子不服气,正和那个客人比厨艺呢。”   钟秀秀思量片刻,回身问了问梅沭言:“你吃过没?”   梅沭言摇了摇头。   钟秀秀觉得这可以构成充分理由,就又问起方才那位大哥:“那是怎么比呀?是不是大家尝尝手艺,看谁的支持者多?”   大哥惊异:“姑娘你很专业啊。”   钟秀秀往里面探了探:“那这是开始尝了吗?”   大哥苦恼:“我也看不太见啊,不过算着时候,也该了罢。”   钟秀秀摩拳擦了擦掌,就拽着梅沭言的胳膊往里面挤,觉得自己今天好像竟干这事儿来了,不过叶昭的身子瘦小,简直是看热闹的黄金配置,不挤白不挤,挤了有饭吃,虽然方才吃过包子,但是不吃白不吃啊。   大哥看到姑娘一脸的势在必得,公子满目的宽宠无奈,两个人义无反顾地消失在人群里面,而自己又不幸地成为了最外面的一个,一时间心头五味陈杂,悟出一句:话不要太多。   从旁边的人都在焦急的守望,一直挤到大家人手一只玉盘佳肴,钟秀秀终于放开了心思喊道:   “让一让,让一让,让没吃饭的先尝!让没吃饭的先尝!”   大家觉得这逻辑好像没什么不对,竟然当真让开一条道来。   道路瞬时畅通无阻,后方守望的众人觉得姑娘真是机智,一窝蜂地涌了上来。钟秀秀死命拽住梅沭言的手腕,两个人顺着人潮被推挤到前面,看到大堂中央有个麻布衣衫的大叔,眉眼都落着炭灰,眼里精光闪闪地看着一旁尝味的众人,俨然一股威胁的韵味,大概是在说,敢说不好吃,以后就不给你们做饭!   他旁边的人就相对比较温和,穿的是银丝锦线的束袖长衫,草草围了个白布围裙,年纪不大,身上肉倒是满得要溢出来,也不见多高,两颊圆圆,矮矮胖胖地往那里一杵,钟秀秀愣神看了看,觉得也是有点萌。   两个人挤到大堂的时候,小胖子正在跟别人说:“我可是现在广林阁的二公子,你们说不好吃,那就是砸我们广林阁的招牌。我们广林阁可是剑法大宗,师父他老人家脸皮薄,受不了砸招牌的,你们说一句好吃,就是挽回了老人家的一点自尊心啊!”   一旁有人喷出来:“别瞎扯了!我们见识少,也听人说过广林阁的二公子玉树临风,那可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俏公子啊,就你?冒个名也找个靠谱一些的好嘛!”   小胖子傲慢一哼:“你们就是见识少,才不知道,夜千烛那小子已经排到第九了,现在你们只能叫他十公子,我柳绍才是正经的二公子,师父亲点,不服去广林阁辨。”   众人停了筷子,互相看了看,一脸不相信。   有人疑惑:“你们广林阁的排行,还是可以变动的吗?”   小胖子说:“当然了,谁做饭功夫好,谁就可以往前排。要我说,你们都没悟透这项技艺的真髓在哪里,做饭嘛,就是要尝遍天下至珍,才可以游走千家所长,执掌舌上滋味。我这身肉,那就是登峰造极的凭证!”斜斜一瞥旁边的大叔,“就这一点,老子已经赢一半了。”   大叔表示老子见的挑衅多了,雷打不动地用目光威胁着众人。   钟秀秀去桌子上随手挑了一盘面筋拿给梅沭言,茫然:“他真是你们阁里的人?”   梅沭言还没来得及点头,小胖子已经看到这边,眉开眼笑地蹦跶过来:“呀,大哥,你也来啦!”给围观的大家一指,“看,这是我们广林阁的大公子,你们问问,我是不是正宗二公子!”   梅沭言咳了一声:“小绍说的没有错,他如今确实是我们二公子。”   大家纷纷着目光瞅过来,仔细研究了研究,说:“这个大公子倒是很符合传闻。”   又有人提:“那按你的说法,这个大公子是不是做饭比你还好吃啊?”   小胖子眉毛一皱,腮帮又鼓了鼓:“你们都拿什么传闻来看人啊,我们大哥脸上的疤是给我们做饭的时候烧的,我们叫他大哥不是因为他做饭好吃,叫的是声心意。”   梅沭言无奈:“小绍,你再说一说,多少闲事都要被你扯出来了。”   小胖子摸了摸脑袋:“大哥,我这不是给你树立光鲜亮丽的形象嘛!”   钟秀秀两眼发光:“没事没事你小点声说,我要听!”   小胖子看过来,胳膊肘戳了戳梅沭言:“大哥,这是嫂子吗?”   钟秀秀自觉地点了点头:“是我是我是我!”   梅沭言耳根有点红。   小胖子有点感动:“大哥,这么多年没见你这么主动过,居然把嫂子追回来了!”   梅沭言握了握钟秀秀的手:“……她自己回来的。”   钟秀秀本着遵循原着,就任由他握了握,随口跟小胖子说:“小师弟,你这么会做饭,不如跟御湘阁商量商量,买些食材,借了他们的灶台,这几日给大家供一供伙食?”   小胖子:“我说啦,结果那俩侍座说这会坏了她们规矩,硬把我撵到外面来吃。”愤愤一声,“不然也没现在这事儿啊。自己手艺吃了这么多年,别人的还就习惯不来了。”   围观的众人似乎找到了新话题:“你们是来御湘阁的?”   有人了悟:“也是啊,到了纷纭宴的时候了!怪不得最近这样热闹。”   有人叹:“可惜没有往年热闹。”   有人疑惑:“往年怎么啦?”   有人答:“往年,往年不是有千水流风楼嘛。都想看看那群人长什么样子,抓着个入宴的就打听,还偷偷从后院里溜进去过人,可惜那些人,来是来,大抵没怎么人见过。”   钟秀秀想,刚才你们围着人家晴鬼和雨鬼,也就只是看个热闹啊。   有人又问:“那现在,不来啦?”   有人解释:“这几天不都在传嘛,说萧池已经死了,巫茶也失踪了,估计也就是死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千水流风楼大概就此就没有了。”   那人再问:“咦,我怎么还听说,前两天这萧池和巫茶还在掩沙城里出现过,昨天似乎便入住了御湘阁?”   答的人烦了:“这我怎么知道!你有完没完啊,江湖上传说,也不一定都是真嘛。”   一直岿然不动的大叔也烦了:“你们吃完没有,倒是说说,谁的比较好吃!”   众人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回事,慌忙胡乱塞了几口,口齿不清:“都好吃!都好吃!”   小胖子瞪眼:“不会吧?我可是尝过他的菜,调味比例根本不对啊。”   众人赶紧转风向:“二公子的好吃!二公子的好吃!”   大叔一拍桌子,转身:“不干了!”   众人慌忙又涌到大叔一边:“彭叔的好吃!彭叔的好吃!”   大叔停了步子,看他们:“你们有准儿没有?”   众人说:“怎么没准儿?刚才是给二公子面子,彭叔的菜吃了这么多年,当然彭叔的最亲切!最可口!”   大叔脸上十分受用。   小胖子不太乐意:“你们这话奉承得也太没有水准了。”   众人有些委屈。   梅沭言劝:“小绍,我们好歹是客人。”   小胖子立时乖巧大度起来:“我先前也是没事找事,一方水土一方人,大叔做的菜这么有地方特色,我一个南边来的可比不来,我认输,我认输!”   众人有点失落:“哎,别呀,你一认输,我们不就得散了吗。好容易找着个热闹,你们比,没事儿,我们不介意!”   大叔把搁在一旁的菜刀拎过来,往桌上一剁:“他认输了,有谁有异议吗?”   众人纷纷往店外躲:“没……没有……”互相商量了商量,觉得不好让自己的肚子以后失了保障,垂头丧气地把手里盘子放回来,悻悻告辞了。   大叔得意一哼,会炊房了。   桌上还有几盘没动过的小菜,钟秀秀招呼梅沭言,打算等他吃完再走。   方才被人群盖住的一张桌子空显出来,桌子后面一个灰袍人倚在椅子上,双臂抱怀,拿木桌当垫脚,腿翘得老高,一方醒木周转在手中,檀木面上飘金般洒着一个“帝”字。他一方容颜撷宸嵌画,流光美目淡淡往这边扫了扫。   钟秀秀觉得这人面熟,细细一想,这不是前两天在茶馆里的那个说书先生么!   钟秀秀想,人生何处不相逢呢,也不必这样见怪,就是不知道他为什么往这边看得这么殷切,戳了戳梅沭言:“沭言,你认得他吗?”   梅沭言缓缓摇头。   钟秀秀:“巧了,我也不太认得。”她夹了几味菜到梅沭言碗里,“那咱就不要管他了。你不用在意形象,放开了吃。一天之计在于晨,我早先吃过了,现在还不是很饿,不过你却耽误了。虽然都中午了,但是早饭终归是早饭,就算是晚上了也要补回来的。”   梅沭言看着一碗渐垒渐高的饭菜,眸中快要荡漾出春风来。   小胖子坐到一旁,悄声说:“我虽然不太认识这人吧,但是那块木头看着像是……”   灰袍人看见没人理他,不太高兴,用脚跟磕了磕桌子:“你们不认得我就不认得我,难道还不认得我手里的解醒木么?不认得这醒木也就不认得了,难道不认得这木上的金字么?”   钟秀秀斟酌了斟酌:“认得这个字,是念‘帝’对吧?”   “……”   灰袍人被噎了噎,半刻没再说话。钟秀秀想这个人真没幽默细胞,赶忙又补充说:“也见过类似的,不过写的是‘皇’啊。兄台这是什么个情况,盗版吗?”思索了思索,“哦,兄台这是打算推销?多谢好意,不过,难道兄台刚才没有听到,我夫君是广林阁的大公子,哪用得着这种东西来装高深啊。”   那方醒木在灰袍人手中周转的频率渐渐慢下来。   梅沭言抿了口小胖子递过来的解味汤,又握了握钟秀秀的手,缓声:“如果江湖传言是真,千水流风楼的七鬼所握是皇字具,四妖掌的就应是帝字具了。”   钟秀秀了然,感叹:“这儿的百姓也是不容易啊,天天说想见一见千水流风楼中人,这一个两个的,遇见了要么是没认出来,要么竟然是没有注意到。”又看了看灰袍人,“这位兄台,不是我说你啊,既然你就是千水流风楼的人,当初干嘛给泽大哥危言耸听啊?你们霜鬼要是知道你在外面这么诋毁自家名誉,我看他能跟你急。”   灰袍人挑眉,回味了一声:“泽大哥?”   钟秀秀:“哦,就是那天茶馆里的那个少年。他叫叶泽。”   灰袍人意味深长地颌了颌首:“说起来,倒是想问姑娘,你说的这位泽大哥,如今怎么没有跟你在一起?”   钟秀秀转了转眸子:“他干嘛偏要跟我在一起?”   灰袍人:“你当日不是信誓旦旦要与他一起寻千水流风楼?”缓缓一笑,“可寻到了?”   钟秀秀莫名看着他:“楼是没怎么寻到,倒是遇见了一群楼里的人,我看这也差不多了。”想了想,“兄台,你当初说千水流风楼不好,是不是怕泽大哥打什么别的心思?我看他不是,他人挺好的,想入就让他入了呗?”   灰袍人眯了眯眼:“依姑娘看,叶泽可是他真名?”   钟秀秀不明白此问含义:“是不是都没什么,他可能有啥苦衷呢。他人真不错。”   灰袍人眼间轻动:“那依姑娘看,他武学造诣如何?”   钟秀秀觉得这人奇怪:“他说他身子虚,练不了武。不过我看你们千水流风楼,大家的重点也不在这个上面,这文武也不能偏科是不是,作为江湖第一楼,我觉得你们需要泽大哥来给你们中和一下。”   灰袍人觉得好笑:“姑娘,千水流风楼素以武学闻名,你这却是什么道理?”   钟秀秀抬眼看了看他:“那,兄台你会武吗?”   灰袍人咳了一声:“我们楼里,有我一个中和的就够了。”   钟秀秀不屑道:“我看你就是瞧泽大哥长得漂亮,心里嫉妒。你这么大一个人,怎么还闹小家子脾气呢。”   小胖子一直没有听懂:“嫂子,你说的泽大哥是谁啊?”   梅沭言解释:“是阿昭路上认的一位义兄,宿在通艺间里,和你当是对间,你住下之后,可打过照面?”   小胖子回忆了回忆,摇头。   钟秀秀算了算:“师弟是住在追乾间?那乙字辈就算是占光了罢?”   梅沭言点点头:“我们倒还好说,就是叶公子身份不厚,怕是后来人会有所刁难。”   钟秀秀想了想,没怎么在意,毕竟身份厚的这么多,还怕他刁难!   灰袍人又开口:“险些忘了正事,叶姑娘,”放了醒木,自袖中取出一方金锁,抛过来,“这物件是你的罢。”   钟秀秀伸手一接,没接住,倒是落进了梅沭言手里。   梅沭言把锁轻放在钟秀秀手心。   钟秀秀找了找身上,早间的金锁确实不见了。又打量了打量手中这一个,确实和今早所见无差,只是本该断裂的锁环被接了上,还能看出一点痕迹。钟秀秀看灰袍人的眼光都变了:“没看出来,兄台高人啊。”   灰袍人谦虚:“承让了,这是方才你的泽大哥拿过来给我,托我修的。”   钟秀秀手一抖,锁差一点没有掉下去。她一抬眸。   看到灰袍人正笑吟吟地冲她:“姑娘可还觉得你的泽大哥需入我们千水流风楼?”   梅沭言沉吟:“这是钗头锁,听闻是千水流风楼楼主萧池所铸,世上罕有人能修。”   门外面绿袄黄裙的两个侍座姑娘就急匆匆跑了进来,直奔灰袍人身边。   钟秀秀疑惑地咦了一声,两个姑娘向这边一望,才开口。   天上月慌张说:“阁主,叶泽他不见了。”   钟秀秀觉得这个称呼对自己造成了一定的冲击。   灰袍人挺镇定,好像觉得自己两个侍座怎么大题小做起来:“他不见,还新鲜吗?”   旁观的三个人已经变得十分茫然,而好奇。   水边星掏出一块染尘的碎布:“不是呀阁主,你看,这布料,这定是他衣服上撕下来的。”   灰袍人淡淡一瞥:“可寻见他的扇子了?”   两个姑娘摇头。   灰袍人依旧镇定:“扇子还跟着他,就出不了什么事。”   两个姑娘着急:“阁主,你不能这样想啊,万一那扇子落在了哪里,我们没看着呢。”   钟秀秀跑过去,拿来水边星手上的布条,掸了掸尘,她其实看不太懂这个,只是布色皓洁,衬出雪色,想着二位姑娘若不是有些把握,不会拿来给灰袍人说,就向手心里攥了攥,问水边星:“这是在哪里寻见的?”   水边星说:“就在前面不远,后院门边山脚下的树枝上。”   钟秀秀记了记,回望到梅沭言眼里:“我要去找他。”   梅沭言点点头:“我也去。”就起了身。   两个人向外走,侍座姑娘们看自家阁主仍转着醒木,眸间沉思,倒没有动窝的意思,就转身说:“我们也去。”   小胖子跟上来:“等等我等等我。”   两位侍座将大家带到了那处山脚。   钟秀秀抑制不住,还是问了一句:“你们什么时候和泽大哥这么好了?”   天上月提醒了一遍钟秀秀:“阁主说这几日来的都是贵客,让我们好生招待。”顿了顿,“当然包括人身安全。”   钟秀秀迟疑:“可刚才你们阁主说……”   水边星:“他大抵是从这里辟野路上山了,事不宜迟,我们也上去罢。”   两个姑娘先行往上爬。   钟秀秀觉得她说的也没错,就跟上去了。   山势尚在平缓,梅沭言护在钟秀秀斜后,小胖子在后面一步一步走得小心。   天上月边走边观察着:“这附近土壤平阔,不像是有过人迹,也不知……”   话说到一半,小胖子突然惨叫了一声,随之便是地面塌陷的动静,那声惨叫被拉长了尾音,回荡在一片幽闭的空间里。   四个人紧张地一回头,小胖子不见了,只剩下一个边缘圆润的大洞。   钟秀秀张了张嘴:“这地上一点枯叶也没有,刚才咱也是从那儿走过来的啊,还,还能这么设陷阱?”眨眨眼睛,“不会是他太重……”   水边星走到洞旁,蹲身看了看:“兴许是因为他重才掉下去,不过这洞一定是人挖的。”   天上月接道:“而且大抵不是陷阱。”   钟秀秀趴在洞口,吼了一声:“小师弟?!”   幽邃里只有回音,半晌,才又传出一声喊:“嫂子,这有条道!”   地上四个人相互看了看,水边星问:“深不深?”   小胖子说:“这我哪儿知道啊。”   小胖子似乎在捣鼓着什么,天上月叫他:“你先不要点光。”   他停了手,想了想,又对上面说:“这地上软软的,要不你们也下来看看罢。说不准那个泽大哥也在这道里。”突然又惨叫了一声,“等,等一下,还是不要了,这还有个人。”   四个人手心出了些虚汗。   钟秀秀问:“看得清是谁吗?”   小胖子答:“不认识。”   钟秀秀问:“是穿着浅色衣裳吗?”   小胖子答:“不,估计是黑的,刚才根本没瞅见。”   山林寂静,四个人没再出声,四围里只剩下小胖子一个人的声音,似是在试图叫醒旁边人:   “兄弟,你还活着吗?活着就吱一声,死了也给个信儿啊?”   天地忽然震颤起来。   钟秀秀猝不及防,一个没站稳,冲着那片幽暗中跌去,梅沭言倾身握住她手腕:“阿昭!”   而画面仿佛在那一刻停滞。   钟秀秀悬在半空中,身子有些不适应,却感觉身旁忽然多出一份人的呼吸声。   季舟从一片黑沉里显出来,并不很明目。   钟秀秀觉得这一定是见鬼:“你你你,你站哪儿呢?”   季舟说:“要不你先睡一觉,好像是有哪个世界出了些问题,我撑不起这里了。”   钟秀秀不明白:“什么意思?”   季舟说:“你还记得我当初到你们世界的事情吗?”看钟秀秀眼神很是茫然,想了想,“哦,你那时候晕了,不知道。不过大概也是个类似的情况。这个世界受到波动很大,我得让它先停一停,你在这里先睡,我出去看一看怎么回事。”   钟秀秀没来得及提起异议,就觉得眼皮千斤,须臾就睡进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上)就告一段落了。下章……先进,回忆。 ☆、两年前的初见   在一片幽茫里,钟秀秀想到季舟方才所说,打算去回忆回忆认识他的经过。   关于钟秀秀认识季舟的经过,那对她实在是有些刻骨铭心。   大约是两年前的时候。   她第一次见到季舟这个名字,是在一本现代言情小说里,书的名字叫做《温走走的六年》。这本书的作者思维天马行空,主角在最初的时候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高中二年级女孩。不过她这六年下来,经历的比那些在古代大开金手指的女主都波澜壮阔。钟秀秀觉得,这个作者一定是古言写多了,突然拉回到现世,思维还是有些把持不住。   是以,那时候洛容说子世界的系统刚刚试运行,问她要不要去个地方练练手,她就果断选择了这个看似不堪一击的世界。   说是练手,其实也不过是去胡乱玩玩儿,体验一下亲手改变原剧情走向的真实感。那时候帮助人精神穿越子世界的系统才开始完善起来,很多事情钟秀秀都是不知道的,比如说,自行离开子世界的方法,再比如说,洛容和季舟是认识的。   洛容居然认识一个书里角色,这件事,如果钟秀秀早先知道,要说完全地惊讶也不会,要说完全地不惊讶也不会。   因为,钟秀秀自己毕竟先前也是在书里的一个角色,但是她和洛容,毕竟也是她到了主世界里之后才认识的。所以当她把《温走走的六年》递给洛容,跟她说自己想去里面玩一玩的时候,就没有多想洛容眼中的那抹诧异的神情是怎么来的。   那时候,她作为钟秀秀的身子才十二岁,小学刚刚毕业,精神上有些被同化,看待世界还是有那么一点天真。   她躺在编号9779的实验棺上,头罩里一群线缆,眼睛一闭,就穿了。   *   醒来的时候,她成为了温走走。   被安排穿成女主,钟秀秀十分理解洛容,因为系统兴许还不稳定,只有女主的身上能够承受的住因此带来的诸多BUG了。   她躺在一片阴湿的地面上,四围幽幽暗暗,背上凉意爬过,她抬了抬腿,身上身下一片生疼。衣衫被撕裂,身上只盖了一层薄薄的床单。对此还好她有心理准备,因为此文一上来不到三章,女主就被男主强了。   她看了看床单上的红迹斑斑,想的是,靠,老娘有洁癖。以及,靠,还有六年。   她抬了抬虚弱的胳膊,抵上自己的额头,侧了脸,就看见倚在门框边上的男主人公虞淮,高眉深眼,裸露着上身,只套了条显得双腿修长的牛仔裤。发丝些微凌乱,他眯着眼睛,就那样一直看着钟秀秀。   对于一篇六年下来,男主都在傲娇,女主都在倒贴的文章,钟秀秀对虞淮其实没什么好感。彼时,她也还没有建立起自己原汁原味原生态的原则,不过玩心还是有的。   她马上虚弱地娇嗔了一声,红肿着眸子,嗲声说:“虞淮,我才十六岁,你怎么敢?”   男主的内心活动是:就是要在小的时候就把你吃死,看你以后还怎么找别人!男主嘴上说的是:“我玩儿过的女人多了,你十六还是二十六,关我什么事。”   钟秀秀觉得,这个男主傲娇的也是一定境界,她徐徐起了身子,裹在单薄的床单里瑟瑟发抖。她酸着鼻子:“虞淮,我要回家。”   虞淮收回了目光,他起了身,走进暗里去,他身后大概还有别的什么人,他冲后面说:“邹露,给她找件衣服,送她回家。”   有人应声匆匆跑开,虞淮沉稳的步子踏在一片幽静里,慢慢远离。须臾,又有人匆匆跑来。   邹露把一套男式的帽衫和略显肥大的运动裤抛进她怀里,然后为她掩上了门。   那衣服洗得干净,上面的味道清新,就是钟秀秀不太喜欢。   钟秀秀翻捡几下,意味深长地向门外问:“怎么没有内衣呀?”   邹露咳了一声:“这地方都是我们一些兄弟,温小姐将就一下吧。”   钟秀秀撇着嘴,十分不情愿:“这怎么将就呀?哪有能在这上面将就的呀?”不依不饶,“虞淮他不是说他有很多女人吗?都是让她们这么将就的吗?”   邹露支支吾吾:“这……我……老大他……温小姐你……”   钟秀秀感叹地想,当男主的手下,也是不容易啊。   纠结了半天,邹露终于破罐破摔:“别的女的,老大也是让她们这么将就的。”   钟秀秀边穿裤子,边不屑地一哼:“这样啊,那她们,再也没来找过你们老大吧?”   邹露半晌都没再出声。   钟秀秀穿好衣服,赤着脚走到门边,一开门,看到邹露一脸愁苦地等在那里,见她出来,慌忙说:“温小姐,我送你……”   钟秀秀又打断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光着的脚丫:“地上好凉,邹露,要不你抱着我走?”   邹露被她吓得退到墙的另一边,抱老大的女人,还有个同义词,叫花样作死。他设想了一下后果,觉得牙关都在抖:“我的错我的错,温小姐我这就去给你找双鞋……”然后贴着墙边横着跑掉了。   钟秀秀穿着双没有审美的帆布鞋,跟着邹露走了。   边走边不住地抱怨:“是你们老大眼睛瞎了还是你眼睛瞎了?这鞋惨绿惨绿的,能看?”   邹露一边一个劲儿地赔不是:“是我眼睛瞎了,我眼睛瞎了……”一边心里叫苦,估计是老大眼睛瞎了,怎么看上这么个女的。   邹露把钟秀秀引到一辆蓝色的Mini Cooper面前,钟秀秀坐进了柔软舒适的副驾驶里,开始翻白眼:“你们老大是不是男人啊?这不是女人开的车吗?”   邹露:“……大姐,不是你说喜欢的吗?”   钟秀秀皱眉毛:“什么?你们老大耳朵有问题吗?我才没说过。”   邹露哭着脸走进驾驶座:“是,是我耳朵有问题,我不是男人。”   钟秀秀安抚地拍了拍邹露的肩膀:“唉,你有这么个老大也不容易,我看你条件也没那么糟,趁早跳槽吧。”   邹露触电似的避了避:“姐,我对我们老大还是很忠心的。”   他起了引擎,车身一倾,徐徐驶出车位,向着停车场出口的上坡处开去。他伸手调了调后视镜,车里面有些娇小,他肩宽体阔,略微伸展不开。   钟秀秀说:“我看现在也就你对你们老大忠心了。”   邹露覥着脸:“不是还有小姐你吗。”   钟秀秀沉默了沉默,小声说:“我是为了还债。”又刻意强调,“我有男朋友的。”   邹露有点尴尬,对自己老大的眼光深沉地担忧起来。   温走走的男朋友就是季舟。   作为一个大隐隐于学校的男朋友,他在前半部书里根本没什么存在感,有存在感的时候只用一个字就可以概括:渣。女主为了给他还债被男主这样那样,女主为了给他还债被别人嘲笑,女主为了给他还债荒废了学业,女主为了给他还债跟家里决裂,然后女主受不了了,女主喜欢上了把自己这样那样的男主。   就是在这么个时候,季舟突然崛起了。女主恍然间发现,原来季舟不是自己想象中那么纯真善良被人骗钱的小白花,他也是出来混的呀,还混得如鱼得水,根本不用自己帮忙就能还债呀,自己给他的钱倒是没有白白浪费,全被他拿走花天酒地泡姑娘去了呀,自己受的欺负他全知道,他就是干看着呀,自己到底图什么呀。于是她就坚定了和男主在一起的决心。   但是她没有想到,男主还是个傲娇。倒贴的道路十分艰辛,她走到一半的时候,季舟突然回心转意了。   总是倒贴自己的姑娘突然去倒贴别人,论谁都不会太好受,回心转意已经是一种俗套的逻辑。经过广大读者八面玲珑的分析,让季舟回心转意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在最后一刻替女主被那辆卡车撞死,以达到男女主和平美满的结局。   所以在后半部里,季舟的存在感用五个字就可以概括:渣渣渣卧槽?!   在这篇文里,钟秀秀不怎么喜欢倒贴的女主,不怎么喜欢傲娇的男主,不怎么喜欢一渣到底的男二,她比较喜欢女主自高中到大学一直默默守护身边的一个男同学,叫时楚皓。这位男同学在恰当的时候,恰当的氛围里,递给过女主一杯咖啡,瞬时打动了钟秀秀的芳心。   钟秀秀的打算十分美好,她准备让女主和时楚皓在一起。   车子向环路外拐走,钟秀秀按住方向盘:“不要回学校。”   邹露有点疑惑,在虚线变实之前改了个道:“你不回学校,要去哪儿?”   钟秀秀松开手,窝回进座位上,眼中有泪,鼻尖一红:“我要去找季舟。”   邹露不知道季舟是谁:“你男朋友?”   钟秀秀点了点头。   又贴心地指路:“你再往前开开,到尚春苑那里出去。”   车外已是华灯初上,路边一闪而过的霓虹色,玻璃垒成的大厦凝立在燥热的空气里,只有顶尖上流彩变幻的LOGO在夜色里照出光来。   车里开了空调,钟秀秀贴在暗色的玻璃上,温热的感觉浮在颊边。她望着窗外,看着这片对于温走走来说万分熟悉的路途,有一刻觉得这个世界实在莫名其妙,又不太能够明白,自己是在哪一个时刻就这样接受了它。   邹露叹了一声气:“唉,我看你那个男朋友对你也不怎么样。其实,我大哥人也挺好的。他……”想了想,“他说他有好多女人,那是骗你的。我打小跟着他,就见过你这么一个。”   钟秀秀说:“关我什么事。”   车子拐到出口,入了辅路。高空上零散的星星被树木黑密的影子遮盖住,地方有些偏僻,时间又很晚,路上没有什么人,邹露开得很慢,四处张望着:“你男朋友家在哪儿?”   钟秀秀看了看:“要不你就停这儿吧。”   邹露听话地开到路旁停下来,犹豫了一会儿:“你男朋友有车吗?”   钟秀秀斜眼:“你说自行车吗?他好像有辆凤凰的。”想了想,补充,“二手。”看到邹露绷紧的面容,不尽兴,“好像铃儿坏了,闸松了一个,后胎爆了,还没来的及换。”   邹露抿了抿嘴:“我说汽车。”   钟秀秀解了安全带,拍了拍身上的灰:“你看他都穷到要我帮他还债了,还能买得起车吗?”   邹露十分忧愁:“我可不想一个人开着这车回去。”   钟秀秀打开车门,站在路灯昏黄的光线下面,影子短得几乎没有。她去关车门,合上前善意地安慰了一声:“别怕,大晚上的,没人见着。”   邹露苦着脸把车开走了。   钟秀秀看着闷无人烟的街道,仰天叹了一声:“老天,告诉我季舟他住在哪儿吧。”   路旁小区里六层的窗户上忽然亮起了灯。   钟秀秀盯着光亮愣了半晌,想,这大概是外挂吧。   地处郊区,这处小区像是被遗弃在上世纪的古物,砖垒的六层平顶楼,新刷的一层白漆盖住了本来剥落的墙皮,还是掩不住旧态。没有电梯,石黑的楼梯边缘被磨得平润而光滑,台阶之间距离很窄,钟秀秀有种舒展不开腿脚的感觉。   她爬到六层,对着中间那道铁门,看了看周身,发现除了身子以外没一件属于温走走的东西。她握上门柄,一转,发现门是开着的。紧跟着又堵了一道木门,她推了推,发现木门也是开着的。   她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劲,有点害怕,琢磨着这个情况,不会是遇到入室抢劫了吧。   看在女主强大的光环份上,季舟还算安全。   左手边的房间里亮着灯,闪烁的白光包拢下,却空无一人。钟秀秀又走到右边的卧室,推了推虚掩着的房门,有什么玻璃质的东西应声而倒,满地破碎的酒瓶。她小心翼翼的循着空隙迈过去,双人床摆在离房门不远的地方,酒气浓重地侵袭上来,她隐约看见床上有个黑影正摇晃着起来,她行至床边,腰上就被人搂住,身子被人一拉,就跌进床里。   双腿紧跟着蜷上来,她看到黑影探了探身子,床头投来昏黄的灯光。   她平躺在床边,黑影支着身子,从一旁探过来,正对上她的脸。   她才看清黑影的样子,穿着黑衬衫和七分裤,头发蓬松,有点凌乱,她使劲盯了盯,发现眼前这个人眉目深重,线条柔和,貌似有点帅。她以前除了时楚皓邻家大哥哥的描写,没怎么记得其他男角色的样子,今天瞅一瞅,觉得温走走被外表迷惑,也不是那么不可理喻的事情。   但是她又清晰地记起,自己来这里是打算就在今天和季舟做个了断的。   她想,自己的意志这么坚定,怎么会被美色迷惑。   于是她装作可怜的样子,委屈着说:“季舟,你知道今天我为了给你还债,做了什么吗?”   眼前的人眼中朦胧之色渐次浮开,显露出一点清明来。   他挑了挑眉:“和我有什么关系?”   钟秀秀不可置信,她明明记得季舟虽然一开始不怎么稀罕温走走,但是表面功夫也做得很足啊。她做出悲痛而愤怒的样子:“我是你女朋友,我被做了什么,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女朋友?”季舟低低笑出,一手撑在钟秀秀肩旁,一张脸压下来,在钟秀秀眼前放大,“你今天来,不是想和我分手的么?”   钟秀秀瞪了瞪眼。   他压得又近了一些,手臂一弯,整个身子塌下来,换成撑头的姿势,另一只手细细拂过钟秀秀的脸廓,他声音很低,响在一侧,在钟秀秀听来,有点震耳,“按照原着来说,今天是走走和虞淮的第一次,邹露先开车把她送去了学校,但是没敢进去,就开来我这里。”顿了顿,“但是她也没有敢上来,在车里睡了一夜。”   钟秀秀抿着嘴,心中很慌张,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情况。   季舟下结论:“所以,你不是温走走吧。”   钟秀秀心中泪流满面,这个才是真外挂吧!   季舟说:“你这种现象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莫名其妙被拉到这个身体里来,第二种是刻意从更高一层的世界里穿越到这个身体里来,你要不要说一说,你是哪一种?”   钟秀秀随口:“第一种。”   季舟眯了眯眼睛:“我可以自己确认究竟是哪一种,所以你说不说谎都没有意义。”   钟秀秀检讨:“好吧,是第二种。”   季舟满意地坐起身,在墙上找了找,开了房顶上的大灯。   屋内一片敞亮,钟秀秀看了看满地狼藉,发现床上一角也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演算纸。   钟秀秀想了想:“大神,喝酒烧身啊。”   “哦,我不喝酒。”季舟靠在墙边,有点懒散,“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砸一砸酒瓶。”   钟秀秀觉得他不可理喻:“砸酒烧钱啊。”又一想,“好吧,土豪的世界我不懂。”心里还有一些余惊,又换上敬佩的眼神,“大神,你能不能给我讲讲你这是怎么回事啊?”   墙有点硬,季舟找了个枕头靠上:“你还记得作者给我的设定是什么吗?”   钟秀秀脱口而出:“黑帮大少爷。”接踵而来的补充,“爸爸是因为欠债被搅进的黑帮,但是死了,所以你替他还债,因为他死得比较早,所以你小时候过得特别不好,还被奇怪的人拿到奇怪的实验室里去改造,什么的。”   原作里仿佛是为了给季舟洗白,把他的身世编得要多凄惨有多凄惨,可惜再身不由己的身世也浇灭不了大家对于渣男行为的愤恨。   季舟点头:“其实,是我爸自己改造的。”   钟秀秀很惊讶。   季舟:“你也不用那么惊讶,作者不太爱写我,这些都没有细写。”   钟秀秀用一种大神果然好历害的眼神看着他。   他又说:“还有个隐藏设定,我的智商是290。”   钟秀秀觉得这个数字好微妙啊。   他酝酿了一下气氛:“你不用想那么多,还有我爸呢,他的是250。”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觉得这俩人也好有爱啊这可怎么办_(:з」∠)_ ☆、几个人的以前   钟秀秀想要忍住,但是没有忍住,她笑出了声音。   季舟没有理她,继续淡定着脸:“那么,现在问题就来了。”   钟秀秀克制自己做出严肃的表情,认真听。   季舟:“如此高智商设定的我,为什么要无聊到去骗温走走?”   钟秀秀眼睛一眨,觉得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有一种深深的违和感。   季舟接着分析:“我骗她主要在钱上,但是我又不缺钱,最后把她逼到走投无路,可我跟她家也没什么深仇大恨。这件事长远来看,我只是间接促进她和虞淮的相遇,更奇特的是事情发展到后来我居然还会回心转意,而目的大概就是一个,给她挡车。”   钟秀秀觉得他分析得很有道理,读者大家就是这么达成的共识。   季舟:“我觉得,但凡一个智商正常的人都不会干这么蠢的事。”   钟秀秀觉得他说得很对,读者大家确实说他多半有病。   季舟眯着眼睛看她:“哦,我翻过评论,知道他们说我有病。”   钟秀秀立马一脸讨好:“大神我可没这么说过你,我夸过你帅呢。”   钟秀秀心里勾勾揽揽,补了补自己的原话:一上来写季舟那块儿,多帅呀,说时楚皓和他有一拼,那也肯定帅得没边儿,比较起来虞淮就注重在气质了,论长相论风格明明都是时楚皓高一截,真不明白这个女主怎么会选虞淮。   钟秀秀想了想,自己那个评论很没重点,但是开头就提了他帅,大概也是夸的。毕竟自己这么真诚,怎么会骗大神呢。   季舟没有理她。他从床底下抽出个扫帚,把地下凌乱的碎玻璃片向墙边一堆,然后走到窗户边上,把窗帘拉开了。   窗外架着钢筋水泥的高桥,在不远的地方转一个弯,延伸向看不到的地方去。围栏上停着的路灯幽黄,静止在黑色的布景上,没有人,没有车,没有一点声响,一切仅仅像是一副归置好的画面,等在时间轴的一个点上,待着有人翻向下一个篇章。   季舟说:“这个世界的漏洞太多了,比如这条环路,在温走走出现的范围里,你可以看到它延伸的背影,但是没有人再沿着走下去,因为你走不下去,再走就什么都没有了。”   窗边是一台书架,季舟随手抽出一本,扔向床上的钟秀秀:“比如这些书,只有一个大体的外壳,有的甚至连封面都是干净的,里面就更不用说。”   书的封面衬底是偏浅的紫颜色,用黑色标出“傲慢与偏见”的标题,白色的围框里,配图上的人物与色彩都趋向模糊。她打开看了看,厚厚一本白纸张,只有少数几行突兀的段落间杂出现在缝隙里。   “看起来这并不是作者很喜欢的一本书,只能记住零散的几个片段,不过也算很多了。”季舟又在书架上找了找,找出一本《夏日走过山间》,钟秀秀也从床上下来,跑到书架前面,看到他指尖翻过纸页上密密麻麻的铅字,眼睛瞅在他的手上,觉得指节修长得有些好看。   钟秀秀被自己的关注点吓了一跳,清了清灵台,拿过他手里的书,左右看了看:“太神奇了,这个作者是把一本书翻了多少遍,才能记得这么详细。”又象征地读了几句,“还是这么无聊的一本书。”   她觉得,季舟的重点好像也不在这上面。   有些欲盖弥彰,她又说:“那这旁边的人家,也没有住人吗?”   季舟点头:“可能门也是个摆设,估计打不开。”   钟秀秀觉得很神奇:“你都是怎么注意到这些的?”   他把书放回去排好:“我倒不怎么记得,不过自从注意到开始,也是思考了好久了。一切都围在温走走身边,轻重摆得太明显,就想到这大概是什么人创出的一个简单的世界。”   钟秀秀倒退回床上,盘起腿听他讲:“后来呢?”   他又去拉了窗帘:“后来,后来我就想着怎么从这里出去了。”   原作的设定是,季舟被改造成了一台高级,人体,综合,计算机。具体上来说,就是左手手心按一按,就能出来一个投影屏,类似普通计算机的显示屏,还是温感可触摸,不过操作起来是一群繁杂的代码,正常人看不太懂。至于这个设定有什么用途,一直到此文完结大家也没有闹太明白。   据说这个改造的工程量浩大,一直到近期才完工,所以季舟从现在十几岁开始,外貌上就不会再有什么年龄的变化。   钟秀秀的观点是,因为这位作者试图在一篇文中尝试多种领域,大概是这个领域她还没实践过,就拿来季舟身上实践实践。   看起来,她实践得很成功。   钟秀秀问:“那你出去过了吗?”   季舟靠在窗帘上:“快了,我以前精神上出去过很多次。”   钟秀秀略微明白,又不太确定:“就像我现在这样子吗?”   他说:“对。”   窗帘黯哑的色调把他的轮廓衬得模糊,钟秀秀想到:“你这样想要出去,没有一点舍不得吗?这里好歹是你的根源,就像故乡一样。”   季舟皱眉:“我是完全没有这种想法。”   钟秀秀又问:“那你究竟喜不喜欢温走走呢?”   季舟看了看她,似乎不太理解她的跳跃性:“不喜欢。我喜欢聪明一些的。”   钟秀秀犹豫了犹豫:“大神,你智商290呢,谁还算聪明一些啊?”   他说:“聪明又不是专看智商,我认识过一个小姑娘,她的聪明就不是天生带来的。”   钟秀秀在这本书里找了找,没怎么找见,有点好奇:“谁呀?”   “是你们主世界里的。”   这个名词有点专业,钟秀秀更加好奇:“谁呀?”   季舟想了想,看她:“说不定你也认识,她叫殷洛容。”   钟秀秀差点没有从床上摔下来:“我真的认识!我还是多亏她救了一命呢。”   季舟一笑:“我也觉得,能这么随便送人来穿越的,也就是她了。”   他眼中没多少波澜,唇畔只上扬了一点,颊边旋开很轻浅的一个窝,钟秀秀觉得,他笑得挺好看。她觉得神经一触:“你喜欢洛容姐吗?”   他答得自然:“喜欢。”   钟秀秀激动起来:“哦,那你一定要出去才可以。”   当事人比她冷静得多:“我倒不是偏为了她出去,再说,她现在在找檀杨吧?”   钟秀秀觉得世界上真没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了:“大神,你还知道檀杨?我五年前认识洛容姐的时候,檀杨已经没有了。”   季舟说:“我第一次出去的时候,进的就是檀杨的身子,那时候他们俩才五六岁。”   钟秀秀一脸震惊,觉得自己果然见识太少,不太明白这是怎么办到的:“可是,两个人的精神会打架呀。”   大神平淡不惊:“对,但是檀杨这个人,比别人都随和一点。因为实在太方便,所以之后我出去,也是借的他的身子。”   钟秀秀激动得拍了拍床:“那大神,你给我讲讲檀杨他和洛容姐是咋回事呗?”   大神不怎么着急,开始从头讲起:“洛容的父亲建立那栋实验楼的时候,只是单纯在研究人脑开发世界的项目。”   钟秀秀点头:“这个我听说了。”   大神:“子世界虽然不用太过复杂,但是要构建一个相对完整的世界,是要有一定知识深广度的。成年人的思维趋向局限,而且没有韧性,小孩子的就相对比较稳定了,可以承受的波动很大。小孩的优点在他什么都不懂,缺点也在他什么都不懂。所以洛容的父亲把重点放在怎样快速扩充小孩的知识面上。”   钟秀秀消化了一下,其实也没太听懂:“你不会说,洛容姐她也被改造过吧。”   大神比对了一下:“不算吧,就是对接强行输入信息么,我记得那时候,其他孩子接受的还是很少,就洛容和檀杨色相评定出来比较开阔,他们一起创造了一个子世界。”   钟秀秀:“我知道,‘00035’。”   大神突然说:“如果不是有我在,你方才说出那些超出这个世界理解的范围,就足以把你送出这个子世界了。”   钟秀秀惊讶:“这是什么道理?”   季舟张了张左手,虚置的屏幕照出来,绿色的代码反反复复地在中间几行之间摆动,他每说一句话,摆动的幅度就陡然加大一下,片刻又恢复正常。他解释:“就是BUG。当你在这里制造一个BUG,而这个世界不足以弥补的时候,就要通过主世界的帮助,这种时候,两个世界就会有关联的地方,你本来就是那边的人,就会被返回到那一边。”   钟秀秀想,大神的嘴里净是些新新理论。   钟秀秀拉开袖子,右手腕上嵌了一个类似按钮的黑色方形,她冲他挥了挥:“你看得见这个玩意么?洛容姐说我想走的时候,按一按就好了。”   季舟走到床边,握住她的手,按了按。   一阵尴尬之后,钟秀秀讪讪:“这不是有大神你在一边儿嘛,这么个小物件都自惭形秽了。”   季舟往床上一坐,又靠到墙上去:“这个东西原理其实是一样的,只不过他们不太知道,就琢磨出这么个玩意来。那时候洛容和檀杨的世界慢慢构建,结构趋向复杂,终于有一天,复杂到可以不通过主世界的帮助,自动修复这个BUG。”他摊了摊手,“如你所见,两个人就被困在了里面。”   创造子世界不一定非要身临其境,只不过洛容和檀杨十分珍惜而已,总是穿进去看一看,在那里面只有他们两个人,有一大片天地可以舒展,想一想都觉得惬意。   钟秀秀:“然后,洛容姐出来了……”   季舟低了低眉目:“只有她知道那时候具体怎么回事,但估计她当时也不知道檀杨都想到了什么。”顿了顿,“我想,他把这些都想明白了。所以,他强迫自己思维变得简单,简单到忘掉那里是自己创造的世界。这样,那处世界也会变得简单。”   钟秀秀有些怔忪:“所以,洛容姐出来了……”有点担忧,“那她不是再也找不到檀杨了?”   “方法还是有的。”季舟声音仍旧无波,“连接一个子世界需要一些参数,因为檀杨的消失,特定的参数改变后,就变得很难找到。不过……我还是找得到的。”他翻了翻手掌,“檀杨变成原原本本的次世界的人,洛容如果想要和他在一起,可以选择一直呆在里面,只要我帮忙撑着,就不用担心BUG的问题,或者,她也变成次世界的人,把那个子世界完全交给我……”   他眸间动了动:“还有一种把檀杨拉回主世界的方法。”顿了顿,“不过代价太大,她也大概没法知道,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钟秀秀不太知道该说什么:“大神,洛容姐好是好,可是不代表没有更好的呀,你,你也不要太伤心了。”   季舟引开话题:“你刚才说是她救的你?”   “哦。”钟秀秀回忆了一下,套近乎,“其实我和大神你来历差不多,我先前也是书里的。”   季舟看了看她,大概是没有想到。   好不容易看到大神意料之外,钟秀秀兴致就高了起来:“但是我当然比不了大神你啦,我比较被动,我本来是死了,然后飘来飘去,就飘到主世界里,一睁眼变成了七岁小姑娘。大神你不知道,我本来是活在古代呀,简直被惊到了,适应了好长一段时间。”   那时候的洛容也在找檀杨。   她寻不见两个人的子世界,就在尝试捕捉一些精神,安置到奄奄一息的孤儿身上,觉得没准儿能够凑巧碰上檀杨。   当然是没有,因为能够被捕捉到的精神,也不是那么随便的精神。   季舟说:“你有执念?”   钟秀秀本来没有打算细说,她又想了想,还是认真答:“我也不知道,洛容姐说,我应该有执念,我的执念不在生前,而是死后。”酝酿了一下感情,发现胸腔里还是有点激动,“我是甘愿替人死的,可惜后来才知道是白死了。有个人弄死了我所有珍重的人,我很恨他。”   季舟想了想:“我觉得,你不是能够靠着仇恨就活下来的人。”   钟秀秀莫名:“为什么?”   季舟大概觉得她的状况有点神奇,探究起来:“其实我刚才问的并不恰当,执念是一种转瞬即逝的东西,并不能成为活下来的理由。而你也不是,你是当真在活着的。”   钟秀秀倒是茫然了起来:“其实这些年,我一直觉得我是为了要复仇来着。”她细细掰了掰手指头,“怪了,如果不是为了复仇……”眼睛晃了晃,不太能相信,“难不成,是因为我还想着要跟公子在一起么?”   季舟仍旧摇头:“我觉得,这两种东西一样,执念都是很虚无空旷的东西,兴许有时坚固无摧,但坍塌过后就连存在过也没有了。单纯来看,它们代表的是伫足,而不是延续。”他看她,“如果是那样,我觉得你也不会有什么闲心来这里胡闹。”   可钟秀秀想不出什么别的理由:“那大神你觉得我是为什么会飘成现在这样啊?”   季舟说:“可能是愿望。”   他又说:“但是具体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钟秀秀脑子很不灵光:“哦,想要和公子在一起的愿望。”   “那未免就也太浅了一点,还不如执念呢。”季舟大致描述了一下,“可能也不是一个,是很多,持续不断生成和达成的愿望,不继续走到最后就无法实现的愿望。”   钟秀秀越听越高深:“我哪有那种东西啊。”   季舟眯了眯眼:“可能你自己还不知道,没事,慢慢想。”   钟秀秀想,就当是为了公子吧。   季舟拽了拽堆在一旁的毛巾被,裹在自己身上,慢悠悠躺下:“我困了,你到那边那个屋子睡。”   钟秀秀眨眼:“怕黑。”   “哦。”季舟关了灯,闭了眼,没打算理她,“你可以开着灯。”   钟秀秀委屈着走到对面门边,房里的灯还闪着,这样好像是更加恐怖了一些,她往墙上一拍,周遭坠进一片暗渊里。   她冲对面喊了一声:“大神,人长得帅就要有点分享精神,这还是你女朋友的身子呢。”   大神就是要有一点高冷的范儿,所以大神没有理她。   钟秀秀又蹑手蹑脚地跑回季舟的房子,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窗外路灯已熄,墙壁上挂着的空调吹出徐徐的凉爽,她看见他裹在一团棉绒里,眉眼都显得安静。   她得寸进尺地往前走了一点,就踢到了一块碎瓶底。   玻璃向前滑一滑,撞上了床底。   季舟睁了睁眼,目光沉沉,看了半晌,翻了个身:“走走,我今天心情其实不太好。”   钟秀秀站定在那里,呆了片刻,才想起来,他好像还没问过自己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这可以归到奇幻了(╯‵□′)╯︵┻━┻   其实这个设定就是个背景啊也不是这文的重点!但是想了想还是写了写……   其实主要目的是交代一下秀秀的来历! ☆、暑假里的某天   钟秀秀第二天早上,是被一股奇异的味道扑醒的。   钟秀秀走到厨房里,看见季舟凌乱着头发,围着个红格子的围裙,靠在洗手池旁边,对着面前灶台上的一锅杂烩狠皱着眉毛。锅里棕油油的一片,温火慢炖,不时冒出几个泡来。钟秀秀捏了捏鼻子:“大神,这是啥啊?”   季舟也捂上口鼻:“解酒汤。”   钟秀秀四周看了看:“解什么酒?谁喝酒了?”想了想扔在地上的酒瓶,在地上踢了几下,琢磨,“怎么大神,你家地下还藏了只神龟?”   季舟看了看她:“当然是我喝酒了。昨天晚上醉成那个样子,你没看出来?”   钟秀秀动作一停,看了看季舟严肃的眼睛,回想了一下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我觉得你昨天晚上,脑中逻辑清晰,说话条理分明,睡觉前还记得关灯,看上去不像是喝醉了。”   季舟一双你没有抓到主要矛盾的神情:“正常来说,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跑到自己家里,你觉得你首先是要干什么?”   钟秀秀顺理成章:“问他是谁啊。”   季舟:“我问你了吗?”   钟秀秀摇头。   季舟:“所以我怎么可能是处在神志清醒的状态,很明显是喝多了。”   钟秀秀想,大神的逻辑就是强悍啊。但是:“你昨天不是说你不喝酒,只砸一砸酒瓶吗。”   季舟更加言之凿凿:“神经病才那么不稀罕自己的钱,砸都要砸了,干什么不喝。”顿了顿,强调,“何况我这个人平时很节俭。”   钟秀秀观察了观察,觉得这个大神好像是和昨天的感觉不太一样。   季舟让她看了半天,瞧她只知道看着,也没什么多余的动静:“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   钟秀秀才反应过来:“哦,我叫钟秀秀。”   季舟念叨了一声:“秀秀。”又比对了一下,“走走。”好像是觉得有点微妙。   钟秀秀讪讪:“大神,这俩没什么必然关系,纯属巧合。”   透明的锅盖上蒸出雾气,沸水声滚滚,季舟上前关了下火,手上垫着两块湿布把锅取下扔在一旁,盖子一掀,奇异的味道更加浓郁,钟秀秀担忧着:“大神,你真的要喝这个玩意吗?”   季舟拿只钢勺搅了搅一片粘稠,思量了一会儿,扣上盖子:“算了,一会儿拿去喂猫。”   钟秀秀觉得神奇:“这地儿还有猫呐?”   季舟点头:“有一只,就是后来绊了温走走一下的那头。”   然后季舟就帮女主挡了车。钟秀秀了悟:“大神,你这是蓄意谋杀啊。”   季舟宽慰她:“好歹是只有外挂的猫,死不了的。”   钟秀秀觉得也对。   两个不会做饭的人被扔在荒凉无烟的境界里,大家对视一眼,有点惺惺相惜。虽然凭着主角们强大的光环,饿是饿不死的。但是,饿着,很难受啊。   钟秀秀提议:“我们下馆子吧,哪里有馆子啊?”   季舟说:“温走走的学校周围方圆五公里。”   钟秀秀也恍然间想起,温走走活动的主要地点学校,以及学校附近总是在推动着剧情关键走向的神奇饭馆们。钟秀秀觉得有点馋:“那就走呗,大神你一定不缺钱,咱就到Weekend去吧。”   Weekend是离温走走学校不远的一家西餐厅,装潢清新,价格不廉,但也不至于过分高昂,一般小长假前的最后一天,温走走和闺蜜们就要去光临一次,六年下来只此一家没有吃腻过,也是让钟秀秀很想去见识一下。   季舟答应得很快:“好啊,你要走着么?”   钟秀秀没什么概念:“多远啊?”   季舟很随意:“多远都可以啊。”   钟秀秀想,大神就是大神,有外挂,就是这么任性。   她低了低头,看见自己的一身穿着,才想起一件被自己遗忘很久的事情,有点尴尬:“大神,那个,我得先去宿舍换身衣服。”   季舟很理解:“没关系,顺路。”   钟秀秀想了想这三个地方的相对位置,觉得还是先给大神献个膝盖吧……   *   暑假里学校已经没什么人,高二的温走走和季舟交往有四年多,和家里人关系已经比较水深火热,是以大部分时间都走在学校,学校周遭饭馆酒店,以及闺蜜家里之间。后来更多都耗在虞淮身上,倒是季舟家又偏远又寒酸,不太方便,她一直比较习惯的是拉着季舟到学校,到学校周遭饭馆酒店,以及到闺蜜家里。   钟秀秀也有点小感慨,成为这种姑娘的闺蜜,也是不容易啊。   她挑了一件七分袖的长款白T恤,上面印着些素朴调的花纹,配了条三分的深色牛仔裤,穿了双煞白的高帮松糕凉鞋,温走走一米六三的个子,身材是一道协调匀称的闪电。钟秀秀想了想自己在主世界里逐渐吃宽的肚子,打算好好在这里体验一把瘦子的生活。   季舟靠在宿舍楼门口的玻璃上,从头到脚黑乎乎一片,他一米八二,和温走走也是可以凑一凑前十萌身高差了。钟秀秀跑到他面前小蹦了几下,觉得视线将将持平:“你平常看温走走不会觉得脖子累吗?”   季舟瞧了瞧她厚厚的鞋底:“小心摔着。”   钟秀秀脚下就一个没怎么站稳,季舟厚道地扶了扶她胳膊。   两个人溜达着去吃饭。   暑假学生大都回家,学校附近该热闹的地方就变得冷清,也赶上时刻还早,Weekend里只有几桌靠着窗的顾客,人手一台笔记本电脑,各自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   钟秀秀挑了一个悬着圆玻璃灯的座位。   西装革履的服务员递过来两套菜单,钟秀秀随意翻了翻,就开始点原作里出现频率最高的名字:   “意面,奶油蘑菇汤,法式焗蜗牛,红酒牛排,凯撒沙拉……”   虽然钟秀秀也奇怪过这到底是家什么风味的餐厅,不过何必在意这些细节,大家冬天还来这里吃奶酪火锅呢。   季舟善意地提醒她:“咱们就两个人。”   钟秀秀表示自己头脑很清醒:“这不多啊。”又想起来,“哦再要一壶森林花果茶,冰的,可以续杯的对吧?”   服务员点点头,手上记得有点累。   钟秀秀犹豫了一秒,又补充:“再来个布朗尼吧,然后遥遥相望冰塔,甜点一起上,谢谢。”   服务员长出一口气,一字一句确认起来。   钟秀秀忽然想起季舟:“你要啥?”   季舟正翻着菜单:“玛格丽特披萨。”   服务员脸上表情不明:“多大?”   季舟仍旧贴心地记得他们只有两个人:“六寸吧。”   服务员又从头至尾读了一遍,确认无误之后就离开了。   钟秀秀趴在桌子上满怀期待地等待着,嘴角都逃出笑意来。   期待了一会儿,发现干等着有点无聊,翻出了方才在宿舍里找到的手机,短信里埋没在几层广告号码之间,“时楚皓”三个字就显得有点与众不同。钟秀秀又发现了一件值得兴奋的事情,慌忙点开,入目接连弹出了十几条,从昨天晚上孜孜不倦到深夜,一直都是一副焦急的姿态:   “怎么不接电话?”   “怎么不回短信?”   “尚晴说你不在她家,去哪儿了?”   “出什么事了吗?”   诸如此类。   对面看上去已经陷入绝望的境地,钟秀秀看了这些倒是十分开心,兴高采烈地回了一个:   “没什么事儿,手机落宿舍了。”   屏幕上刚显示出对方已收到,就获得了一条新信息。   时楚皓发:“现在在哪儿?”   钟秀秀打不准他是不是要来,不过还是很诚实:“Weekend。”   事实证明,他确实要来。   服务生把披萨摆进季舟面前的盘子里,钟秀秀对着意面才拿好刀叉,时楚皓就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Weekend的旋转门里。他穿着普通的休闲运动鞋,米黄色的西裤,灰白的圆领衫,单肩挎着个有些沉重的黑书包。   沉墨的眉毛浓浓的一抹,瘦削的面颊,工笔娴熟刻画出的轮廓,然后填进晨星与朝露。钟秀秀一抬眼就看见他,右手餐刀一坠,跌到盘子上,碰出清脆的一声响。   季舟回头看了看,正打算打声招呼。   不过时楚皓径直走到了钟秀秀面前,他刻意对季舟没摆好脸,有些近乎责备地问钟秀秀:“你昨天晚上都跟他在一起?还没带手机?”   少年的目光很是灼热,钟秀秀看得有些陶醉,立马把季舟卖了:“没有啊,昨天我随便找的饭店住。我们今天是吃分手宴来着,”叉子卷了几圈,递过去,“你吃了没?要不尝尝?”   季舟简直是秒懂,叼了扇披萨就准备往出走,临走前在裤兜里掏了掏,找出张信用卡来,丢给钟秀秀,“行吧,那咱们就算分手了,你们吃着,我先走一步。”   钟秀秀握着卡心里十分感动,大神不仅人好,助攻也很棒啊!   时楚皓迟疑地在钟秀秀对面坐下,并没打算开吃:“你们吵架了?”   钟秀秀斜过身子去切牛排,蘸了蘸面上的肉酱,咬在嘴里:“不是吵架,是分手。”   时楚皓探过目光来,仔细看了看她,看到她神色挺严肃的,不像是开玩笑,居然松了口气:“你终于想明白了,要跟伯父伯母和好了?”   钟秀秀想了想:“这个再说。”   时楚皓有点奇怪:“那你干嘛突然?”   钟秀秀豁达道:“我就是想开了,觉得我没必要再死皮赖脸地缠着他,觉得我们俩也该分手了,就分手了呗。”   姑娘的性格变化太快,时楚皓还是有点不太放心:“你昨天晚上没出什么事吧?”   虽然温走走确实出了件大事,不过对钟秀秀来说不太是重点,就坦荡摇了摇头:“我能有什么事啊?以后我就自由了,彻底不要他了,想喜欢上谁就喜欢上谁,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   时楚皓犹豫:“他给你那张卡……”   钟秀秀尴尬了一瞬,果断又卖了一次季舟:“哦,那个,那个是我以前给他的,现在物归原主,钱情两清,皆大欢喜啊。”   时楚皓琢磨了琢磨,再挑拣不出什么错来,也就有点安心。大概也是有点饿,看了看桌上被雨露均沾过的菜盘,拿了张披萨吃了起来。   钟秀秀开始剜布朗尼,又推了推盛冰淇淋的盘子:“我吃不了这么多,你饿了吧,多吃些,这个再不吃就化了。”   时楚皓受宠若惊,拿勺子尝了两口,看着钟秀秀吃得津津有味,有点不忍:“走走,你要是伤心,就哭出来,总是忍着也不是办法。”   “我不伤心,我干嘛伤心?”钟秀秀是当真吃得开怀,毕竟难得有这么一种怎么吃也不会胖的体质,以及吃多少都付得起的外挂。   不过这话在时楚皓听来就显得多了一层掩饰的意味。   钟秀秀想了想,觉得女主刚刚失恋的时候,正是各大男配崛起的大好时机啊,不过这文没几个男配,模范的只有时楚皓一个,这种特定的氛围里,不正好抓紧时间培养培养感情嘛。所以时楚皓会怎么误解,她就没怎么管。   钟秀秀一个人干掉了一桌大半山河,时楚皓那边披萨才啃了一半,就已经是吃不下的状态。钟秀秀觉得这个印象留得实在不太矜持,觉得往后还是要克制一下。   她叫了服务员,跟着去柜台结账,密码毫无悬念是温走走的生日。钟秀秀回忆了一下原作剧情,觉得这卡没准儿真是温走走送季舟的。   夏日还没临近中午,就已经蒸起烧灼的闷热。街上大敞的店门里,一排临着一排散出空调凉爽的气息。钟秀秀贴着路沿,时楚皓缓缓地跟在一边。她看了看他背上的书包:“你背着这么重的书包干什么,是在上补习吗?”   时楚皓没怎么在意:“我逃了。”   钟秀秀肯定了一句:“我也觉得,补习都没什么用。”   时楚皓模糊地“嗯”了一声。   钟秀秀又想到什么:“你不是要来找我才逃的吧?”   他目光看着前面,假装没有听到。   钟秀秀有点负罪感:“这不太好吧。”   时楚皓说:“没有什么,那个补习确实没什么用。”   钟秀秀停住脚步:“楚皓。”   时楚皓也顿住,侧脸看她,就看见她眼眶有点湿红,一瞬间有些慌张,不太知道该如何是好。   钟秀秀酝酿了好半天心情,才挤出几滴眼泪,顺着颊边轮廓缓缓行走,落进炙烫的地面,蒸成水雾散开。她闭了闭眼睛,痛苦地皱上眉头:“你说的对,我还是很伤心。”再睁开,眸中汹涌决堤,接连不断地滚落出泪珠来,口中声色已哑,近乎耳语,“我到底哪里不太对,我本该最好的一段日子,整整四年时间,都耗在他身上了,我到底哪里不太对。”   时楚皓抬了抬手,迟疑了一下,还是帮她擦了擦眼泪。大概是第一次遇见这样情况,不知道怎么安慰,语上笨拙:“你挺好的,没什么不对,是他不对。”   钟秀秀就按住了他的手,眼中朦胧地看了看,只瞅见一片宽阔灰白的胸膛。她吸了吸鼻子:“你衣服怕脏吗?”   时楚皓不解,摇了摇头。   “那借我一下。”   然后她就扑到对方怀里。   男生的身上有一种淡淡的味道,并不是刻意萦成的体香,大概是沐浴以后残留的一点沐浴露的味道,透过一层薄薄的衣衫,缠绕进钟秀秀的感官里。   钟秀秀得寸进尺地去搂他的腰身。书包带有点碍事,她向下一拽,书包就顺着少年的臂弯滑下,落进少年手里。她握住少年的衣衫,仍旧埋在少年怀中。少年的身子有些僵直,不太能够应对,只是空出的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抚了抚她的发。   钟秀秀抱了一长会儿,才满意地松了手,脸上还是一副哀戚的神情,娇弱着声音说了一声:   “谢谢。”   少年早就烧红了脸颊,抿着唇有点羞涩地没有说话。   钟秀秀垂了垂眸子,又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少年眼角淡淡勾出一味笑来,有些包容与温宠,他说:“我送你回学校。”   钟秀秀提了提他沉重的书包,抹了抹眼睛:“对了,你暑假作业做完没有?”   时楚皓算了算:“差不多了,怎么了?”   钟秀秀说得顺理成章:“我不想做了,你借我抄。”   原作里温走走的学习也不是很好,对于只有小学知识水平的钟秀秀同学来说,大概也就这么一项不必刻意伪装,当然,其时,她还未有亲眼见过高中水平的知识面貌,只想着大概很高深而已;也没有完全弄懂温走走的不好是不好在哪个程度,只觉得和不会大概停留在一个层面上。不过就算当真有什么差漏,她想着也没什么好担心,我们还有外挂大神季舟,这点小事不足以放在心上。   两个人边往回走,时楚皓边从包里掏出几本成册的习题,上面明确印着“XX高中暑假作业”的字眼,可见老师们实在是煞费苦心。   他们走到校门口,时楚皓打算把她送到宿舍楼底下。距离也不远,她就推辞了,想了想,又跑到街对面的临街饮料店里要了一杯加冰的珍珠奶茶,要付钱才惊觉没有现金,还是时楚皓略见无奈地自行掏了腰包。   钟秀秀一边把奶茶递给他:“你拿着路上喝。”一边有点不甘心,“这是我要请你的,下次我一定把钱还给你!”   时楚皓两手捧着奶茶,手心清凉,细水一般缓缓蜿蜒到心田。   钟秀秀看他不答话,又比了两个手指,强调了一声:“双倍!”   时楚皓低声笑出来:“那我就记着了。”   钟秀秀当然乐意他记着,开心地跟他道了别之后,蹦跶着拿着几本作业册跑进宿舍楼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秀秀很花痴哒>o< ☆、寻常里的少年   时楚皓的字写得很好看。中规中矩,又透着半分灵气。   钟秀秀看着很喜欢,在名字四方边上画了个花边,牵出两条绳子,悬在一点帽钉上,想了想,又在上方加了个热气球吊着,反复品鉴了品鉴,觉得自己小学美术课没有白学。   至于作业问题,她随便翻开一本化学就楞到了,十分不明白为什么等式两边还可以写英文字母,英文字母还可以有角标,等式上面还可以有中文,等号两端还可以有箭头……   想翻开数学安慰一下自己,又被字母上的箭头,立方体上的箭头,以及箭头上指着的xyz搅得晕头转向,她气息奄奄地看了一眼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物理,那些叉叉点点又是啥啊?!瞟了瞟题目,想自己语文可能也是没学好……   钟秀秀觉得想抄都无从下笔,可怜地捧出兜里的信用卡,耷拉着嘴叨念:“呜呜呜,大神救我……”   季舟就真的来了。   钟秀秀看了看推门而入的大神,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大神,这是女生宿舍啊。”   季舟说:“你看小说有这么不仔细吗,我常来。”   钟秀秀一想,其实也没有什么,反正这栋楼里,估计也没多少真人。就扬了扬手里的作业本:“大神,你这么闲啊,要不帮我来抄作业?”   季舟就没打算搭理她,往门边一靠:“我还没问你,你没事儿跑到这里来,是打算干什么的?”   钟秀秀想了想,觉得也没什么初衷:“不干啥,就玩玩儿。”   季舟看了看她,象征性地应了一声,就没再说话。如果是喝醉的季舟,或许还会告诉她,你还是认真一些。不过清醒的季舟有点懒,想了想,音节起伏得太麻烦,就没有说。   钟秀秀:“大神,你来这儿就这个事吗?”   季舟摇头:“当然不只,我跟你说一声,我要离开几天。”   钟秀秀搞不太懂:“离开什么?什么意思?”   季舟仿佛是不太愿意提,又好像不知道怎么描述,就刻薄着语调解释了一声:“离开这个子世界,帮一个朋友找媳妇。”   钟秀秀觉得新鲜:“到主世界里去吗?”   季舟认真思考了思考:“有可能。”   钟秀秀还是好奇:“谁的媳妇啊,干嘛要拜托你找?”看了看他的左手,“你现在只能魂穿吧,这个玩意也带不出去,在外面还能有外挂吗?”   季舟略显疲惫地叹了一口气:“我怎么知道他干什么让我找。”   钟秀秀看他很是不想多说的样子,想了想他昨天晚上,觉得可能和这事情有关。不过这方面只是调剂,她没有热衷到必须的地步,她的重点在另一边上:“可是大神你走了,我怎么办啊?”幽怨地看了看桌子上的作业册,“你打算去几天?这些全是天书,要是开学了,没有大神你的外挂我可怎么办啊……”   季舟不太能确定:“那要看心情了。”   “……”钟秀秀水汪汪着眼睛:“大神,我没有你不行啊!”   季舟神情淡漠地转身,打算走了。   钟秀秀磨牙:“大神,你不能光高冷啊,必要时候还是应该有点贴近基层民众的亲和力的。”   季舟转了转脸,手中掏了掏兜,掏出一沓纸条来。钟秀秀表现得很积极,跑过去接住,翻了翻,发现是一厚摞假条。   季舟觉得自己仁至义尽了:“你悠着点,不要太出格了。”   钟秀秀手里握着一排纸张,在走道里风化了好久。不过她仔细一琢磨,其实假条还是很有用的。只是,要是她一直请假,她还怎么跟时楚皓培养感情啊!她又仔细一琢磨,发觉季舟一定是考虑到了这些,故意给她的这个。这个人怎么这么小气,咱不就卖了几次队友嘛。她再仔细一琢磨,觉得季舟还是喝醉的时候好一些。   她回到屋里,把假条放在桌角,翻捡了翻捡六科作业,拿起了笔,打算从答案简洁明了又单一的英语抄起。   于是她发现,时楚皓的英文也写得很漂亮诶。   *   天边云动,带来一袭凉风,茂叶一落,九月便临在门边了。   季舟不在,不过季舟的卡还在。钟秀秀虽然想要生活过得简朴一些,但是能够刷卡的饭馆注定就没有那样普通,是以这些日子,她过得比较奢华。   高三以前的最后一个暑假,却没有补课。近开学时,大家为了留念留念,打算报道完出去聚一聚。闺蜜尚晴发短信来问钟秀秀意见,这几日钟秀秀和时楚皓短信里聊得水深火热,自然而然就去询问时楚皓的意向。   对方回曰:“不想和大家凑一起,你要是想放松放松,要不咱们两个自己玩一玩?”   钟秀秀本来就跟那群人不太熟,顿时觉得这个主意很棒,欣然应允。   *   报道是在下午一点半,不过大家普遍来得比较早,结束时已经将近三点。约好扎堆开宴的同学们抱团出去了,钟秀秀和时楚皓在人群里一前一后,溜得比较低调。   两个人商量的是去唱K。   灯影变幻的大堂里,钟秀秀坐在白色的转椅上等包间。前台旁边有免费的饮料柜,时楚皓正去帮她接水。一旁还有几桌在等,就看到从前台那里转过来两个影子,前面那人身材高挑,披了层阴影的面容有点熟悉。   钟秀秀回忆了回忆,想起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视线不怎么明朗的地方。   其实她没有怎么仔细看过虞淮的长相,能这么认出来也是挺不容易。当巧对方视线巡回在休息区里找座位,毫无悬念地瞧见了画面定格的钟秀秀。   钟秀秀觉得不太好。   时楚皓拿着两个杯子正往这边走。   钟秀秀赶紧避开虞淮的视线,匆匆忙忙跑向时楚皓身边。时楚皓没明白她着急干什么,就看着她接过自己手里的两杯水,往前台上一扔。   虞淮就改变自己原来的路线,向这边走来。   墙壁上的电视里循环着一首流行歌。   周遭人语嘈杂,虞淮就提高了音量叫了一声:“走走。”   钟秀秀觉得满背鸡皮疙瘩,握着时楚皓的手腕就往外跑。大门处拥挤,KTV的人渐涌渐多,钟秀秀挤了好半天才挤出一条生路。人潮翻覆,虞淮看样子是没有穷追上来。   钟秀秀才松了口气。   时楚皓莫名看她:“刚才那人是谁?”   钟秀秀脸都白了,一个劲儿地装作四处看风景:“不是谁,我不认识他。”   时楚皓神色有点不好:“季舟还在让你帮他还钱?”   钟秀秀赶忙摇头:“没有。”向四周看了看,天色还挺早,想着要不再找一个KTV去。可是这地方饭馆挺多,KTV却好像就这么一个。钟秀秀回忆了回忆,原作里唯一一次K歌,大概就是高中毕业之后的那次聚会了。兴许温走走隐藏设定是五音不全,是以对于这方面作者就有那么点吝啬描写。   钟秀秀有点苦恼:“要不咱们改吃饭?”   时楚皓就着她:“行。”   钟秀秀找了一家临街的咖啡厅,夹在银行和书店之间,有点不起眼。咖啡厅里文艺青年的气息太浓,两个人随意找了间靠窗的座位。   钟秀秀不怎么饿,就点了个咖喱牛腩。才发现时楚皓更不怎么饿,就要了杯饮料。   等餐的时间漫长,两个人面对着面,有点尴尬。   一般这种时候大家都会低头看一看手机。   钟秀秀看了看,突然找到个好消磨时间的:“要不咱们玩玩疯狂猜词?”   时楚皓依然就着她:“好啊。”   钟秀秀兴致就上来了:“我举着,你比划。”然后她认真地挑了挑,挑了个情投意合的题卡。   眼看着开始倒计时,钟秀秀把手机屏幕一转,对面时楚皓的表情就开始微妙起来。   虽然不知道词是什么,钟秀秀还是笑得很开。   她还善意提醒了一句:“描述的时候应该不能出现词里面的字。”   时楚皓就努力地比划起来:“一般男女朋友之间,男生犯了错,女生就会让男生去……”   钟秀秀茫然地歪了歪头。   时楚皓努力:“这个动作要用到膝盖。”   钟秀秀想了想:“跪键盘?”   时楚皓:“不是键盘。”   “搓衣板?”   时楚皓点头,钟秀秀一翻。   “古代的时候结婚都要进行的一项……额……仪式?”   “……圆……圆房……”   时楚皓看着她,有点窘。   钟秀秀是故意的,她讪讪笑两声:“也对哈现在也要来着。”   重点显然不在这上面,时楚皓:“一般先这个然后是父母然后夫妻对着……”   “拜天地。”   再翻。   时楚皓看了看,有点困惑,有点羞涩。钟秀秀还没太弄明白,就看他倾了身子过来,捏了捏她举着手机的手。钟秀秀眨了眨眼睛:“握……握手?”   时楚皓顿了几秒才缩回去:“换个动词。”   “哦,牵手。”   又翻。   这次时楚皓愣了愣:“这……这个,过了吧。”   钟秀秀听话地向上翻了翻。   然后时楚皓不仅愣了愣,还呆了呆:“这个也……过了吧。”   钟秀秀开始好奇,想着一会儿一定要看一看跳过的是什么。她再翻。   于是时楚皓不仅愣了愣,呆了呆,还羞了羞:“……过。”   钟秀秀觉得自己真是挑对组了,她克制住自己把手机翻转过来一探究竟的冲动,又翻。   时楚皓才松了口气,正常描述起来:“情人节的时候都喜欢送的花。”   “玫瑰。”   ……   就这样耗到了上餐。   钟秀秀玩儿得很开心,每一轮都点了一次保存。时楚皓那边已经要被题目调侃得从耳根烧到侧颊,抿着饮料的吸管目光垂在桌子上面,一直没敢看钟秀秀表情。钟秀秀倒是一手舀着饭,一手翻着时楚皓跳过去的词,什么“暗恋”“飞吻”“表白(表演一个)”“我爱你(大声喊出来)”……脑中适时浮现他看当时的神情,钟秀秀就觉得,少年真是好萌啊。   这顿饭吃得比较少,不过却是很缓慢。   结账以后,天边已经浮现暗色。夏日余温还没尽数褪开,昼夜时长已经调整到秋冬的步调里。钟秀秀记得时楚皓的家庭比上这文各路主角大神来讲,实在普通,且正常。不知道他是不是急着回家:“你着不着急?要不咱们就散了?”   时楚皓却说:“我送你到宿舍吧。”   钟秀秀突然想起来:“上次的奶茶钱还没给你呢。”但是季舟还是没有回来,“不过我最近没啥零钱,要不三倍?”   时楚皓笑着说:“要这么仔细一算,你不是还请了我很多次饭?”   钟秀秀一想,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有点检讨起来,自己是不是显得太主动了。   时楚皓看了看时间:“快些走吧,一会儿天黑了,怕不安全。”   钟秀秀点头。   *   到校门口的时候,墨色已经罩下来。   钟秀秀觉得让他耗到这么晚也不太好意思,毕竟高三对于正常学生来说还是很重要,要是伯父伯母有了什么想法就不好了。她就说让他先回去,宿舍楼当真不是太远,临开学第一天也没多少人热衷在这里度过,校园里点了烁白的地灯,一眼望去开阔许多。而他家却比较路遥了。   但是少年今天有点执着。   钟秀秀觉得纠结在这上面更浪费时间,两个人就一前一后地向宿舍楼走着。   左手一条二三百米的林荫道,尽头处就是宿舍楼的大门了。   夜风携着些燥热扑面而来,却是轻柔的力道缓缓抚摸。知了的余音在两旁渐次响起,带着慵懒悠长的节奏和沉闷起伏的尾音。月色迟钝地藏在最后一抹藏蓝之后,倒是启明星先显出了身形。地面上零星散着落叶的枯骸,绿草暗沉,蒙着一层秋日提早的灰败。   周遭寂静得只有两个人踏在落叶上的脚步声。   而平日里埋在草坪间的音箱,却在这个时候发出了一声响。   钟秀秀本来吓了一跳,身后的人突然犹豫住了脚步。   然后仿佛是压在风中,贴着草尖,又洒在树缝里,自四面八方传来一句清澈的男音,说话时大概有点拘束,扭捏,却又似是放开了所有心绪,那声音说:   “走走,我喜欢你。”   时楚皓的声线,在音箱里被放大到回荡不去。   钟秀秀讶然地转了身,少年就站在身后,站在夏秋交替的幕布前,背景是一片繁茂的夜空,还有蓬松的树影,夏蝉刚奏完一曲清调,风倏忽便静了。   然后那声音又包绕过来,旋进钟秀秀耳里。   他又说:   “走走,当我女朋友好不好?”   少年的脸上滚烫,有夜晚的遮掩,被衬得不是那样明显。不过他这一次没有低头,仍旧水着一双眸子看她,眼中波涛渐起的,也不知泛着什么样的情绪。   钟秀秀不叫走走,但是还是觉得难为情了几下。   她向他走近了一点。   他不知道她会说些什么,所以抢先截断:“走走,我知道你可能还没忘了季舟。”大概是提了很大的勇气,也是组织了很长时间语言,“但是有时候你前进不了,可能只是没有给自己一个开始。”又带着些许紧张,“也可能你当真已经放下他了,那样的话,是不是可以给我一个机会。”他咬了咬唇,“走走,我们认识已经有六年多了。”沉默了一刻,郑重,“我很喜欢你。一直很喜欢你。”   钟秀秀说:“这个广播,你是怎么办到的?”   时楚皓没太想到她先是要问这个:“我……我拜托了四班一个广播站的朋友……”   钟秀秀垂下脑袋,唇畔却挑出笑意:“这个主意不会也是他替你出的吧?”   时楚皓抿着唇,觉得她在转移话题。   钟秀秀朝他又走近了几步,眨眼:“我才不要听别人的表白。”   时楚皓有点焦虑,自卑地低了低头,表现得有些笨拙:“我想了好久……可想不出来什么特别的点子……”   钟秀秀探到他眼下:“那你当着我的面,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啊?”   他茫然,觉得自己方才已经认真说过,在思考着是不是说的不够认真,又紧张着面颊,一字一句地:“走走,我喜欢你。”   钟秀秀侧头:“然后呢?”   然后?   少年想了想:“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   钟秀秀笑得更灿烂了一点,探手握住他的手腕,欢快:“好呀。”   少年终于抬眸望进她的眼睛。   他显然有些惊讶,有些不可置信,更多的自然是满溢出来的开心。钟秀秀见着他逐渐舒展的眉目,笑容灿烂在脸上,心中却有些惆怅。   她想,如果温走走当真可以如此说就好了。温走走在追逐着那些不屑她顾的背影的这么多年里,有没有想过自己身后有着这样一份简单炙热的温馨呢?   她想,这样的一份心意,怎么能因为不求回报就恣意凭靠,最后却任由它付诸东流呢?   树边炽白的地灯照耀出一种缤纷,尘土欢愉地跳跃在明亮的线条里,仿佛反映出萤火来。   钟秀秀就顺势上去搂了搂男生的腰。   她说:“好了,天色这么暗,男友同学该回家了。再晚一点,女友同学就要不放心了。”   时楚皓也轻轻环住她的腰身,他唇角轻抿,勾出一线笑来。   半晌,他松开她,抵了抵她的额头,算作告别:“那男友同学就先回去了。女友同学也要照顾好自己。”   钟秀秀和他挥了挥手:“恩。到家给我短信。”   他身姿挺阔,钟秀秀望着他的背影,夜色渐渐沉静下来,终于带来了一点凉意。 作者有话要说:  卡死……告白酸死老子了,终于也到了洒狗血比小白的时候了吗_(:з」∠)_ ☆、不可违的界限   听说开学有考试,钟秀秀请了几天的假。   在床上装作病怏怏的样子躺了一星期,时楚皓每天都会来送作业。钟秀秀十分心虚,觉得如果回回要抄实在太败坏自己,不,是温走走的形象。她只好每天微信让尚晴给她发答案。   尚晴是个很欢脱的姑娘,一米七一的个子,给人的感觉却玲珑活泼一些。   在钟秀秀跟她说了声自己换男朋友了之后,她一个电话就喊了过来:   “走走,你出事了吗?脑子被宇宙碎片撞了吗?去了什么钟灵毓秀的地方感天时地利打通任督二脉突然悟道升仙了吗?等等,你不会被人夺舍了吧,你是走走吧,你真的是温走走吧?”   钟秀秀觉得姑娘的思维很有潜力啊,还是老实答:“废话。”   对面长舒了一口气:“唉,你脑子突然变得这么灵光,我有点习惯不了,给我点适应期。”   钟秀秀想,温走走顶着各方压力还坚持着要跟季舟在一起,也是不容易啊。   在钟秀秀打算回归课堂的那一天早上,她才问了尚晴一句什么课表,好让自己有点准备,姑娘又一个电话喊了过来:   “走走,快跑!”   钟秀秀莫名其妙:“……啊?”   尚晴在那边声音都在抖:“刚刚刚才来了个凶神恶煞的老大哥,一个劲儿问你在哪儿,还揪着时楚皓问他和你什么关系!”   钟秀秀隐约猜到是谁,赶紧说:“赶走!快把那个人赶走!”琢磨着要不自己再休两天。   尚晴叹气:“来不及咯,人家问完你在宿舍,问完宿舍在哪儿,就找你去了,眼看着去了五分钟了,说不定都到楼下了?”   钟秀秀朝窗户外面一瞅,林荫道上果然有个灰黑色的影子气势汹汹地往这边来,后面还追了个穿校服的男生,钟秀秀仔细一瞧,尚晴就在话筒里补充:   “对了,时楚皓追出去了,你,你看着办吧!”   本打算锁着宿舍门抵死不出的钟秀秀瞬间泄气,挂了电话匆匆就往楼下跑。   虞淮被时楚皓拦在林荫道半路。   时楚皓说:“温走走是我的女朋友。你找她干什么?”   虞淮很不屑:“女朋友?就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称呼么。你让开。”   钟秀秀从远处呼啸而来:   “楚皓你堵上耳朵不要听他瞎说——”   到时楚皓身边急刹,气喘吁吁地握住少年的手掌。   虞淮拧了拧眉毛。   钟秀秀昂了昂头:“虞淮,你别老找我了行不行,我跟季舟已经没关系了,你要讨债,自己找他去。”钟秀秀想,有本事你就找去,我看大神他是不太打算回来了。   虞淮抱臂,眯了眯眼,冷笑:“呀,我怎么觉得,咱们俩之间不止季舟这层事儿呢?”   钟秀秀心虚,手心渗了些汗,表面上摆出淡定的样子:“哦?还有什么事,我怎么不记得。”   虞淮目光深幽地看她:“这种事,正常不是应该女方记得比较清楚?”   钟秀秀咬牙:“你说话别说这么暧昧好吗,我已经是有男朋友的人了。”   虞淮挑眉:“你是要我把话说清楚点?”看了看两个人交握在一起的手,“你跟这个‘男朋友’,也就是表表白,牵牵手,大不了Kiss几下,你说,是和他做的事情比较像男朋友,还是和我做的事情比较像男朋友?”   钟秀秀握在时楚皓掌中的手紧张一抖,指着虞淮:“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时楚皓把她握得紧了一些,沉重着面容,对着虞淮:“你对她做了什么?”   虞淮思索:“难道我说的还不够明白吗,偏得说我跟她上过床,你才听得懂?”   钟秀秀脸色一片苍白。而时楚皓却松开了她,下一刻已经扬着拳头捶在了虞淮脸上。   他说:“走走才十六岁,还没有成年,你这是犯罪。”   钟秀秀看着心疼,想少年,这是男主的脸呀,咱惹得起吗!   虞淮揉着右脸颊:“你怎么知道不是你情我愿?”   钟秀秀跑上去对着他左脸又抡了一拳:“虞淮,你能不能滚蛋。”   虞淮看了看她,冷哼:“好啊,我走。你看最后谁还要你。”   他就真的转身走了,留下钟秀秀和时楚皓两个人。   钟秀秀当然不敢去看时楚皓,红着眼睛往回跑。   时楚皓追上来。他跑得比较快,拽住了她的胳膊,她下意识就去甩开,却被他一用力,就圈进了怀里。   她没有说话,眼泪却流了下来。她埋在他怀里,并没有抬头。   他将她向怀里紧了紧,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安抚地触碰到她的发,像是拥着多珍惜的物什,不知该怎样呵护才显得弥足。   他的声音在脑顶上传过来,安安稳稳地响着,他说:“不要怕。”   钟秀秀扒着他的衣服哭出声来。   他叹气:“是那个晚上的事,对不对?”   钟秀秀又向里面埋了埋,继续哭。   日色渐洇,他陪在她身旁半晌,她才想起来学校里还在上课:“你,你先回去吧。”   时楚皓抿唇:“没关系,我再陪陪你。”   钟秀秀就看到尚晴从教学楼的方向往这边小跑着来。   姑娘看在抱在一起的两个人,果断加快了速度:   “你们两个,这地方是学校,现在是上课时间,秀恩爱是给教导主任看啊?!”   不一会儿就到两个人面前,拍了一下时楚皓:“老师让我来找你,安慰媳妇儿的工作就交给我吧。”   钟秀秀反应了一秒,觉得姑娘逻辑也挺对,老师让她来找时楚皓,确实没说她得跟着一起回去。钟秀秀抹了抹眼睛:“不耽误你们学习了,快回去上课,我要再睡个回笼觉。”   尚晴一脸鄙视地看着她。   时楚皓轻轻吻了吻她的发:“好好休息。”   尚晴在一旁浑身一麻。   钟秀秀心安理得地回去了。   *   虞淮男主光环很强大,但是钟秀秀觉得,作为一本女性向小说,女主的光环应该更加强大。是以她觉得,虞淮偶尔插一插曲,应该不用太担心。   九月是后几月里放假最多的一个月,总共两次假期都堆在了这里面。   开学没多久,中秋节的放假通知就发了下来。   自钟秀秀坚强地走进高三的课堂以来,已经快要一个星期了。第一天的时候钟秀秀本着进取的心理,和化学老师深入探讨了一下什么叫化学性质什么叫物理性质,在她顺嘴问了问练习册上那个螺丝帽一样的简笔画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还能往上面连字母之后,老师一副孺子不可教的神情把她赶出了办公室。   班主任担忧地来找她:“走走啊,是不是烧糊涂了,要不要再休息几天啊?”   钟秀秀想,算了,反正来这里的重点不在学术上面,就算高考考不成,大不了可以穿回去嘛。   于是就将就着听了几天。   当然没有听进去,大部分时间还是在睡觉。   看见中秋节的通知,钟秀秀简直如释重负。   她欢快地跑到时楚皓的座位前:“楚皓楚皓,中秋节要不要出去玩?”   时楚皓就没有拒绝过她:“好啊。”   钟秀秀很兴奋:“游乐园!”   时楚皓笑得很温柔:“好啊。”   钟秀秀嘟嘴:“你怎么一直就两个字啊。”   时楚皓茫然地开始思索什么词还能表达这个心情。   钟秀秀觉得他这么认真的样子实在太萌:“那咱们哪天去?”   时楚皓想了想:“中间那天吧。”   钟秀秀想他第一天大概是要写作业,留一天调整状态,中间这天确实挺好,就学着他的样子,笑盈盈地说:“好呀。”   *   中秋节的第二天,是个周六。   钟秀秀挑了条绛蓝色的宽腰连衣裙,配着淡黄的低帮平底布鞋,又挎了个米色的帆布包,风风火火地跑出了校门。   虽然大部分景物都围在温走走学校周围,不过游乐园已经是近郊区的地方。原作里提到游乐园已经是正文之外,温走走和虞淮带着孩子来逛的事情了。   钟秀秀坐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公交车,她起的很早,生怕迟到,结果到的时候时楚皓早就买好了两张门票,站在入口的地方等她。   他仍旧穿着第一次见面时的那身衣服,好像平时也不很注重穿着,统共也就那么几件衣裳。不过底子好,穿什么都很顺眼。钟秀秀跑过去把挎包往他腿上比了比,嬉笑:“情侣色。”   游乐园中有专门为幼龄儿童设置的区域,钟秀秀先跑到那边凑着热闹转了几圈飞椅,一直到工作人员委婉地提醒了几句才悻悻离开。时楚皓端着相机等在下面,早晨才刚刚开始,清朗的太阳挂在斜上的地方,挥洒得没有晚间那样吝啬,相片里飞椅旋起,她被包拢在一片暖光里。他照得很好。   大概是热闹的时节已经走过,游乐园里的人并不多。   夏天还没有完全尽兴,钟秀秀拽着时楚皓去坐激流勇进。   时楚皓说:“你去排队,我给你照相。”   想着他本来就是就着自己而来,就任他开心了。   钟秀秀排到了第一排座,感觉也是有些荣幸。   小船沿着水路在昏昏的隧道里迂回,只偶尔碰到一点露天的地方。钟秀秀在光亮刚漫过船头的时候仿佛看见岸上时楚皓的身影。他趴在端立于隧道顶棚的水枪上,看见钟秀秀,转了转身子,水枪被带着掉了个头,正打在钟秀秀额头上。   钟秀秀抹了一把脸,第一次看见时楚皓笑得这么坏。   靠,少年你还有这个隐藏属性呢?!   众所周知,激流勇进里工作人员免费给的雨衣从来没什么实用价值。钟秀秀挂着浑身的水珠跑到时楚皓跟前,将他相机背包都抢过来,佯怒着把他往等候的队伍里拽:“太卑鄙了你,你今天必须也给我坐一次去!”   然后钟秀秀在他路过水枪的时候,把仅有的三台都对准了他使劲在遮挡的脸。   他拖着一条长长的水印子回来,开始跟钟秀秀装软:“走走,消气了没有?”   钟秀秀抱着相机扭头一走。   日头已经开始浓烈,钟秀秀靠在围栏上晒水,时楚皓跟在一边。不过这个位子看样子不太如意,钟秀秀还没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自动在外围拉开了些距离,一个浪头扑过来,钟秀秀下意识用布包一裹相机,两个人又被拍了满脸。   钟秀秀才算明白地面颜色怎么深得如此诡异,衬着下一波浪还没到之前,赶忙撤到了圈外。   她拧了拧头发上的水,和时楚皓对视了片刻,两个人就笑开了。   钟秀秀检查了检查相机,还好没什么毛病,抑着笑说:“今天可能不宜近水。”   衣服差不多干透,两个人本来商量着去坐过山车。   路到一半,钟秀秀改了主意。   正常情侣来游乐园,最浪漫的当然是坐摩天轮。   正巧这个游乐园有这个配置,透过路边的树枝丫能隐约看见它正在皓空背景里缓缓转动。静立于纷扰以外平缓的节奏,简直引起人无限遐想。   钟秀秀拉着时楚皓转了方向。   *   这个摩天轮意外得有些高,且受欢迎。   钟秀秀拿着相机,在排队过程中从各个角度给这架摩天轮留了一遍念。   将近正午,两个人终于排上了一个座舱。   工作人员把舱门一推,座舱顺势晃动,缓缓上升。   地面逐渐远离,层次渐明的景色在眼前铺展开来。游乐园占地面积很大,钟秀秀渐渐能瞅见刚才的激流勇进,隔着距离,那浪花显得有些渺小,却仍旧蓄足了气势。旁边伫着两台跳楼机,风格各异的过山车呼啸在轨道里。   座舱里有些闷热隔风,外界的声响传递不来,一瞬间跌进无声的世界里,只剩下身旁人的呼吸。蓬勃的光线打在玻璃上,静谧里,外面仿佛已然远离,只剩下一副映阔在天地间的画卷。地面上人影纷杂,与摩天轮缓慢悠长的步调相异,不过百米的距离,却如同横亘着一道屏障,仿佛是另开辟出的一方别样的的空间,只容下彼此消受。   钟秀秀的目光追着天际线远走,想到季舟曾说,那里什么也没有。   时楚皓及时打断了钟秀秀正要开始思考人生的发散性思维。   他说:“要到顶了。”   钟秀秀往下一看,有一刻有些眩晕。地面被日光反得耀眼,能瞧见密密麻麻等候的人影,还有摩天轮底下,一点的不太和谐。   是个罩着黑大衣,戴着黑帽子,架着黑眼睛的可疑人物。   钟秀秀想不明白为什么工作人员没有觉得这个人不太对劲,想不明白为什么不把他赶出去。   然后这个人就掏出了一把不太和谐的手枪。   摩天轮仍旧以自己的步调一点一点滚动着。   那个人缓缓地抬起手臂,沿着十几米的高度一丝一毫地上移。钟秀秀下意识地护在了时楚皓前面,时楚皓不明所以,沿着她的目光看去,神色一慌,想要把她拉到身后。   枪口正对上他们的座舱。   而一下震动之后,摩天轮突然停住了。   钟秀秀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起码知道不好,她想着女主总不会死,下意识去抓时楚皓的手腕,却发现自己脚跟似是被黏住一般,全身僵麻,根本动弹不了一分。她想索性开口,喉中干哑,丝毫发不出声音来。   她有些着急了。   如同风掀起枝叶,座舱忽而凛冽摇摆起来。清脆的一声响动,舱门被豁地震开,时楚皓脚下一滑,无所控制地向着一片空荡里跌去。钟秀秀想要抓住他,胸腔里翻涌起一片沉重的涩意,可最后连喊他一声名字都没办法做到。   她眼睁睁看着他落下去。   枪口随着他向下。   大敞的舱门就招摇在钟秀秀面前,有强烈的风刀刮到钟秀秀身上。   她没有听到扣动扳机的声音,却听到了枪响。   硕大的红褐色在少年灰白的胸膛上弥漫开,太过扎眼,像一朵开得残破的玫瑰。   他下落得太快,钟秀秀倏忽就看不清他的表情。   又仿佛被一股强大的气流死死托住,在临地面时放缓了速度。   舱门被重重合上,摩天轮又一震动,继续它自己的旅程。钟秀秀随着趋势一倾,狠狠摔在玻璃上。她爬起来,去拉舱门,可是舱门锁住了。   一切仿佛如常,只有地面上被围起了一小圈人群。   钟秀秀脑中有点空白,掏出手机去按120,打不太通。奇怪的是她才将将转到地面,救护车就哀嚎着红蓝色的警灯跑进来了。   工作人员一开舱门,钟秀秀窜了出去。医护人员在整顿担架,时楚皓没有意识了。他的面容尚好,一点不像刚从一百多米自由落体下来的物件,可是身上无休止绵延出的暗红像是瀑活泉,汩汩不倦。临着一百多米,和摩天轮的铁架,鬼的枪法才这么好。   一种曾经仿佛涌起过的情绪在胸腔里绕了一个弯,她觉得有点绝望,可还是不太愿意先去考虑那些。她追着担架走上去:“等会儿我,我是他的女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没人评论呢TAT好挫败啊TAT ☆、留下来的怀念   手术中的红灯一直没有灭。   急诊室的走廊里空洞洞一片,贴着墙一长排椅子,只有钟秀秀一个人。外面的阳光正是一天中最热情的一段时候,医院里吹着空调,就显得冰凉。走廊有点幽深,钟秀秀不知道手术室的门什么时候才会推开,她从来没等在这么个地方过,感觉再多等一秒就快要承受不了。   走廊另一边就响起脚步声。   黑色的七分裤走到钟秀秀眼前,钟秀秀没抬头,怕一抬头就揪着季舟的衣服哭出来,心里也不知道是委屈是不甘是什么感觉,她丢了一句:“你帮我等你一会儿。”就站起身逃一样地往外跑。   医院里当真没有什么人。   整个楼道都是钟秀秀特意放重的脚步声,她绕了好半天才找到大门。这家医院坐落在市中心,占地面积很拘谨。她跑出门,走进一片燥热的烦闷里,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就顺着公路一直跑。没有一处恰当的景致可以衬托出她的心情。   格格不入的感觉侵蚀着她的所有感官。她拐过几条街,撞着运气找温走走逢吵架必光顾的那架跨河大桥。   明明是中秋假期里,来往车辆却远没有该有的熙攘。钟秀秀沿着栏杆走上去,水上生风,吹起她的头发,染出那么一丝凉爽。   她趴在栏杆上,河面被耀眼的光打点成金黄,两岸起伏的钢筋水泥,鳞次栉比,亮丽的反光玻璃上能映出橙色的波纹来。没有人在忙碌,世界像是被造物主遗弃了一样。   钟秀秀数着太阳移动的速度,一点一点等着它转过了一个小角。   季舟从一旁走过来,手里拿着张不知道写着什么的薄纸。   钟秀秀不太想看。   她侧过脸,头枕在胳膊上。她问他:“为什么你救不了他?”   季舟靠在一旁栏杆上,和她面对着刚好相反的方向。   他说:“这个作者考虑过很多种情况,温走走和时楚皓在一起不会好过,温走走和我在一起不会好过,就连尚晴和虞淮她都考虑过。所以温走走不和虞淮在一起就不可以,这就是她给这个世界安上的根基。”   “为了挡住读者对男女主的质疑?”钟秀秀笑出来,“那温走走真是太伟大了,牺牲她一个,救了这么多人的命呢。”   季舟就没有说话。   钟秀秀又回看向河面,下巴搭在手上,有点硌。   她垂了垂眸子:“所以还是我太任性了,只顾着自己开心。”   风推着水流缓缓游走。   她抿着唇,天地间就这么两个人,偶尔有辆汽车从身后飞驰闪过。她突然忍不太住,眸里盈上水雾:“我九岁的时候,当时的太子来我家,求我爹爹出仕。”太久不去回忆,要费好大力气才能拂去表面的那层尘埃,“十二岁的时候,太子登基,第一件事是下杀令,诛我九族。”闭了闭眼,眼角有些湿,沿着脸颊润开,“不过爹爹为我铺了条后路,我就没有死成。我被爹爹的一个朋友救下,我习惯叫他公子。后来五年,我都是生活在京郊的一座寺里。”   她长舒了一口气,想起那时候觉得那段日子很漫长,但如今再回忆,却变得有些微不足道。她接着讲:“我很喜欢公子,可他一直想断了我这个念头。十七岁的时候,我自小玩得很好的一个小姐妹因事进京,偶然里,我撞见她和公子在一起。我家迁到京城以后,我们只有最初的几年有过通讯,我还回去见过她一次,不过也是隔着很长久了。但我还是认出她来。我住在寺里,周围的大家都不怎么关心外面的事情,所以那时我才第一次知道她来了京城。我以为她和公子两情相悦。”   钟秀秀将头埋进胳膊里,发出一声长叹,有点茫然自己说这些是要做什么:“后来她出了些事情,好像是身份的缘故,对了,当初皇帝要杀我们家,还是因为她家的缘故。”又抬了头,眸中浮光跃金,又被一阵波纹搅散了,她荒凉地笑了笑,“我们家和她们家真的很好,她对我很重要,公子也对我很重要,我一点也不想他们有事,所以我就去找皇帝,我说我可以代替她的身份,可以替她去死,让他答应我不要为难他们。”   胸中难受,眸间一动,就落下一行泪来:“然后我就死了呀,我死了才知道,原来我的小姐妹她喜欢的不是公子,她和皇帝才是两情相悦。可这有什么关系呢?我觉得我能换来他们好就不算亏了,但是没有。”   咬了咬唇:“我死以后第二年,我的公子就被皇帝找了个由头杀掉了。凌迟之刑,林林总总一千刀,夏天太阳最毒的时候,还没死全便开始腐臭了。”鼻尖酸涩,泪珠连绵而下,“我的小姐妹也并不见好,皇帝推开了她身边所有人,只许他一人的位置,我死了,公子也死了,小姐妹的朋友不剩多少,也渐渐离她远了,她受不了,怨恨皇帝,却忍不下心下手,然后喝了十三天的漫遥毒,死在了她小时候最不喜欢的皇宫里。”   她吸了吸鼻子:“我是到了主世界才知道,原来他们后来这样不好,也才知道,原来我们都是别人写出来的东西,才知道,原来我就是个不起眼的配角罢了,才知道,我的人生这么不好,我珍重的人的结局这么不好,只不过是因为创造我们的人,她想去圆一个文案。”   抹了抹眼泪:“最可恶的是,最后留下来的那个破皇帝,居然还有那么多读者为他伤心,说他是迫不得已。他杀了我公子的母亲,杀了我那么忠诚的爹爹,杀了公子,还逼死了我的小姐妹。他凭什么值得惋惜呢?他最后再怎么孤单,都是他咎由自取。”   可是泪珠却止不住地继续流落下来,滴在浩浩河水里,片刻就分辨不出身形。   她伸手去接住,水泽在手心积累上一片:“我真不明白那些把我们写出来的人,她们是怎么看待她们笔下的我们的呢?连我们的意见都没有问过就把我们创造出来,连我们的意见都没有问过就把我们扔到她的意志里去,明明是她造就的我们,为什么她却不知道我们会走出怎样的一条路呢?”   季舟一直没有说话,他在看着大桥的另一侧,那一边也是绵延到天际的流水,和一片金黄的色泽。钟秀秀问他:“季舟,你就没有觉得可笑过吗,你看,这篇文的作者把你创造出来,其实你根本不是她写的那个样子。”   季舟侧过头,望着她,想了想:“其实我这里,也还好了。”   钟秀秀思索了一下,叹声:“也对,你还遇见洛容姐了呢。”目色悠远了一些,突然有点怀念,“其实我刚搬进京城的时候,皇帝他也不是后来那个样子的。”敛了敛眸子,“我觉得我若是有执念的话,大概是希望我珍重的那些人,可以好好过一次吧。”   季舟将手里的纸叠了叠,揣进裤兜里:“所以,你打算回去了吗?”   钟秀秀觉得,她已经把这个世界弄得一团糟,也是该遁了,她点点头。   季舟眸色淡然,顺理成章地说:“哦,那走之前,帮我个忙。”   *   钟秀秀回到学校的时候,校园里和早上出门以前一样冷清。   她仍旧提着米黄色的挎包,脖子上还套了个相机。   宿舍门口,近一个月不见的邹露等在台阶上。钟秀秀脸色沉得厉害,没打算理他,径直去开玻璃门。   邹露当然把她拦住:“温小姐。”   钟秀秀直接一个不屑的白眼:“哦怎么着,上次你们老大对我那不叫犯罪,这次蓄意杀人总叫犯罪了吧?还特意来找被害人家属,是打算自首去吗,给我说点好话,量诚意减刑?”   邹露顶着一派怒气,硬着头皮:“温小姐,你误会了,老大他为人还是挺正直的,原本就想吓唬一下,但是没想到游乐园设施出了故障,也没想到……”   钟秀秀一张脸黑成锅底,太阳已经收起气势,准备回山了。她站在门口阴影里:“邹露,我可搞不懂你们老大生活在哪种世界观里,反正我的认知里,一条人命不是你几个没想到就可以草草了事的,况且楚皓的致命伤还是因为那枚子弹。”   邹露张了张口:“他……他不是从一百多米……”   钟秀秀一点也不想听事件回放:“你们老大脑子是出问题了吗,我跟没跟他说过让他滚?他自己不是还亲口答应了吗,让你来是想干嘛?我跟他有熟悉到这个地步?他是觉得他对我做的还不够过分?我的日子已经被他毁了,他是打算再毁得猛烈一些?”   邹露不住地往下埋脑袋:“温小姐,老大他来是让我……道歉……”   “哦。”钟秀秀停顿一秒,斩钉截铁,“没用。让道。”   邹露几乎要给她跪下来:“温小姐,你行行好吧,老大他从小没追过什么女生,也不知道该咋办。从小哪儿有让他不好过的事儿啊,就撞着过你一回,这不是吃醋吃过头了嘛!老大说了,你怎么解气怎么依着你,你想让老大蹲监狱,那老大就去蹲监狱,你……”   钟秀秀把挎包糊到他脸上:“我想在这里闷死你。”顿了顿,“还是不能解气。你们老大不是神通广大吗?让他跑去摩天轮顶上高空坠落一回,没事,我这个人心善,就不让人开枪了。到时候解得解不了气就到时候再说了,他有本事他依着我呀?”   “……”   钟秀秀冷冷嗤了一声,一松手,包坠到地上,她在里面翻了翻,把手机和信用卡翻出来,就往门里走:“这包碰过你的脸,太脏,不要了。”   邹露僵在门口,看了看头顶上挂着的“女生宿舍”的牌子,心一横,追了进去。   钟秀秀在楼梯半截不太耐烦地停住:“你人品已经没有了,连节操也不要了吗!”   邹露苦着脸:“姐,你生老大的气,别殃及无辜啊。要不我给你传个信儿,你跟老大见一面,把刚才骂的当着他面再骂一遍,是不是更痛快一些!”   钟秀秀翻白眼:“你想得挺周到呀。你觉得我现在这个状态是在生气?觉得我现在的都是气话?你有没有一点你们老大刚杀了一个等于我半边天的人的自觉?”   邹露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往上追了两步。   钟秀秀简直无奈:“算了。你们老大想见我是吧?行啊,明天用金漆刷一个‘我是杀人犯’的牌子,站在学校门口路中央,他有本事挂我就有本事去。”   邹露咬了咬唇。   钟秀秀:“我是认真的。”   她转身往上走。这次邹露没有跟上来。   钟秀秀自宿舍房间的窗户里看着邹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林荫道尽头,连衣服也没有来得及换,就又跑下了楼。   *   这天晚上钟秀秀是呆在季舟家里的。   第二天早上八点多,钟秀秀就被季舟揪起来了。前一天是因为有约会,钟秀秀起床起得比较积极,但是眼瞧这一天没什么让人心情愉悦的事情,钟秀秀连眼睛都懒得睁开:   “大神,人有三困啊……”   季舟任由她说:“哪三困?”   钟秀秀顺嘴胡诌:“刚醒的时候困,醒着的时候困,要睡的时候困。”思索了一下,补充,“我现在是最紧急的一种情况。”   季舟把她往起拽:“你是打算让我帮你穿衣服吗?”   钟秀秀听着惊悚,一骨碌爬起来,看了看身上,仍旧是昨天的宽腰连衣裙,愤恨地瞧向季舟:“大神,我没换衣服睡觉啊。”   季舟心平气和地看她:“你看,也没有那么困。”   钟秀秀嘟着嘴去洗脸,从厕所的小窗户里看了看幽静的街道,突然眼睛一瞪,满脸白沫地跑到季舟面前,指着窗外:“大神,楼下,有有有辆玛玛……玛拉莎蒂……”   季舟纠正她:“玛莎拉蒂。”   钟秀秀一个劲儿地点头。   季舟又贴心补充:“GranCabrio。”   钟秀秀激动要去抱大腿:“土豪,我后悔了,先前说分手的那些话,都是我傲娇!”   季舟拍了拍她的头:“乖,这不是给你撞虞淮去的么?”   钟秀秀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码事,简直崇拜:“大神,有钱就得这么任性!”   季舟看了看她:“你先去把脸洗了。”   钟秀秀把脸冲干净,兴冲冲地往楼下跑。   昨天季舟让她帮的忙,总结起来就是:杀死虞淮。   季舟和虞淮说起来,也没什么仇没什么怨,要杀死虞淮的原因只有一个,因为他杀不死。   按照季舟的说法,虞淮强大的男主角光环会在他要死的一瞬间爆发出无尽的力量,给予他前所未有强大的外挂,这就要依靠主世界的帮助,这种时候沟通起两个世界的桥会比一般都明显一些,他就可以找得方便一些,找到就可以离开这里,去到洛容身边了。   因为他要腾出手去找通道,所以杀死的这个动作就交给钟秀秀来完成。   要把男主弄到不得不死的境地,撞车是一个很方便的方法。   钟秀秀首先表示,她不会开车。   季舟十分安心地告诉她,就是因为不会开车,造成的车祸才更显威力啊。   钟秀秀觉得无言以对,想到硬算起来她和虞淮也是有点仇有点怨,就答应了。   钟秀秀坐进驾驶座里,觉得椅子大得要陷进去。她横竖左右摸了摸,简直有点不太忍心开。   季舟抱着只花猫坐在了副驾驶。   钟秀秀看了看双眼闪着水灵灵无辜的小野猫:“大神,你这是要干嘛呀?”   季舟关了车门:“不知道洛容那里还有没有吃得下我做的饭的猫。”   钟秀秀忧愁地摸了摸小猫的脑袋:“我觉得它……只是没别的吃的吧……”   季舟没理她:“开车。”   钟秀秀打着了火,随意踩了踩脚底下,车子没有动。   季舟:“左边是刹车。”   钟秀秀低头仔细找了找,往右边一踩,在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间里,伴随着钟秀秀的一声尖叫,车身势如破竹地冲了出去。   钟秀秀不太会握方向盘,一路摇摆着横冲直撞向了学校。   已经将近十点,日色掩映里,虞淮当真握着个写着金字的牌子站在路中央。   钟秀秀发现自己不怎么容易控制车的走向,只一个劲地踩住油门,车篷大敞着,带起的强风掀起钟秀秀的头发。她喝着风大喊:“虞淮!呆在那里别动——”   虞淮侧过脸来。   眼看着距离以光速缩减着,她在那人身影无限放大的一瞬,闭上了眼。   身子忽然就是一轻,她觉得头晕得厉害,周遭一阵剧烈的晃动。   黑暗袭来,四围一片茫然。她游走在其中很久,才渐渐找回应有的意识。   *   钟秀秀是在她的9779号实验棺里醒来的。   钟秀秀在实验楼里的人缘还算是不错,她觉得起码该有人守在她旁边等她回来的。   但是事实是,没有。   钟秀秀有点伤心,刚把胳膊上贴着的线都给拔了。   实验楼里负责调适频率的小姑娘苍丫就跑过实验室门口,大概是瞥见了一眼钟秀秀,退回来几步,拍了拍门框:“秀秀,回来啦?快走快走,刚才凭空掉出来了个帅哥,就在大堂里!”   钟秀秀思绪都还没整理清楚,就被小姑娘拉着到了实验楼的一层大厅。   交头接耳的人群里,一只小花猫从一片熙攘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钟秀秀感觉脑子嗡了一下。   其实她之前一直没觉得季舟真的能出来。   她沿着人群拥进去,看见正中的少年蓬乱着头发,黑衬衫和七分裤,宛如第一次遇见的样子。   她惊讶的伸长了手臂招呼:“季舟!季舟!”   季舟看过来,好像研究了一刻,才弄明白她是谁。   他正被人群围得无奈,刚好找到理由向这边走来。   人群随着他转移重心。   他掏了掏兜,递到她手里两样物件。   钟秀秀没有想到他除了猫还带了别的东西出来,拿到眼前一瞅,才发现一样是温走走的手机,另一样是一只……录音笔。   她起初没有太明白,打开手机一翻,应用软件都变得灰白,只有视频一项还光鲜着,她还没点进去,就突然意识到那里面存着什么,有些不忍心点开。   只把注意力转去了录音笔,循着按钮一按,还没来得及摆好怎样的准备,少年清朗的声调就从里面传出来,超越了时间和空间,如同夜晚里萤火烁烁,少年把自己所有的温柔投注,少年说:   “走走,我喜欢你……”   钟秀秀觉得这次穿越对自己打击太大,打算在家里不问世事,冷静两年。 作者有话要说:  啊……要回不邪了~(≧▽≦)/~ ☆、不常   深沉的坑里幽幽凉凉的,钟秀秀觉得身下绵软,枕得舒服,困意还未消,悠闲翻了个身,打算再睡得深一点。她的计划自然是被无情地打断了。   小胖子的声音明显很是担忧,手上以超越自身极限的频率晃动着钟秀秀的肩膀:“嫂子,嫂子你醒醒啊,你再不醒,大哥就要跟着你去了!”   钟秀秀的神识明显还处在模糊不清的状态,她胡乱地摆了摆手:“唉天气难得这么好,有觉能睡直须睡,莫待无觉空犯困啊。”   小胖子立马松下气来,向一旁说:“大哥,还好,嫂子看来是没事。”   钟秀秀惺忪地抬了抬眸子,借着脑顶上打下来的稀薄光亮,渐渐分辨出眼前几个人的轮廓。   这处坑井挖得并不深,手边有一条幽邃的通道,碎光照得见的一处墙角上,贴着陈年的壁砖,砖上装饰着彩釉的图案,纹样奢靡,就是看不太明白。   她遥遥晃晃地坐起来,地上有些零散的碎木板,被踢到了角落里。弧状的坑壁上靠着孤零零的季舟,梅沭言蹲在她旁边正满目忧愁,小胖子起了身冲着上面大喊了一句:   “侍座姐姐,嫂子她没事!我看下面挺热闹,你们俩要不要也下来啊?”   水边星探出一个头来:“刚才你说的那人活的死的?”   季舟沉沉回了一声:“活的。”   水边星不知道这声音怎么就冒了出来,吓了一跳,天上月听出声线来:“巫公子?真是让公子见笑了,御湘阁周遭有点奇险,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多多见谅。”   水边星有点奇怪:“巫公子,你在这里,萧楼主也在附近么?有没有看见一个白衣裳,瞧着挺柔弱的少年,手里大概一把折扇……”   季舟叹着气说:“我和我们楼主出了点事,醒过来就跑到这里面了。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想了一会儿,“你说的那个人倒是没有瞧见过,怎么,你们在找人?”   天上月觉得事情变得诡异:“这算什么事?”   又推演了几下,还是想不透彻这两件事有什么兴许的关系。琢磨着大概是不相干的事情,着重点就又回到钟秀秀他们身上:“梅公子,柳公子,叶姑娘,你们先等一等,我去寻些绳索来。”   走开几步又回来,抱歉地补充一句:“哦,巫公子,你也先等一等。”   梅沭言叫道:“侍座先留步。”   天上月又探回头来:“梅公子什么吩咐?”   梅沭言站在甬道口,向里面略微试探了试探:“这里面似乎通风,兴许是祖上留下来的弃道,地势一高,便被埋没了。不如我们就此分成两道,我们去里面寻一寻,二位侍座在上面找一找,也更周全一些。”   钟秀秀看了一眼深不见底的半圆洞就心慌,讪讪问了一遍上面的两个人:“你们确定泽大哥是往这边走了吗?”   水边星:“他的衣衫碎料确实落在了这边,那布料稀罕,我是不会认错的。”   钟秀秀心一横:“那就按沭言说的来罢。”   小胖子给她鼓气:“嫂子别怕,大哥开路,我断后,除非两边儿钻出什么东西来,不然你保准儿没事。”   钟秀秀干笑:“还,还有个除非……”   上面两个人似是商量了一下,天上月说:“那我们就先往前找了。你们若是寻不见什么,瞧着势头不对,就原路返回。我一会儿发个信,遣来阁中人到这边等着。”   钟秀秀朝她们挥了挥手:“你……你们保重。”   两个人抱了抱拳,脚步声一远,就离开了。   梅沭言自怀中掏出个火折子来,燃了火:“既有风,便点个亮罢。”一拂衣袖,火光向墨黑里探望过去。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季舟,“巫公子来不来?”   季舟沉吟半晌,点了点头。   小胖子上下看了看他:“说了这么半天,这人谁啊,怎么你们都认得?”   梅沭言简单介绍:“也不算认得,只是先前听闻有千水流风楼楼主与金妖住进甲字房,方才听侍座称呼,猜个□□分罢了。”   钟秀秀斟酌着要不要跟他说一声这两人身份是假的。   季舟已经开始自己砸场子:“哦,其实这个是假的,我看御湘阁的那群人心里都挺清楚,面上还就着我们小姐,也是不容易了。”简单作了个礼数,“我们小姐是守心宫的,我叫北年,大家既然要一起到这么考验感情的地方里去,就直接叫我名字罢。”   其实卿子堪先前已经跟梅沭言提过这档子事情,让他紧着提防一些。倒是只有小胖子第一次听说,觉得贵圈的来龙有点纷乱。好在小胖子不是太较真的人,四海之内皆兄弟,他熟稔地拍拍季舟的肩膀:“好说好说,兄弟多担待了啊。”   四个人才朝着幽深里启开脚步。   火光只照开几步外,墙壁上红漆描摹出一整个框架,将这条幽长的走道罩成了一曲游廊。栏外碧水天光,池柳新绿,笔锋柔和处,有莺燕相舞。本是明朗的色调,藏在暗色里,火光只能掀开一角。钟秀秀顺着风景往回看了看,入口处的墙棱上贴了半个柱子,柱子上一排只显着半边的金字。   钟秀秀好奇地跑回去瞅了瞅,瞅得仔细了一点,就瞅见了这处走道与圆坑接壤的地方,墙里面似乎夹着个铜环似的圆圈。   圆圈被灰土盖着脸,是哑绿的暗色。看着朴实无华,不怎么像什么机关暗括,钟秀秀不怎么提防,就伸手把它向外拽了拽。   也没出什么大动静,两边薄薄两道石门乖巧地滑出来,钟秀秀一缩手,石间缝隙掐灭了最后几滴光线,尘土应韵张扬到她脸上。她咳着向后退几步,看了看背后面色僵硬的几人,干笑着去掰了掰那扇莫名其妙窜出来的门扉,自然没掰开。   梅沭言无奈地叹气,执着火走近来。石门被装饰成普通厢房的隔扇门,另半边柱子这时候合出来,金字也拼完全。钟秀秀左右一看,上片说:流水三清,下片接:浮生一白。   这字雄阔,候了很长一段时日了,比较起来一旁小字就显得新很多,并非出自一人之手,倒是相等的金墨高韵。   小字说:“路已尽远,不可不尽;小宴偶得,难再难逢。”   钟秀秀看着,这字怎么那么熟悉呢,这话怎么那么类似到此一游呢。   梅沭言沉着眉目在思索。   季舟及时抓住了主要矛盾:“咱们反正是要往里走的,这个地方出不去,就另找出口罢。”   小胖子附和:“对啊对啊,就算迫不得已,也回来再说罢。这个门就算现在弄开了,也没什么大用。”   梅沭言仔细斟酌了一下门上的字迹,觉得大家说得也挺对,颌了颌首,又引到前面去开路。   游廊走过一段距离就到头了,壁上还象征性地画了几级台阶,脚下路面一转,拐进了湖边小道里。湖上仍旧接连着方才的风光,也不知这景物是凝筑了哪朝岁月,哪家府邸,或者不过是自天上撷来,竟劳它屈尊在此,受了人世百年风尘。   钟秀秀看得一时有些忘神,惊叹道:“这么好的画工,怎么偏画到别人见不到的地方来。”   梅沭言大抵对书画方面有些领略,看得比钟秀秀仔细走心一些。小胖子就对这些不感兴趣,甬道里穿风,他发觉自己穿少了,正抱着胳膊吸冷气。像季舟这样脑子里大概已经能够追溯到这地方初成模样的,和大家看世界的画风都不太一样,就更加无所事事一些。   梅沭言给钟秀秀粗略说起来:“这画里楼台小院的风格,大概是前朝中末时大户人家较偏好的一种了。水中央喜好添一座赏风阁……”   正说到此处,路便拐上浮水栈道,两侧渐入阔镜平湖。   钟秀秀惊喜地讶了讶长睫。   梅沭言缓缓笑:“这赏风阁,应是一面修道,三面卧桥。一般是家主人邀客之地,大抵都会命个风雅的名字。家主人地位不同,阁上偏重的内容也不一样。按这画上排场,这处大概是王侯贵胄间喜好骄奢的挑花阁。”   钟秀秀专注着眼神望他,一字一句仔细听着。   前面两人气氛有点甜腻,小胖子在后面嘟囔:“大哥,我看嫂子也不太爱听这些。”   钟秀秀奇怪地瞥了他一眼,抿着笑拽梅沭言:“他胡说,我爱听,你慢慢讲。”   梅沭言想太忘我了也不好,揉了揉钟秀秀的脑袋:“罢了。这些其实也并不主要。”   钟秀秀认真纠正他:“不,这是这地方修成的背景啊,说不定待会儿有用呢。”   小胖子开朗地笑出来:“嫂子,你是因为这个才听啊?”   钟秀秀往后白他一眼:“当然不是了,你要是讲,我就不听。”在小胖子被噎住半刻,正想着拿什么来找回点面子的时候,又沉吟,“不过,你也说不出来这些。”   小胖子鼓着嘴,扬了扬头:“我说不出来就说不出来了,谁稀得知道呢。我的特长在做饭上,我这个人很专一。”   季舟在旁边没什么语气:“知道你们感情好,不过我瞧着这里不太像是修来培养感情的地界,咱还是紧张着点气氛如何?”   三个人各咳了一声,梅沭言举着火折继续往前。须臾就到了那座赏风阁门前。   门上正中,特意画出个牌匾,挂起“迟迟”两个雄厚的大字。   梅沭言敛了敛眉目,思索:“这两个字与其说是楼题,不如说是画眼。”   钟秀秀向前,推了推那扇绘着格花的石门。这次没有什么阻碍,应势便旋开。钟秀秀始觉前方幽沉,尽数未知,一丝恐惧沿着脊梁蔓延过脑顶,她提着心赶紧退到梅沭言身后,拽起他的衣袖。   火光探进去,没见着怎样异常。   钟秀秀跟在梅沭言身后一点一点往里面挪。   这是间陈设简单的房间,四角各立着落地灯,梅沭言依次递过火光,屋宇瞬时变得亮堂。小胖子和季舟接着走进来。   入手处一侧杵着架书柜,上面零星地散着些古书,纸页已偏棕褐色,大抵已经不堪一握。只下层里有处显得尚新的卷轴,瞧着像是幅人物画像。   另一侧靠中间一些的地方,有一处桌案,镇着几页软宣,一旁闲置着把太师椅。桌案临窗,墙壁上画出窗外湖色盎然,园林层次渐起,纷林向远处山雾。   不过首先吸引住钟秀秀目光的并非这些,倒是桌案后面一方画架。自然是石头雕出来的画架,上了木色的漆,扮得很精细。画架上铺出一幅画来,就描摹在石面上,女子身着杏黄色的掐花曲裾,螓首蛾眉,皓眸殷殷含语,朱唇似启还休,手中绞着方丝帕,目色正对着窗外浩渺。   墨笔在一侧题上:“千鹭回处花正栖,小林早岸水边啼。绕云几转寻不见,梦回湿枕画中迷。”   那女子画得唯妙,钟秀秀跑上前去,想去碰一碰,又不太敢,只蹲在近前仰慕着。季舟绕过画去,抵达了房间另一端的门扉处。他推了推,这处也没有什么机括,屋中晕出的一点光亮照出两侧墙壁上规整排开,渐隐向微茫的桥栏。   小胖子左右瞅了瞅,叫钟秀秀:“嫂子,这处没什么,接着走罢。”   梅沭言想了想,并未熄灭屋中的烛光。   沿着阁外石桥,身外开阔,如凌碧波。山体沉默如一,只有他们自身的脚步回荡着。眼见石桥跨过倒映天地的湖面,探向对岸墙边竹林掩罩出来的小石路。堆叠的竹枝在眼前渐次拨开,半月门的身姿葱荣呈展在眼前。   梅沭言照了照两侧墙壁,拐角处平滑无缝,不太像是能够移开的样子。   钟秀秀紧锣密鼓地敲了敲墙面,闷沉的回响,大抵没什么镂空的地方。她苦恼地踹了几下墙上蜿蜒出去的小路,脑中一闪,想起什么,刚要开口。   就听到墙对面似乎有声隔着厚度的惨叫,男子的声音打着颤,好像是在说:“姐、姐——有、有鬼,鬼打墙啊啊啊啊啊——”   又有个低一些的女声说了一句什么。   钟秀秀浑身一抖,也连着往后退几步,慌着手虚浮地抓了抓梅沭言:“沭、沭言……”   梅沭言扶住她。   她侧头向他望了望:“鬼打墙,是这么个用法来着?”   季舟在一旁沉吟:“我觉得,那人的姐姐大概也在帮他纠正这个问题。”   钟秀秀一扶脑袋:“对了,我刚刚想到,这个门,大概是要那个什么穿墙术才能走过去。”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靠谱,一脸得意地等待着众人膜拜的表情。   小胖子回她一脸惊异:“啥……啥玩意?”   钟秀秀翘了翘下巴:“刚才那屋子里不是有那么多古书呢嘛,古时候的人不都神神叨叨的,没事儿遇个仙儿也寻常。是以,穿墙术的秘法一定就写在那些古书上,你刚才也听见了不是,那两个人一定是悟道了,不然怎么会在另一边。”   小胖子迟疑地看着钟秀秀,眼中有点怜悯:“嫂子,你就没有想过,那两个人,说不定真是鬼呢?”   钟秀秀被他问得茫然,细细一想,有点恐怖。   小胖子又摆出他的论据:“你瞧,现在话本子里不是都很流行这种,脑子少根筋的鬼么?听说要长得再好看点,能引得闺中怀思的少女投江献春呢。”   钟秀秀默默浮了浮冷汗。   梅沭言咳了一声,握过钟秀秀的手:“小绍,你别吓她了。”小胖子讪讪笑了笑,梅沭言又把钟秀秀往自己身边拽了拽,“阿昭想的方向也没有错,这地方既然无路可寻,那玄机大抵便在方才那间房子里。”   小胖子仔细回忆了回忆:“不会真是那几本古书罢,整个什么穿墙术过来?”   梅沭言:“是或不是,也要回去看一看才知。”   火折子只剩个根蒂,梅沭言自怀中取了个新的来,过了火。   四个人默默向回走。   房间里幽黄的火光晕开在黑暗里,在清冷的山壁中莫名显得有些暖。   钟秀秀跑进去,绕过画架,在书柜上翻捡起来。   书页被岁月腐蚀得残破,钟秀秀捧起时的力道已经把持得小心,却仍旧沉重了一些,古宣身不能堪,蝶翼一般破碎在半空里。钟秀秀有点心疼,丧气:“看起来不太像是能参透的什么天书。”   又逐层寻了寻,眼光亮在底层的那幅年月近一些的画卷上。   她探手去拾,才发觉画卷后方仍停着另一幅画卷。两者均经过细心装裱,风格有些相似,钟秀秀琢磨着可能出自一人之手。大抵这地方他们也不是头一个来的,这上面虽不是什么玄机命眼,但应该有些前辈们的提点才对。   她拿了外面那幅,解了束线,在眼前徐徐展开,入目沉淀下尽数柔和的笔调,映在钟秀秀眸里,荡起一阵波澜。她心上倏然一抽离,指间不稳,画卷应声落在地上。   纤细的白宣面上,绛蓝色的长裙,拈花的内衫,腰间一坠玉梅清冷。少女明眸点水,唇畔簇起朝润的霞云,轻缓一勾,荡漾出深山绿影间袅袅的笑意。房中火光缩回一刻,又蓬□□来。大家都朝钟秀秀看过来,她惊魂甫定地拾起画卷,拧着眉毛看了好半晌,才回过些心神来。   画上的姑娘确然是她早上在白雾里见着的那个影子。   她颤着手把画给周遭三人看了一圈,想到小胖子刚才说的推论,有点想哭:“这姑娘你们有人认识吗?”   梅沭言自她身后取了剩余那方画卷,正铺在眼前看着,眉眼间都萦绕起凝重,听到她问,抬眸望了望她手中,缓缓摇了摇头:“姑娘我是不认得,不过这画上的……”   小胖子听他说的心痒,探了脑袋过去,一脸茫然:“这公子生得挺好看……咋了?你们认识?”   钟秀秀预感到什么,收了画卷跑过去。梅沭言把画向她这边一递,那沉阔舒暇的线条轻纵勾勒,斑驳间都溢出闲浮。这两幅画显然不是出自一人之手,这画主人随适,远不及画姑娘的人笔尖的顾惜爱怜,然而反复品嚼,却又能自那方招摇底下,看出细味的心思来。   这幅画上,画的是某少年。   他处在寻常的那间皓白里,手中松松握住那把檀香扇,背景几笔添出这房间墙壁里绘出的窗棂。他大抵是倚靠在墙上,眉目里温润的暖意,眸间清澈,望着画外,仿佛要占尽天地间的煦景、流水、花信、春风,却仍旧补不足这温柔。   他望着给他作画的人。他该是多么珍重那个人啊。   钟秀秀哑着声音答小胖子:“这个……这个就是泽大哥。”   小胖子下巴都要掉下去:“天呢,嫂子,你打哪儿认识的这么个大哥?我跟夜千烛那小子一点不对头,但还是不得不承认他长得简直天赐,我以为这世上能让我这么无奈的也就是他的长相了……”又有点感动,捧过某少年的画像,“没想到山外有山,嫂子,你真给师弟争气,以后他再用他的长相,也压不住我了!”   钟秀秀有点迷茫:“争气是……这么用吗……”又晃了晃头,换成一副苦脸,“等会儿,重点不在这里啊。”她望了望房间墙壁上的窗户,望了望某少年的画像,有点担忧,“为什么这块儿莫名其妙会有泽大哥的画像?”   低着头沉吟片刻,隐隐又想到方才小胖子说的鬼论,心上突然就一重,接过画像来反复琢磨了琢磨,慌张:“这个,这个不会是那个什么吧?就是,就是到了这块儿的人都会被困进画里面什么的。”又警惕地看了看墙壁,背上漫了一层冷汗,向来时的房门口退了退,“要,要不,咱,咱还是回去,回去捣鼓那道门去。”   小胖子有点崇拜她的脑回路:“嫂子,你平时都在看什么书啊。”   梅沭言从钟秀秀手里把画拿走,将两幅画重新卷起,放在原位,眉间敛着:“阿昭,你可知道你这位泽大哥什么来历?”   钟秀秀摇头:“但,但是,他应该是好人。”   梅沭言思索:“我先前便觉得他气泽有些不凡,只是深不可测,但倒并非邪佞之徒。”   季舟没有钟秀秀那么有耐心,适时踢了踢画架底下:“你们不觉得这块砖有点奇怪?”   大家围过去。   钟秀秀捧场:“好像是诶,看着能移开的样子?”   小胖子伸手掰了掰。本来只能隐约看见一丝缝隙,随着尘土一掀,撬开半个扇面来。   大家抬手挥了挥尘灰。   小胖子看着这规格:“这……这是干啥的?能转?”   钟秀秀蹲在画架旁边,闻言挑眉:“可以试试啊。”她扶住画架腿,鼓足了臂力一推。   钝涩的声响自房中缓缓传来,画架在扇面里旋了一个小角。   小胖子面对着钟秀秀,指了指她身后:“转了转了,门外面变了。”   钟秀秀回头一看,本来正对着一条深长甬道的大门错开一些,被一层山土壁堵住。   几个人跑到画架后面,将画架转到扇面尽头。   画架后面新显出的长道里,火光蔓延到的墙壁上,仍旧是石桥高悬,然而两旁楼台景观却有一些不同。深沉的幽暗里,忽然响起脚步声。   一粒火光自那中间浮现,钟秀秀回头一瞅,就见到一位兄台黑袍黑高帽,快要隐进暗影里,帽子上贴着“天下太平”,手里执着个“你也来了”的签,旁边身材高挑的姑娘白袍白帽,帽子上写“一见生财”,牌子上落“正在捉你”。   装点着一点鬼火,更添幽森。   钟秀秀心里泛毛,就看见兄台看这边的眼神十分踌躇。   双方安静两瞬,兄台率先阴森着语调:“子夜时分,无常索魂,阳寿已尽,周转无门——”   钟秀秀吓得窜了起来,跑回画架前面,山石摩擦的声音一响,钟秀秀死命地把它推回到了原位上。   屋中四人面面相觑几刻,一切仿佛如常,却听到书案旁的墙壁上传来一阵猛敲,声音趁上房中画景,仿佛自窗外传来。   兄台哭丧着语调:“玉皇天尊王母娘娘,小的错了,小的是地府范无救啊,小的初见天上盛景,不知如何表达激动之情,就照着习惯表了个身份。玉皇英明,给小的开个门呗。”   钟秀秀往后贴到另一边墙上,冲对面吼:“时时时时辰还没到,你们子夜再来啊!”   梅沭言看着她有些哭笑不得,安抚:“阿昭……”   对面稳重的女声就传来:“不知各位可是来御湘阁赴宴的英雄?在下落银山庄谢垚,这位是在下的弟弟谢彧,他脑子有点问题,各位不用理他。我们在此处探些古迹,却寻不见出路,可否求各位一助?” 作者有话要说:   ☆、不肃   谢彧听着不太高兴:“姐,咱们家一脉单传,你不要诋毁我这个家族之光的脑子好吗。”   一直在沉思的小胖子一拍拳头:“啊,我想起来了,这个声音!这不是回回路过广林阁都来跟夜千烛叫板比美的那个小子么。”赶紧守住画架,“我虽然不喜欢夜千烛,但是胳膊肘还是瞅着内的,咱才不给他开门。”   谢彧一听,一脚踹在墙上:“我靠,居然是广林阁的人!姐,咱们砸墙罢。”   谢垚说:“广林阁?就是他们的执杖当初甩了咱们老爹?”   谢彧掷地有声:“对呀。”   谢垚思考一瞬:“砸罢。”   小胖子怒了,又把太师椅贴到墙边,一吼:“我们师叔那是清心寡欲,她一门心思都是剑理,况且我看你们落银山庄也没什么正经事干,她眼界高,看不上很正常。”   话还没说完,谢彧就一拳捶在墙上,看样子是用足了力气,墙壁上闷沉一声,感觉上是震了几震,那边谢彧倒吸着凉气,听着也是要哭出来:“姐,好疼啊。”   谢垚叹气:“你看,你还不相信自己脑子有问题。正常没什么武功的人,都有些自知之明,断不会干出这样的事来。”   谢彧很委屈:“不是姐你让我砸的吗!”   谢垚有些忧愁:“阿彧啊,你也到了该出嫁的时候了,总这么相信姐姐可怎么办呢。”声线有点悠远,“姐姐这也是为你好,早经历些人心叵测,以后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好坚强地走下去。”   “姐……”谢彧张口想要反驳,低下头一琢磨,觉得这话哪儿哪儿都不太对劲。   钟秀秀走到墙边敲了敲:“那个,谢公子,谢姑娘,你们,有没有瞅见一个白衣服,长得挺好看,看上去十六七岁的少年啊?”   另一边谢垚有点莫名,虽然压低了声音,但四周连声虫鸣都吝啬,是以还是有点清晰地传到四个人耳朵里:“这个姑娘哪儿来的?”   谢彧说:“是不是刚才让咱们子时再来的哪个?”   谢垚:“哦,是回去把屋子转过去的那个姑娘啊。”顿了一下,“那咱们要不要告诉她呢?”   谢彧沉吟:“不知道。我看她八成是和广林阁那人一拨的,要不别说了罢。”   小胖子觉得他定语用得太随便,不成体统,强调:“这可是我嫂子。”   钟秀秀有些无言,咳了一声:“所以你们是见着过那少年了?”   对方斟酌片刻,谢垚开口:“确实见过,他和我们一路,只是来时有个岔口,他与另几个人拐到另一边去了。”   钟秀秀奇怪:“你们这边就两个人,论理也该跟这边啊。”   谢垚叹气:“我这个弟弟猜拳猜输了,我来陪他的。”   谢彧跺脚:“是我就着你好吗,姐你每次猜拳都只会出石头。”   谢垚沉默:“我今天出的布。”   谢彧咬牙:“对呀,我怎么知道你今天会出布!”   季舟首先提出来:“你们没有觉得,这样隔着墙交流比较费力气么?”   钟秀秀茫然的样子:“不麻烦,我要问的已经问完了。”   梅沭言笑了笑:“我们要去找叶泽,终归是要将这房间转过去的。”   钟秀秀想了想,他说的很有道理。就又走到画架旁边。   小胖子悻悻靠着椅子坐下去:“唉,真不解气。”   钟秀秀没有了方才恐惧趋势下爆发出来的力气,推得有点吃力,梅沭言上去帮忙,小胖子瞟了眼季舟,看他也有点趋势,不太好意思干坐着瞪眼,也跑过去递把手。   门外转过泥黄色的山面,显出一黑一白两个人来。   作为江湖里总被人拿来称道的俏公子之一,谢彧的长相完全违背了他这个人的风格。因为穿着黑无常服,浓重的眉就被衬得凌厉起来,桃花色的眼清澈动人,线条勾画分明,在面色尚平整的一瞬,如一株繁叠着蓬勃的朝露新叶。   气质还没有盈满眸子,公子就率先脱出了氛围。他望着被四个人簇拥着的画架,一眼惊艳:“山中园,画中仙,这果然是南溪王祁康留下来的地方!”说着上前几步,把四个人往旁边一拨,爱惜地赏识起画像来。   谢垚的眉目与谢彧透着三分相似,但更显柔和妩媚一些。她抿着唇角安抚了安抚四人:“别介意,他其实看不太懂的,就是总喜欢学学老爹高深的样子。”   谢彧转头来,不太服气:“我怎么看不懂?这画得这么好。”   谢垚敷衍着:“恩,是,画得这样好。”   谢彧磨牙:“画的神韵,都藏在画里呢。这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谢垚随意地点几下头。   谢彧不打算和她辩解了。   钟秀秀看谢彧看得确实很仔细,有点好奇,探过身去问梅沭言:“南溪王是什么东西?”   梅沭言与她讲解:“是前朝□□年间的一个王爷,工画善书,又长于诗赋。坊间传说,他一世皆在寻着一位姑娘,留下来的画作里,大都是那姑娘风姿。因其一生都未寻见其人,也有人推测,姑娘不过是他一个幻念而已。坚信确有其人的人,也存着许多对于二人故事的说法。诸般种种,到现在还未有个明确的定论。”   钟秀秀听着玄妙,发出一声感叹:“不知道百年以后,对于如今种种,又会流传出什么样故事。”   谢彧眸光未离画卷:“估计落银山庄名号,大抵已经压在广林阁之上。”   小胖子很不以为然:“切,你们落银山庄连个立足的根本都没有。”   谢垚做出歉疚的表情:“我弟弟他书读的少,没什么礼数。我们山庄里其他人还是讲究团结和睦的,我老爹对广林阁评价也一直挺高。阿彧他说话糊涂,各位不要介意。”   谢彧斜眼看她:“姐,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呢。其实名号上不上的去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要帮老爹争回一口当年的气。”   谢垚叹:“爹娘都不怎么介意,你执着这个做什么。”   谢彧愤愤:“谁让那个破执杖一脸高傲地跟老爹说我难成大器!”专注点终于离开画卷,起了身,懒散地向太师椅上一靠,大方地翘了个腿,“我就偏成大器给她看看。”目光扫过钟秀秀,“这就是那位嫂子?”停在梅沭言面上,“你是他们大哥?”   梅沭言不知道他意欲何为,施个礼:“在下梅沭言。”   谢彧这个人放纵一些,看见对方文质彬彬,觉得有点别扭。他又转到钟秀秀身上:“这样啊,那我就把这个嫂子抢过来,就算帮老爹报仇了。”   钟秀秀觉得公子这脑子是有点问题啊:“你不是要成大器吗?”   谢彧觉得自己顺理成章:“对,成大器,成大器不就是出大气的文雅说法么?”   钟秀秀默了默:“大概……好像……不是罢……”   谢垚继续叹:“所以我这个弟弟,你们千万别把他说的放在心上。”   钟秀秀想,大家在这么个带机关密道里,也是挺悠闲啊。   谢彧便开光了:“对了,你们从哪里走到这边来的?”   房间转过以后,钟秀秀有些分不清方向,挑了个墙壁随意一指:“那边罢,反正是条没什么东西的道,还被我不小心堵住了,估计是修完之后不太想要,弃掉的地方。”   谢彧看了一眼钟秀秀:“这个小嫂子怎么这么蠢,要是不要的地方,这个转来转去的房间是修来做什么的,这个房间又是为什么一开始就被转到那边去了啊?”   被脑子有问题的人说蠢,钟秀秀很委屈:“少年,我这不是为了给你点发挥空间,衬托衬托你的智慧,缓和缓和我们广林阁和落银山庄的关系嘛。”   谢垚走过来拍了拍钟秀秀的肩膀:“姑娘,不用多说了,我懂,我懂。”   谢彧很愤怒,一白谢垚:“反正,我觉得你们本来走的那条道一定藏着什么玄机。你们是自一处入口处径直走过来的么?”   小胖子不太爱搭理他,倒是很热衷否定他的想法:“不是,是掉到一处陷阱里。那地方一定算不上入口。”顿了一下,又补充,“也肯定什么也没有。”   钟秀秀迟疑:“师弟,你方才就说这屋子什么都没有……”   小胖子把钟秀秀拉离谢垚:“嫂子,你搞清楚立场好不好。”   钟秀秀抿了抿唇:“但是那地方确实可疑啊,你还记得地面上软绵绵的么?”见小胖子眸光瞪出火来,又赶忙转语调,“但是。但是我们是要去找泽大哥的,管他有没有玄机,我们肯定是要往他们来的地方走。”   谢彧想了想:“那行啊,你们快些走,我们去你们先前那条道。”   小胖子立马把住画架:“不成,不能转,万一我们要回来呢?”   谢彧抬眉毛:“这要是转了,你们要找的人铁定过不来,回来干啥?”   钟秀秀:“我们大概不会回来,但或许有人要进来呢?”她指了指他们来时过的那道门,石桥耸向不可测的虚无里,“那边是什么地界还不知道呢,你刚才说你们在岔路上分道,这处密道是按着府邸规格而来,你们是在什么地方分开的?”   谢垚回忆了回忆:“过了厅堂不远罢,他们自小路,大抵去的东厢房,我们沿着中轴,直接自正苑而来。”   钟秀秀抿唇:“这就对了。这个地方处在府邸花园里,那边再延展出座石桥,大抵就是他们所到的地方了。可见这其实是殊途同归,他们兴许不一会儿便会过来。你们既然一路,寻见所寻,不应当照应一下另一路人么?”   谢彧:“我们探了路回来接他们也成啊。”   梅沭言敛眉:“若按阿昭推想,厢房离此处应当与正苑相近,他们如今却没有动静,兴许是出了什么事。”   谢彧沉思下来。谢垚肃了肃神色:“阿彧,我们还是先去找一找他们罢。这屋子停在这里,也不会有什么人挪动。”   谢彧妥协地点了点头。   季舟象征性一拍手:“所以,大家的目标暂时统一到一处了。”   小胖子很明显还是不太觉得来时陷阱里会有什么玄机,提议:“咱们要不要兵分两路?”众人有点疑惑,他解释,“毕竟方才关于这道中规格的那些也是猜测,没准儿这边通的不是那处呢?他们既然可能危险,沿着原路返回,按他们的走一遍才是比较稳妥的办法。”   钟秀秀立马说:“我要按着他们原路回去。”   梅沭言:“我陪你一起。”   谢彧站起身:“那我和姐走新道。你们保重。”   谢垚却说:“我给他们带一带路罢。”   谢彧有点不可置信。   季舟:“我可以与谢公子一起。”   谢彧有点嫌弃他。   季舟笑:“谢公子不必太介怀,我其实与广林阁没什么关系,我是守心宫的人。”   谢彧的神色自有些惊异到略有放松到更加嫌弃。他侧脸看了看梅沭言他们:“江河日下啊,怎么广林阁都跟守心宫搅到一起去了。”   小胖子立马撇清关系:“这就是个意外,我们也不怎么想要他。”   钟秀秀贴心地帮谢彧纠正:“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谢彧不以为意:“这都是细节,江河说着比较壮阔,比较悲凉,更能突出感情。”   于是谢彧同季舟往未明的道路里走去,谢垚领着另三人自兄妹来时之路回转。   沿着石桥通到一处院门,罩出来间院子,院子前后通透,仿佛只是间过道。墙边立着个条案,案上奉着无字的牌位,两边侍着的紫铜香炉里,奉香已烧到尾端,似乎灭了许久了。   谢垚将条案向一边推了推,墙上露出个半丈来高的洞门,谢垚手里拿着火折子,往里面晃了晃,晃见些石像的下摆,锦鞋飞裙,姿态万千,她语调平平:“这里面就是间封闭的屋子,放泥塑用的,泥塑全是南溪王朝思暮想的那个姑娘,塑得很实,也藏不了人。所以不用担心会匿着你们要找的人。”   三个人无言片刻,觉得这姑娘好尽责啊。   梅沭言笑:“姑娘误会了,我们并无这方面顾虑。既然随着姑娘而来,自然是相信姑娘所说的。”   谢垚忧愁:“公子也误会了,其实这里面藏不藏得住人我也不太确定,就跟你们知会一声,一会儿寻不见他们,咱就进这里找找。”   钟秀秀好奇:“姑娘好似十分操心他们。”   谢垚叹气:“我向来有些杞人忧天,姑娘也不用太放在心上。先前我们山庄里挽联都给他们布置好了,最终不是还生龙活虎地回来了么?”   “……”钟秀秀讪讪,“姑娘,你们落银山庄……常到这种地方啊。”   谢垚点头:“老爹他的人生目标是挖尽天下奇宝,搜罗各朝秘辛,我们就是承个衣钵罢了。要论起来,还是老爹高超一些。”   小胖子接:“嫂子,你不知道啊?落银山庄,那可是编话本子的人眼中的权威,有什么模糊不清的地方,上至仙神下到魔妖,都能去落银山庄问个明白。”   钟秀秀听着有点向往:“这么神奇?那以后我没什么事,能不能去讨几个故事听听?”   谢垚很热情:“自然。我们山庄跟广林阁关系其实很好的,广林阁的那个小师妹,常来向老爹要零嘴。”   小胖子一听有点耐不住:“原来小长生每次拿的那些麻花蜜饯藕粉糕,都是你们那里的!”有点无奈,向着谢垚,“姐啊,你跟你们老爹说说,小长生可爱是可爱了点,宠也不能这么宠啊,瞧把她肚子填的,每次都不吃我做的饭。”   谢垚笑叹:“你也知道你们小师妹的性子,你看我们管得了管不了她?”   钟秀秀拽拽梅沭言:“小长生是谁啊?”   小胖子抢着解释:“是我们阁的小师妹,不过人家人小鬼大,我们平常都顺着她叫老大。”   钟秀秀听着好玩:“那到底是沭言大一点,还是这个小长生大一点啊?”   小胖子去拍梅沭言的肩膀:“那当然是大哥大了,小长生最认的就是我们大哥了。”又笑得促狭,“不过,嫂子,等你嫁过来,那放眼广林阁,可就是你最大了。”   把梅沭言窘得咳了一声,钟秀秀笑得有些开怀。   穿过这方小院,再往前走,便是正苑了。庭院里花草芬芳,次第初荣,盎然之意喷薄欲出。正房的石扉大敞,迎着扇绘着仙妖共宴的屏风。   谢垚领着几人走进去。   房间里的排布并不豪奢,阔绰都印在墙面上。   放眼宽广的空荡里,只在墙边卧着张石床,衣箱、镜台、盆架、桌案一应俱全,雕琢的仔细,就是没摆出什么东西。谢垚燃了多枝灯的烛,往石床上一躺:“你们可有走累了?这地方没什么东西,就是歇脚的地方多一些。”   钟秀秀算了算:“这也就百丈的路罢。”   谢垚气息疲惫:“我们到此也有一两个时辰了。”   钟秀秀问起来:“那你们是怎么和泽大哥……就是那个白衣少年遇上的呢?”   谢垚说:“哦,我晓得,他说起过他叫叶泽。”回忆了回忆,“我们巳时三刻到的这密道入口,在影壁前面耗了好久,愣是没进去。叶公子他似乎有事而来,见我们遇了困,就帮了帮。”   钟秀秀有点苦恼:“怪了,他会有什么事呢?”   梅沭言猜测:“兴许和赏风阁里的画像有关。”   钟秀秀顺着他的思路:“难不成那才是他真身?泽大哥竟然还是个妖怪什么的?”   小胖子讪讪:“嫂子,我觉得那画就是普通的画像,你就别跟它过不去了……”   谢垚坐起身看了她半晌,语重心长:“姑娘,落银山庄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钟秀秀谦虚地笑了笑:“看来以后我们两家的关系会很好啊。”   大家各自放松了放松,就接着走了。   自房间的正门而出,门两侧立着两只石狮,微微露着獠牙,舌尖弯扭,似是托着什么的姿势。脑顶敲出一弧小坑,各放着一珠墨石。   谢垚简单提了提:“这两个珠子本来是放在舌头上的,拿到头顶上就能开门了。”   甬道两侧变成高耸着的灰白石墙,绿草映着蓊郁的矮木,只有些许□□爬在墙边,拘谨地探出个脑袋。   不多时,便行至谢垚所提的那方岔道。小路幽暗,描绘成一道檐廊。谢垚停在光影交接的地方,回头看了看三人:“这前面我也没有走过了,大家小心一些。”   画中石墙里嵌着扇形的镂窗,小院清幽,与正苑不过一墙之隔,却仿佛倏然变了天色,春意也显得萧索起来。长草间垂着发的铃兰冰洁,也无故多萦绕了一帘孤清。   钟秀秀心下生暗风,哆嗦着:“这地儿看着就像要出事儿的地儿……”   甬道沿着院中石板道,停在厢房门前面。   路旁两案圆桌,墙壁上一边挖出个槽来,左边置着张失了弦的古琴,右边托着阙缺了孔凿的竹笛,方位选得恰好,仿佛当真放在桌子上一样。   门闭在眼前,门上画出了占了满扇的木雕,刻的是个携着食盒的姑娘,眉目有些抽象,分不太出来。绣鞋上的纹路尤其清晰,足尖的鸳鸯头处被凿开,缺出个小槽。   谢垚缓缓一推,门应势而开。   才旋了半个角度,里间就有什么东西倏然飞了出来。谢垚惊讶一避,梅沭言将钟秀秀一挡,小胖子伸手一接,接住个断了半截的破树枝。   里面就有尖薄的女声喊出来:“什么人啊居然敢闯老娘我的……”思索了半晌,“冰蚕洞!”   谢垚松了口气,拿火光移近了些自己的脸:“邱邱,是我。”   女声啊了一声:“大姐?你……你身后面跟了三个人你知道吗?”   谢垚顿了一下,惊异:“什么?”   女声蹿高,一个树枝又扔过来:“妖孽,跟老娘比道行,你还差得远呢!还不快现出真身!”   小胖子伸手又接住。   女声有点不稳当了:“妖……妖孽,是我低估了你们!”   借着谢垚手里点点火光,能隐约看见房中石床上侧卧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眉目妖娆,流裙松款,玉臂衬在广袖外,她正往后挪了挪身子,刚要再有什么动作,她身旁立着的一位长衫外面披着件僧袍,头顶冠玉,眉目清朗的青年就优雅地制止住她,青年说:“如是我闻,暗器被接住两次的时候,你就逃罢。逃不是回避,是敢于承认自己功夫蹩脚的勇气。”   钟秀秀抿着唇往前走了几步。   青年和女子都默默往后避了避。青年又说:“如是我闻,众生皆苦,鬼怪不伤出家之人,或可还有一条解脱之路。”   钟秀秀刚又抬脚,却被地上什么物件绊了一下。她低头,就见一个兄台直愣地躺在灰石地面,一身灰斗篷罩在身上,眸光木讷地转了转头,瞟了她一眼,又僵直着目色缓缓移回,语气漠然:“我本是女娲补天遗留下来的一块补天石,这辈子都想着要再见一眼碧蓝的苍穹。”漠然里深沉地透出一点感伤,目色空洞而悠远,“听说若是进了地府,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钟秀秀感慨,大家要不要这么入戏啊。   谢垚叹气:“我们山庄里人的脑子都不太正常,你们也体谅一下,毕竟经常跑到这种环境里,总该找些凭仗来排解。”   石床上的女子向前倾了倾身子:“大姐,你又吓唬我们!”   地上的兄台目色幽怨,缓缓转向谢垚:“大姐,你知道吗,补天石虽然坚硬,但是历经了这么多年风吹雨打,心也会变得脆弱。”   青年开口:“如是我闻……”   谢垚就打断他:“好了,这三位是广林阁的朋友。”依次指过梅沭言,钟秀秀和小胖子,“梅沭言梅公子,梅公子的小媳妇儿,和……”想了想,“小胖子。”   小胖子黑脸:“老子叫柳绍!”   钟秀秀紧随:“我叫叶昭……”   女子弓手:“邱玉芜。”   青年说:“南岁。”   补天石说:“补天石。”   谢垚:“他叫褚怀期。”   褚怀期拽了拽钟秀秀裙角:“姑娘,我是不是见过你,有一次我被机括夹了腿,就是去的你家医馆。你是那个拿针的对不对?”   钟秀秀惊讶:“你居然认得我,我都不记得你了。”   褚怀期目色深幽:“你可能是不记得了,你师父说我伤势不急,让你拿我练针来着。”   钟秀秀:“……”   谢垚抬眉:“唔,那次啊,我记得小期你好得很快啊。”   钟秀秀一捶拳头:“啊,我也记得啊,我就扎错了那么一二五几个穴位,师父三两下就给绞过来了。”蹲下身子拍拍少年的手,“我懂你的心情,师父她这个人向来这么帅,你要是崇拜她,回头我帮你引荐引荐。”   褚怀期目色哀戚:“姑娘,你知不知道,有些伤痛印在心里,造成的创伤要用一辈子来磨平。”   钟秀秀有点同情:“少年你慢慢磨,也不用太急。”   谢垚问到邱玉芜:“你们在这房里干等着做什么?”   邱玉芜问回来:“大姐你们又折回来做什么,这几个人是哪里遇见的?”   谢垚说:“前面有处机关里,按理说这边也通……”想到什么,“怪了,阿彧没有过来过这里?”   钟秀秀也提:“怪了,泽大哥他人呢?”   褚怀期想了想:“你说叶泽吗?我们早上没吃饭,他说附近他熟,有家地道的风味小馆,给我们买吃的去了。”   钟秀秀感觉有点不太对:“不会是‘千碗不解馋’罢?”   邱玉芜摇头:“他只大致一说,也没有知会我们。”顿了一下,“他是原路回去的,走了些时候了,你们若从另条路来,大概是没有遇见。”   正说着,就听门口的小胖子恐慌了一声,谢垚不明所以,将火照过去,又听小胖子倒吸一口凉气:“我去,比画得还漂亮。”   梅沭言迟疑一下,略微颌首:“叶公子。”   钟秀秀往外挪走,就见到某少年白衣清澈,映在火折昏黄的舌焰下,破出一丝清荣。他提着一叠食盒,袖上撕了一角,水目一环屋内,向钟秀秀轻柔一笑:“妹妹,怎么到这里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天写不完了TAT ☆、不解   谢垚将房间点亮,和邱玉芜他们围在床边,几个人就开吃了。   钟秀秀翻看了翻看某少年破碎的袖子,叹气:“哥啊,你这袖子怎么弄的,御湘阁的那俩侍座捡了你的衣服料,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   某少年笑了一声:“某方才遇了阁主,他也提这事。不过是路上遇了只受困的鸽子,救解时被树枝缠了罢了,何以这样兴师动众的?”   钟秀秀松了口气:“其实我也想问呢,大哥你什么时候和那两个侍座这么好了,你没见她们有多着急。”   某少年随意:“兴许是待客尽心罢。”   床边几人吃得简洁,谢垚特意留出几叠小菜,置在食盒最上一格:“阿彧他们也不知如何,先备着罢。”   现今改由某少年引路,甬道显窄,钟秀秀几人随在前面,谢垚领着邱玉芜他们在后,又另执了折火,视野倒格外通亮起来。   自房中走出,过了院侧廊门,就转入到一片撩人□□里,好像那一方阴云,只留心笼在身后那间小院。这一侧花园景致,大都消耗在枯山水上。石板道迂回曲折,盘枝交错,点滴间周转出别样沟壑。头顶碧空新洗,只在天际模糊的地方浮上几朵闲云。   这条路并不很长,再前走一些,有缤纷的花枝自墙中探出身形来,皆作石刻。间杂在芳草之间,有些是蓬勃,有些似是凋落,绵延起伏间,纷拥向一处高亭。   亭台前左右各立着一雕石塑,化出两名女童。左边的眉开眼笑,伸着手来索要什么,右边抱臂旁视,眉心折起,眼中恼怒,似在赌气。   石门上画出亭中景色,门隙合死,某少年顿住脚步,钟秀秀上前推了推,没有推开。   钟秀秀回头犹疑间,就见着某少年自墙边百花里挑拣出一粒飘落的桃盏,花下连了断茎,他将它从墙中取出,别在右边小姑娘的发间,轻轻一转。石门似乎一沉,缓缓移向两侧。   房间里仿着亭中布景,只是在亭柱上落了壁灯。里间已然被点明,钟秀秀跑进去,就见到谢彧百无聊赖地趴在石桌上,季舟靠在一侧,二人闻声便向这边看来。   谢彧如释重负:“姐,你们可来了。”   谢垚几人跟随而进,谢垚将食盒递到谢彧身前,帮他在桌上摆上瓷碟。南岁见到季舟,讶了声:“北年。”   季舟打招呼:“好久不见啊。”   邱玉芜挑眉毛:“南岁,你还跟我们说你不记得先前的事情。”   南岁赶紧冲季舟改口:“啧,公子看着面熟啊,怎么称呼?”   某少年悠悠一提:“是听说前阵子,西域的九非盟失了南北护法。”   邱玉芜和褚怀期一望南岁,发出意味深长的一声:“喔——”   南岁叹气:“这也不能怪我啊,你们不知道我们盟主,她三观有问题,自小到大,她都觉得我和北年天造地设,尤其是当上盟主之后,撮合得愈加令人受不太了……”   钟秀秀思索:“你们确定你们这样,她不会觉得你们是私奔吗?”   南岁一愣,一脸大事不好:“北年,你得跟我回去解释一下!”   季舟不太当回事:“我现在是守心宫的人,可能不太方便。”   南岁劝他:“我知道你被盟主伤心了,不太想见她,但是这关乎我的名誉啊!”   季舟说:“你的名誉,关我什么关系。”   南岁有点凄凉:“也不知道小时候你剪了人家辫子,是谁帮你背的黑锅。”   季舟叹:“陈年旧事,不用再提了。”   南岁说:“靠。”   小胖子问:“你们落银山庄也是来参加纷纭宴的么?”   谢彧口中不清,不屑了一句:“怎么可能,我们落银山庄是有神秘感的,哪像你们广林阁,整天招摇在外面。”   钟秀秀一咳:“谢公子对广林阁的怨念也是大啊。”   谢垚打圆场:“舍弟说话不懂事,不要放在心上,不要放在心上。”   褚怀期找了个石凳坐下:“所以少主,你们兵分两路之后,沿着那条道一直就走到这里来了?”   谢彧指了指亭子后面的小道:“对,就从那里,再拐几个弯就到了。”一瞥小胖子,“很明显我们是逆着走过来的,这亭子的正门只能从外面打开,所以若有什么宝贝,一定藏在你们来的地方。”   虽然他的逻辑这次没有问题,但是小胖子还是不能够妥协:“可我们来的地方,那是处陷阱啊。”   钟秀秀戳了戳某少年:“大哥,谢公子说的对吗?”   某少年:“妹妹还没与某说过你们是自何而来。”   钟秀秀略略一带:“就是掉了个坑里,捡了个北年,然后沿着道就一直走到了赏风阁里。”才追溯起初衷,“当时是沿着大哥你衣服碎料掉的地方找上来的,两个侍座还在往上走呢。”   某少年敛眉:“那处确然是这密道最终所向,不过,”思索,“赏风阁本应通到这两边才对……”   甬道阴冷,似有一股无形的风攫住心扉,众人倏尔沉默,恐惧沉沉压了下来。   邱玉芜打颤:“这个妖孽修为挺深啊……”   褚怀期找了个空荡的地方躺下来,目光放空:“不知道一个补天石的最后,眼前会不会闪过这一生?”   南岁开始念经:“如是我闻,心念既诚,恶鬼退散……”   谢彧停了筷子,打算盘:“下次要不把索命锁和招魂幡也拿来。”   季舟叹了口气,耸肩:“罢了,其实是我转的。”   众人眼刀齐齐往他身上一扫。   小胖子讶异:“兄弟,不是吧……”   季舟指了指通向赏风阁的那条甬道:“我醒时就在那里,沿着路走一走便是赏风阁,本是想寻出路,其余皆不通彻,是以到了那处坑井,可惜也找不出什么玄机,思索歇息片刻再另作打算,谁想你们掉下来了。”   邱玉芜余惊未消:“可你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呢?”   谢彧倒是拾了筷子,继续挑拣着未吃完的小菜:“哦,那道里方才是看见处滑道,似是通到山上面去的。”   褚怀期坐起身,整了整凌乱的头发:“唉,你们有话能不能一次说白了啊,补天石的心灵是很脆弱的,经不起波折。”   钟秀秀又想到什么:“等等,那坑井的那道门也是你开的?”   季舟说:“这倒不是,原先便是敞着的。”   褚怀期身子一顿,又跌了下去。   某少年温和道:“这倒不奇怪,先前我来这里时,便将门一直敞着了。”   褚怀期表情有点痛苦:“少主,你吃完了没?吃完了咱就走罢。”   九个人点了几个火折,浩浩荡荡地沿着甬道行走。   山石渐掩映出细水小流,谢彧所说的滑道开在一处假山石环出的壁穴里。   墙根下三尺见方的小洞,钟秀秀探进身子感受了感受,里间壁式陡峭而曲折,阴风拂面,有些清凉。后面的人也有些好奇,拥过来探看,钟秀秀正收回身子,就听滑道里自上方蜿蜒出一声回响,清脆的女声在喊:“有——人——吗——”   大家齐齐顿了一下。   这个声线太有特色,钟秀秀又趴进去回了一声:“漆雕姐姐——?”   上面漆雕戊一愣:“阿昭?这下面是哪里?你旁边有人吗?有没有见到两位侍座?”   钟秀秀一个一个回:“这下面是处密道,入口就在山里,改天带你来玩罢;沭言泽大哥他们都在下面呢,侍座姐姐们往山上走了,说来话长,你们这是在御湘阁里吗?”   漆雕戊应了声:“哦,这是丁字房和戊字房交接的地方。御湘阁里的人好像找侍座有些事情,我去帮忙找了。你们慢玩。”   钟秀秀赶忙追了一句:“找见侍座姐姐帮忙说一声我们已经找到泽大哥了!”   漆雕戊说:“知道了。”   钟秀秀弓着身子退出来,感慨:“这地方好方便啊。”   大家又各自看了看这处滑道,便徐徐向前了。   须臾就又回到了赏风阁里。   邱玉芜他们第一次来,对着黄裙美人图赏鉴了半天,又钻研起屋中排设。沿途走来,各家屋里都只大概搭了个形式,只这间格外活生,沿着书柜向下,褚怀期瞅见了那两幅显新的画卷,刚探手想拿出来。   便被某少年用折扇一挡,他笑意持得温润,辞说:“这是无关紧要的物件了,若有心钻研古物,还是翻一翻这上面的古本罢。大都是先朝史料传记,还杂着些经书诗词,只是年代久远些,存得坎坷。”   谢彧先前也没有太关注书柜,有点好奇,看了一遍小胖子梅沭言钟秀秀,转过脸去问季舟:“那画上什么东西,你们看过没?”   几个人见某少年不太要提,对视半刻,缓缓摇了摇头。   谢彧不开心:“不想说就罢了。”   褚怀期又四处打探着,循着画架上黄衣姑娘的目光,延到桌案边烟蒸雾横的临窗山水,双手在墙壁上敲敲打打,众目睽睽聚到他身上,墙上水边游廊通至的一座远楼处回响一空,他轻轻一推,墙上就弹出个小屉来。   他取下来上下看了看,却是空的。   褚怀期有点疑惑,某少年咳了一声:“这也是没什么紧要的物件。这房间里也就是画架可转上一转,各位欣赏足了,便继续走罢。”   谢彧把画架踢过半个弧。   水波簇拥下,栈道徐徐浮现。这条路钟秀秀便熟悉了,抢过某少年手里的火折,蹦跶着要去前面带路。梅沭言有些无奈地随在她身后。   踏过小石,转进游廊,远远瞧见门侧盈联的隔扇门,钟秀秀才恍然想起来,这条路被自己封死了。她缓下步伐,讪讪往回退了退,退到某少年身边。   某少年倒不慌不忙起来,眸色玩味地瞅她:“妹妹要不要猜一猜,这处机关如何打开?”   钟秀秀干笑:“我猜门上的对子是提示。”顿了一下,“我还猜大字小字不是一个人写的。”   某少年挑眉,笑意款款:“妹妹还当真是聪慧啊。”   邱玉芜沉了沉眸色:“流水三清……”环顾了一下壁画上萦绕的潺潺湖水,“这画工极致,水色确实清澈……可不知道何谓三清?”   褚怀期说:“海纳天地为清。”尽数走过画上楼台,一笑,“你们没有发现这湖水上,却映不出影子来么?”   大家一看,湖绽碧波,只有粼粼水色,确实没画上倒影。   谢彧上下找找:“所以有倒影的那只白鹭,那对鸳鸯,那只燕子,就是三清咯?”   钟秀秀随着他所说一看,恍然大悟:“这么个路已尽远,小宴偶得啊……”   褚怀期就近走到那只白鹭身边:“浮生既白,自然虚无,是以玄机大抵藏在影子里。”他依稀掸了掸墙上灰尘,目光移到近前,仔细寻出个缝隙的轮廓来。手上一按,影子便突出来一些,他转了转,转不太动,便往上一提。似乎有什么沉闷的咔嚓一声。钟秀秀又推了推门,还是没有动。   谢垚临着鸳鸯,按着褚怀期的法子捣鼓了一番,又是一声机括响动,钟秀秀手按在门上,发现还是推不太开,某少年略显无奈地柔和了柔和眉睫,正要上来帮忙,钟秀秀就灵光忽至,想起它合上时的样子。她循着缝隙将门向两侧一掰,开了。   钟秀秀拍了拍手上灰,零散的光色自眼前铺展,日色已西斜,正是霞光火烈的时候。   钟秀秀感叹:“绕了一圈又跑回来,真是没有成就感。”   小胖子又走进坑井里,拽了拽不知什么时候自上方悬下来的一条绳梯:“这是什么?”   梅沭言从地上拾了一方字条,上面说:“英雄,你们出来的太慢了,梯子已经绑到树上,兄弟们肚子有点饿,先吃饭去了。”   谢彧在坑井里来回走了走,皱着眉头:“这地方不会是南溪王用来存粮食的罢……”   小胖子得意:“我就说这地方什么都没有。”   某少年立在门边,向钟秀秀一看:“妹妹想不想看看这地界藏着什么?”   小胖子听着不对:“嫂子,你这个大哥到底是站在哪边的啊。”   钟秀秀兴奋:“想看想看。”   小胖子默了一声:“嫂子,你倒是站在哪边的啊。”   某少年:“那就烦劳各位先行离开那坑井了。”   几个人听话地走出来。   某少年自袖中取了个雕着雪昙的玉盘来,寻见墙上飞燕映在湖中的影子,将玉盘向羽翼间缓缓一扣。坑井里机括作响,吱嘎一声,地面上灰土一倾,徐徐被掀了起来。钟秀秀站在门口,扑了满面埃尘。大家齐齐向后面退了退,待到尘埃落定,才瞧清楚盖子底下放着几厚叠古本,另边有些排布规整的玲珑小酒坛,附着酒具,这是间有些宽阔的大箱。   钟秀秀惊异:“这酒能喝吗?”   某少年说:“启了封便留不得了,若喝便喝满坛。”   钟秀秀想了想,只赏玩了赏玩梅花样的酒盅,烧灼得细腻贴韵,瞧着很讨喜。   谢彧明显对古本更感兴趣一些,这处古书存得尚且完好,他握了一摞,分给其他人翻看。   邱玉芜惊叹:“这些都是关于仙怪的研究,还附着史料。”   南岁说:“我这里还有山水志。”   谢垚将手中书规整地排回去:“老爹定然开心死。”与几人道,“今日天晚,先回去歇息罢。明日再来,将这些誊抄一份,带回去给老爹看一看。”   几个人将箱内复原,某少年取出玉盘,箱盖缓缓扣合,恢复来时的模样。   褚怀期向某少年弓了弓手:“不知叶公子可否将这玉盘借我们一用?”   某少年慷慨放在他手心:“这物件原先是放在赏风阁那处壁槽中的,先时我与一个姑娘同来,她瞧着喜欢,便取走了,还以补偿,便一直没有关这处隔扇门。如今她已不需这个,便物归原处罢。”   钟秀秀把着梯子:“大哥,你随着他们自原路回去罢,我从这上面上去,去找找侍座姐姐。”   某少年思索一下,略微颌首:“妹妹小心一些。”   梅沭言自然会随着钟秀秀。   小胖子觉得那堆人他不太熟悉,也打算和两个人一起走。   季舟知道钟秀秀想干什么去,向来不太感兴趣,就也和他们告辞了。   眼见着三个人沿梯而上,安妥地到达地面,剩下六人又点了火折,入进黑沉里,谢垚走在后面,将洞口扇门徐徐一拉。坑井里须臾荒凉下来,只剩一点霞火,和一张字条,满壁灰尘。   *   沿着山势继续向上,周遭一片荒芜,萧索的树枝挡不住漫了墨色的苍宇,只有几处爬了几点新芽。眼见夜色入境,三个人向上走了许久,连声鸟叫都没有听到,还抵不上方才在密道中热闹。周遭死寂,气息皆沉。   绕过几株修木,自山石另一侧似乎隐约传来啼哭声。   梅沭言将钟秀秀揽到身后,脚步缓下来,一点一点向声源处探,小胖子也走到他身侧,权作庇护。山间坡势一下,自山石后转出个人影来,一袭釉灰色的束带长袍,外罩一层淡紫薄纱,夜色未起,他一张面目化出月梢清雅,眉宇沉上玉树琼花,眸间幽幽,点缀出星色来。   他刚把剑向这边一横,小胖子就率先叫出声:“靠,夜千烛,怎么你也跑这儿来了!”   那人借着残存的日晖,仔细向这边瞅了瞅,平静了眉目:“原来是大哥。”望了望钟秀秀,疑惑,“这位是?”   小胖子咬牙:“这是嫂子!你存心瞅不见我是不是?”   夜千烛的目光这才落定到小胖子身上:“哟,小绍,你也在?”   小胖子恨不得想揍他。   山石后面的啼哭声渐次清晰,梅沭言刚问:“千烛,这哭声是怎么回事?”   自山石后就跑出个满脸泪痕的七八岁女童,直撞向夜千烛衣摆,抱住他小腿,嘤嘤含泪:“大哥哥,好疼啊,我好疼啊。”   跟着女童,天上月和水边星也追了出来,见了三人,微微一愣:“你们如何到这里来了?”   钟秀秀也惊讶,左右看了看:“二位侍座没遇见漆雕姐姐?”   天上月道:“漆雕姑娘在房中休息,倒是卿公子找的我们。他如今回阁中寻药去了。”   水边星补充:“方才我们行至此处,便见着这个小姑娘被困在树上,夜公子正不知如何施救,我们便帮了帮忙,可是这姑娘……”   小姑娘还哭得撕心裂肺,一个劲儿喊:“疼,大哥哥,我疼。”   小胖子眉头都皱起来。   夜千烛蹲下身子帮她擦泪:“乖,再等一等,马上就拿药来了。”   小姑娘拽着他的袖子拽得牢固,又摇头:“不要,别人都是坏人,我要大哥哥拿的药。”   夜千烛揉着她的脑袋:“那个也是大哥哥呀,乖,这里已经安全了,没有坏人了。”   小胖子在一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小妹妹,你别看他眉清目秀,看着挺无良的,其实他才是这里最坏的一个。”   小姑娘流着泪,有些见生,往夜千烛身后避了避:“不会啊,大哥哥救我,是好人。”   水边星有点不服气:“把小妹妹你从树上抱下来的,不是大姐姐我么?”   小姑娘没看她,继续趴在夜千烛身上,嘟着嘴:“姐姐长得没有大哥哥好看,一看就是坏人。”   水边星僵在那里,感觉有点伤心。   小姑娘埋在夜千烛衣衫里,又闷声抽泣起来:“呜……好疼……好疼……”   钟秀秀瞧着可怜:“小妹妹,疼什么呀?”   小姑娘瞅她一眼,哭得更猛烈些:“呜……来了个比刚才的姐姐更坏的姐姐……”脸在夜千烛腿上蹭来蹭去,“大哥哥,我害怕……”   钟秀秀僵在那里,感觉有点伤心。   夜千烛一边安抚地拍着小姑娘的脑袋,一边给他们解释:“这事有些长,简短说,闲池阁在暗地里做些不正的交易,我受朋友之托查一查,还没探到底,便有些打草惊蛇。本想着好歹将这小姑娘救出来,追至此处,那人便逃了,留了小姑娘在树上。”   小胖子说:“我靠,师父千叮咛万嘱咐说咱广林阁早就脱出抚山三阁,让咱们别瞎管闲池阁和修亭阁的闲事,你怎么不听啊!”   夜千烛抿唇:“这与我朋友扯上些关系,算是我分外之事,也与师父打过招呼了。”   小胖子有点气恼:“你这是交友不慎。”   小姑娘仍在一个劲儿地流泪,哭声有些痛苦,想抑制也抑制不住。夜千烛帮她擦着眼泪:“难不成要眼睁睁看着这些未谙世事的孩童受这般苦难?”   小胖子跺脚:“那你就一个人跑?这事儿听着就危险,你朋友还真敢拜托你。”想了想,“师父居然也敢答应!”   夜千烛看了看他:“小绍,你在担心我吗?”   小胖子翻白眼:“得了吧,我这是担心连累师门。”   他来回踱了几步,试图沉静一些,到底没忍住,又跑到夜千烛面前:“你知道这姑娘为什么这么疼吗?”夜千烛一抬头,有点疑惑地看他,他怀着怒气,“因为她中蛊了!锁年蛊。这种蛊虫能繁衍到全身,以骨肉为食,但在食下的同时又能迅速复仿出新骨肉来,一经服下,这个人就注定只能停在服下时的样子了。”   天上月和水边星听着,脸色有点不好。   夜千烛也联想到了什么,大家一时有点沉默。   小胖子叹气:“但是这种蛊虫,是不吃十六周岁以下的孩子的骨肉的,这么小给她喂下去,就是让她习惯习惯时刻啮肉噬骨的疼痛,顺便起个管制作用,一长到十六岁,会比现在更痛。”   梅沭言表情凝着:“小绍,你是如何知道这些?”   小胖子往地上一坐,抱臂:“因为我小时候被那群人抓过,他们挑长得好看的姑娘小子,我胖,就被略过去了。才等到师父过来,把我给救了。”   钟秀秀声音有些寒:“师弟,你看泽大哥,是不是看着并不像是只有十六岁的样子?”   天上月和水边星齐声说:“怎么可能!”眸子里都起了层水雾,“那……”   小姑娘哭得更重。   远处倏尔传来脚步声。   夜幕已降,大家探头一瞅,却是某少年手中握着个青花瓷瓶,随在卿子堪身后走过来。   钟秀秀瞪了瞪:“这个……是我的瓶子……”   某少年笑说:“方才遇见卿公子,听说这里出了些事,便跟着来看一看。”   但是大家看见他,脸色都不是很好。   夜千烛见到他,有点惊讶:“你怎么……”   某少年抬眉:“这么巧,千烛,你也在这里。”   小胖子看了看两个人:“不会吧,就是他拜托你查这个玩意?”   卿子堪疑惑地望着一众神色各异的大家:“你们这是怎么了?”   水边星抬眸看了看他,到底没有说话。   某少年走到小姑娘身边,小姑娘仍旧在抽噎,自夜千烛衣衫里探了个头,瞧了他一眼,立马改撞进某少年怀里:“大哥哥,我疼!”   某少年温柔地抚了抚小姑娘的脑袋,自小瓶中倒出一粒冰晶玉透的珠丸,缓声:“别哭了,乖,吃了这个,就不会痛了。”   夜千烛觉得听着不太对,想挡住:“这什么?”   小姑娘已经不理他,径自接了药丸,听话吞下。黑云遮月,一阵明暗斑驳里,小姑娘眉头紧拧,眼睛瞪了瞪,自眼中,耳中,嘴中,所有可触及的肌肤上,安静渗出墨沉的黑水,晃进月光里,须臾就如烟雾弥散开,消没了身形。   小姑娘眼角还停着珠未落的泪水,她左右张望了张望,扑进某少年怀里,咧嘴一笑:“大哥哥真的是好人,一点也不疼了。”   小胖子看愣了:“啥?我怎么听说,锁年蛊没有解药啊?”   某少年帮小姑娘擦着泪痕,随意:“兴许是年月变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   ☆、不期   小姑娘拽着某少年的衣角,不想放他起身。她眨了眨水灵的眸子:“大哥哥不要离开我。”   某少年轻柔地将她托起在怀里,小姑娘还是不满意,牢牢环住了某少年的脖子。   某少年温和地与她碰了碰额头:“乖,大哥哥不离开小妹妹。”   小姑娘仿佛安下些心来,把脑袋垫在他肩膀上。   水边星扶额:“又捡一个……”   天上月向钟秀秀道:“叶姑娘,你们软铃谷还收小师妹吗?”   钟秀秀莫名:“大概……收罢……”   小姑娘却仿佛感受到了危机,吵嚷:“我哪儿都不去,就跟大哥哥在一起。”   天上月又望到卿子堪。   卿子堪过去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有什么不好?这姑娘挺可爱。”   小姑娘躲了躲,殷切地看着某少年:“大哥哥,我可爱吗?”   小姑娘唇红齿白,小脸有点消瘦,眉清而修长,眸子玲珑如玉。某少年柔柔笑着:“可爱。”   小姑娘才有些满足地甜甜一笑:“大哥哥说我可爱,我才是可爱。”   卿子堪的动作僵了僵,眸光有点危险。   钟秀秀很是担忧,小姑娘,你把各路人都惹了个遍,这可怎么办呢。她说:“要不,让我师哥带罢,估计他们很合拍。”   小姑娘敌视她:“不去!不去!”   钟秀秀劝导:“小妹妹,我师哥也很好看啊。”   小姑娘:“有大哥哥好看吗?”   钟秀秀:“……”   小姑娘一扭头:“不去!”   某少年低声笑出来:“罢了,就让她随着我罢。”   夜千烛迟疑:“……叶泽,可还要我继续追查下去?”   小胖子抢先:“不要了!叶公子,夜千烛这个人心眼多,但是功夫不是特好,要去,我看就找我们师父罢,他现在闲着没事儿,净想着要归隐,正好给他找点事干。”   夜千烛就说:“那我还是再跟过去看看罢。”   小胖子瞪他。   夜千烛笑得有点无奈:“小绍,我好歹虚长你两岁,总不会冲动到要你担心。”   小胖子又白他:“谁担心你。”   某少年将手中瓷瓶递过去:“千烛,带着些这个,若遇见像这小姑娘一般的,便喂他们吃。”   夜千烛点点头,接过。他向山石后面走,牵马离开。马蹄声起,踏在满地黄土上,融于夜色里,终于不见。   某少年向小胖子说:“柳公子也不用太过担心,我与千烛之间借信鸽往来,他若出了什么事,我自会立时知晓。”   小胖子仍然不太高兴,但语气轻松了很多:“谁担心他。”   这一天过得实在漫长,几个人沿着山势向下,自后院门回到御湘阁里。   *   钟秀秀躺在方迄间里,觉得床褥能撷来天边棉云,舒服惬意得紧。夜色卷着困意,自小窗探进来,须臾便将她带进梦境里。   她这个梦做得很杂。   她梦见了绛蓝衣裳的姑娘,姑娘这次年岁尚幼,倒仍穿着素喜的色泽。她面前立着个大花灯,背景里灯火繁华,笑语纷荣。她执着杆狼毫,对着灯面上的素纱,眉目显得苦恼:   “刁刁姐,该给个什么样的词好听呢?”   钟秀秀觉得自己走过去。   她问姑娘:“这词如今能够好到弥足珍贵,可若是以后,那么长年月里,你或许可以做出更好,或者再也做不出这样好,你又该如何呢?”   姑娘停了笔,长睫一敛,淡淡笑出来:“为何该去如何呢?我只需它如今可以这样好便够了。”   钟秀秀以为自己会再梦见某少年,她没有。她以为自己会再梦见赵竹安,她没有。   她梦见了紫衣衫的公子。   公子立在荒野里的孤坟面前,有风撩动他衣袂,发丝随风而扬,眉宇揽尘,恍然若仙。   她轻缓地走过去,四围寂静,连风声都显得沉默,她却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   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响在一片阒静里。   她跟他说:“其实,若晓得你会这样伤心,可只要能够救朝朝,我大抵还是会死。”   她跟他说:“可我若晓得,我死以后,你会做这么多蠢事,生生把自己逼死,我若晓得,事情会这样不好,我兴许便不会了。”   她向他笑:“其实,我只是希望你们好好活下去啊。”   公子没能听到她说话。   他只是哀沉地望着那一冢孤坟,望得要流下泪来,却被风涩了眼睛。   他叹:“是我做错了么?我只是,希望你好好活下去啊。”   那话音低沉,带着她许久不曾想念的声线。她怔在当处,胸中酸苦,突然有些感动。仿佛模糊许久的事物倏然被清晰掀开了一个角,她想去握住,却并不很容易。只是她突然意识到,她想要去化解悲伤的那些人,其实再无法重来了。   *   早雾拢在窗棂间。外面有点嘈杂。   钟秀秀迷迷糊糊地起来。   外间仿佛是有一线挺熟悉的声音,在说:“不成,他都长得这么好看了,再住这么好的房子,天理难容啊。”   一旁水边星在劝:“小公子,你长得也很俊啊。”   那声音不依不饶:“我长得当然很好看,可是他比我长得更好看,还比我住的房子好,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不公平的事情,我以为名字已经会是我最后一件耻辱了。”   钟秀秀将房门一开,花衿站在通艺房旁边,水边星正挡在门前,正巧某少年也将房门打了开。   某少年笑道:“花公子想住便住罢了,不过间屋子。”   花衿一听就不太乐意:“那我就不住了,我要住甲字间。”   水边星为难:“小公子,甲字间向来是留给萧楼主和巫公子的,平常空荡时尚不能怠慢,如今贵客既至,断不可周转了。”   花衿皱眉头:“什么贵客既至?你说那两个假的么?”   水边星惊异:“小公子怎么肯定是假的?”   花衿觉得她挺不可理喻:“贵客贵客的,连个真假你都不晓得啊?前几天不是在曲尘茶馆被瞅见了么,没多少时候守心宫的那个什么卓烜夫人,就派人出来辟谣,说是他们二小姐顽劣,竟然杀了萧池,随便劫了个模样俊俏的就扮上了,还让各路英雄看顾着点,别放他们做些恶事。”   钟秀秀说:“师哥,你看这听着像真的吗?”   花衿无所谓:“真不真的,反正萧池和巫茶是假的,既然是假的,做什么住在甲字间?我这个五散仙人可是真的,要住也我住。”   某少年也说:“听闻甲字间宽阔,闲间很多,放着也是放着,不如就让花公子住上一住。”   花衿才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本仙人名字?”   钟秀秀躲了躲,花衿瞪了眼这边,一脸不高兴:“那我也不稀罕甲字间了,就跟阿昭挤一挤好了。”   水边星讪讪:“这……恐怕得梅公子同意罢……”   钟秀秀又往门外蹭:“要不我去跟漆雕姐姐一间。”   花衿这次没有推辞:“行啊。”   他正想往里走,钟秀秀一把拉他出来:“想得美。先来后到,睡你的丙字间去。”   花衿可怜她:“阿昭,知道你害羞,其实你跟师哥睡,师哥也不会对你怎样啊。”   钟秀秀做出不屑的样子:“我这是嫌弃你。”   花衿叹气:“你也不用这么逞强。”   钟秀秀不打算和他争了,想出去散散气。花衿自然而然走到她房间里,没一会儿又匆匆忙忙退了出来,追上来抓住她袖子,额头上有点冷汗:“阿昭,这阁里有没有什么藏身的好地方?”   钟秀秀想了想:“丁字房和戊字房交接的地方有处密道。”   花衿一溜烟找过去。   不一会儿,廊道迂回处,传来声遥远的:“啊啊啊啊阿昭你个死丫头——”   钟秀秀往房间里走了走,轩窗微敞,能瞧见山坳里游廊曲水,一抹淡缃色的身影立在桂花树影里,鬓间单调,眉眼沧桑,她正向这边望着,见到钟秀秀探出脑袋来,沉稳的眉目一舒,嘴角轻勾,眸光里透出黠色来。她微一起势,足尖一点,飞身攀上这峭山壁。   眼见着人影倏尔放大,钟秀秀往后紧退几步:“师父你悠着点!”   文刁刁已然扶住窗缘,纵身跃进了屋里。   钟秀秀觉得自己跑不过文刁刁,赶紧恭恭敬敬问了声好。   文刁刁拍了拍钟秀秀肩膀:“阿昭啊,让你到自家山里采药草,怎么采到纷纭宴上来了?”   钟秀秀绞着衣服角:“师父话总爱说得高深,徒儿还以为师父是让阿昭出来历练历练呢。”   “哦?”文刁刁挑了挑眉,笑起来,“我也是觉得阿昭这样听话,不会无缘无故地乱跑。”眯了眯眼,“不过,你花衿师哥就不这样乖巧了。”   钟秀秀点头附和:“是啊,师哥他真过分,偷着师父跑出来不说,见了师父居然还躲!”脚下一转方向,往外挪了几步,“徒儿这就把师哥找过来,让他向师父领罪。”   紧锣密鼓着脚步跑出去了。   钟秀秀想了想,自己好像不太知道密道的正门在哪里,思虑再三,硬着头皮从丁字房和戊字房夹着的滑道里滑下去了。   这处滑道曲折又漫长,钟秀秀脑中昏昏,缓了半天才找回方向来。甬道中暗沉,她适应了一会儿视线。   花衿盘腿坐在一旁,抱着臂看她。歪着脑袋研究了一会儿,皱眉毛:“阿昭,怎么几天不见,我觉得你变得更蠢了呢?”   钟秀秀拍了拍身上的灰土:“你以为我想要掉下来吗!”站起身,眯着眼睛看他,“我说师哥,你在外面晃悠得人尽皆知,敢情也是偷着师父跑出来的啊?”   花衿哼了一声:“你这个丫头都跑出去了,我这个师哥还不能出师吗?”   钟秀秀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敷衍:“你说的有道理,现在我这个丫头谨遵师命,来捉你这个师哥回山了,你走还是不走啊?”   花衿坐着不动,叹气:“阿昭,你这么蠢以后可怎么办啊,你这么说我怎么还会跟你回去。”   钟秀秀思索:“我记着师哥在暗处眼睛不好罢?”左右看了看,“哦,这两边是有点亮火,想来师哥是不太怕了,那师妹我就先走一步,师哥保重啊。”   脚步声轻巧回荡在甬道间,她走了几步又往回退了退:“对了,听说这处密道是前朝的什么南溪王修来,等自己心爱的姑娘的。那姑娘和怪力乱神扯着什么联系,说不定隔了这几百年,姗姗来迟了呢?”发出一声意味悠长的感叹,又继续向前了。   没走几步,衣摆就被人扯住。   花衿在后面叹气:“阿昭,你也该嫁人了,怎么该有的礼节都不明白。师哥我谦虚一点,你该表现得更积极啊。”   钟秀秀转了转身,瞪大了眼睛:“咦,师哥,那边那个白衣服的姐姐……”   花衿蹭的一下跳起来,向空茫处扔了几把短刀,一时寂然无声,他重重一咳,把钟秀秀拦在身后,有模有样地念叨起来:“阿昭,你也不用太害怕了,这世上神鬼传说,那就是被别人仙化的故事罢了,如何当真会有什么鬼怪念灵呢。世事恒有,暗了或是亮了又有什么分别……”   钟秀秀一转身:“那师哥,我先走了。”   花衿随在她身边:“不过这地界终归邪乎,师哥我不太放心,送一送你。”   沿着石路走过花园里高亭,走过清肃的厢房,走进先前未走过的那条甬道,没过多久,便进了一处大堂。大堂里除了几把石雕的太师椅,也没什么特别物件,壁上燃了灯,房门开着,再往外望,就能看见隐约的亮光。   房门前的路上铺了一小段石砖,砖上刻着蛇鱼草木各不相同,几处雕了芙蕖出水的方砖上另压了些许石块。钟秀秀思忖是什么机关,提醒着花衿绕开行路。   青灰色罩笼出来一方前院,较之先前厢房更显灰败,只墙根几处杂草偶见身形,颓丧地塌着身子,生无可恋地冥望了一眼染尘的苍宇,厚积待发着一种忧愁。   再向前,影壁被转至正中,一侧上被划分出方正数余,只留了一处空隙。每块方形里刻进了奇迥怪谲的纹路,钟秀秀看了半天,也没瞧出所以然来。   外间暖光铺洒进来,花衿将其尽数拥进怀里,侧过钟秀秀顿住的身子,向外面去了。   周遭有清灵扑簌的流水声袭来,不时,花衿探回半个身子,拍了一下钟秀秀:“阿昭,你瞧瀑布那边……”   钟秀秀依着望过去,就见这处山洞边不逾百步处悬下一帘流水,岸石清澈,陷出坑洼的小洞来。珠玉滚落,晃进和煦的色泽,配出丝竹之音。岸边,谢彧的黑无常服浸水,他正拧着衣摆,一旁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踏着银绣云纹花靴,湿透的素白裙衫贴着娇小的身段,她侧着头,拢着眉,甩着发上珠水,一边又瞪了眼谢彧:“搞错没有,你不是谢伯伯的大公子,落银山庄的少庄主么?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真受不了。”   谢彧也挺不高兴:“少爷我今年十八,差两年就弱冠了,”看了一眼旁边瀑布,“就这么高点一个瀑布,跌下来也伤不着什么,犯不着你们广林阁的人来救。”   姑娘听着可笑:“也就小孩子爱把这些分的这么清楚,偏得给自己找个立场不行。这点道理我都懂了,你号称你比我年长那么四五岁,难道是倒着长的不成?”   谢彧直了身子瞪她:“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姑娘把头发敛在身后,开始滤衣衫上的存水:“我一点也不喜欢跟小孩子讲道理,真是够胡搅蛮缠的,我知道你,不就是想给自己找个特殊点的厌恶之物,好让自己形象独立丰满一些嘛,江湖上这么多门派呢,你随便挑啊,最好来些曲折,不是更有味道么。”抖了抖裙摆,一摊手,“今日本姑娘救了你,你不如就来个‘和广林阁冰释前嫌,悟以往之不谏,知流言之虚浮,感世态之薄凉,愧人情之冷漠,积郁于心而不忿,录笔作书以告世人’,怎么样,是不是显得很有深度。”卸了腰上长剑,缓缓擦拭着鞘上符文,忽一抬眸,“对了,你识不识字来着?”   谢彧自草丛里提出一叠食盒来,绷着脸向山洞这边走。   姑娘不屑一哼,觉得竖子不太可教。她挂好长剑,在谢彧背后做了几个鬼脸,眼中不可理喻:“还耍大少爷脾气,兴不得人说了,信不信今儿我不管你,你往后半辈子都等着残在床榻上罢!”   钟秀秀赶紧拉了拉花衿:“师哥,这有啥好看的,快跟我回去见师父。”   花衿凝望了一会儿谢彧脑袋上的“天下太平”:“阿昭,这人这身行头是不是有点熟啊。”   钟秀秀继续拽他:“这有什么可熟的,这不是我小时候扮出来吓你的吗。”   阳光毫不吝啬地倾泻下来,花衿抑着笑左右看了看谢彧,又叹气:“我还以为只有阿昭你这么蠢呢。”   谢彧正黑着脸:“纷纭宴是你们广林阁开的么?怎么抬头低头都遇见你们的人!”   姑娘在那边澄清:“什么东西?这两个人我不认识啊。”   谢彧一副也不关我事的表情,往山洞里走。   姑娘喊:“春寒煞人,谢大公子还是小心着点别染了病啊。”   钟秀秀把花衿往回拉,花衿又瞅了瞅山洞:“阿昭,那山洞里难不成还有别人?”   钟秀秀耸肩:“谁知道呢?”   花衿说:“你有没有觉得那个小姑娘长得挺漂亮,你说长大了,跟成笙师姐有没有一拼?”   钟秀秀叹气:“师哥,和我回去见师父罢。”   姑娘走过来,审度了两个人一眼,问说:“谢彧刚才为什么说你们是广林阁的人?”   钟秀秀正打算解释:“我们师从软铃谷,我叫叶昭,和贵阁大公子有婚约,昨日……”   姑娘眼睛清亮:“原来是大嫂啊。”一弓手,“我叫慕长生,按辈来说,是阁中最小的一个师妹,大哥他们都叫我小长生。”   钟秀秀惊讶:“你就是小长生。”花衿踱着脚步向一侧移开,钟秀秀把他拽住,向着慕长生,“怎么没和你大哥他们一起来?”   姑娘吐了吐舌头:“哦,大哥他们才不让我瞎跑,这次是瞒着他们来的。嫂子可千万不要告诉大哥。”   钟秀秀觉得姑娘可爱,笑着应下来。   慕长生似乎还与他人有约,看了看天色,就与二人告辞了。   钟秀秀拽着花衿往山下走。   这处山坡在山坳里间,探过层层树影看过去,能望见对面山壁上栖着的屋宇楼阁,流水在山势间跌宕回转,终于汇进水榭繁木环出的一汪澄澈里。   林木下有前人走出的野路,钟秀秀小心翼翼地循着向下,花衿耷拉着一张脸随在后面。   尽头接上通进临在楼阁旁的那曲游廊,钟秀秀望见湖边小亭里白衣折扇,文刁刁照样立在桂花树底下,攀着亭栏与某少年说着什么。钟秀秀拽着花衿过去,就见到远处雾气里浩浩荡荡行来一队人物。   为首的是个三四十岁的男子,白底黑缘的长袍,长身阔肩,眉眼安泰,却暗涌着波澜。他身后一队仪仗,皆作素白丧服,手中白幔笼在一层烟雾里,伴上后方幽清遥远的挽歌,空灵飘渺。黑沉的棺材上连零星的雕琢都吝啬,只从缝隙间隐隐渗出丝冷冽。   钟秀秀带着花衿跑到文刁刁身侧,见自家师父敛了眉目望着面前一众不速之客。   天上月和水边星不知何时飞身而来,水边星掩不住眉间厌恶,天上月拦了拦她,向为首的男子一揖,却说:“我们阁主似乎,并不记得曾邀请过符宫主驾临。”   卿子堪也不知什么时候从一侧走来,径直奔向被安置在地上的黑棺。他起脚一踹,棺盖滑开,冰雾一浮,冷冽倏尔延展开去。棺中一袭绛蓝,姑娘长睫凝露,樱唇浮冰,眉眼安详闭合着,仿佛陷入一酣长眠。   正是钟秀秀先前自画卷中所见的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不往   卿子堪脸色骤沉。   漆雕戊跟过来,迟疑地喊了一声:“阿卿……”   文刁刁走上去,望着为首男子冷冷一笑:“守心宫何时变得如此大胆了,杀了人还明目张胆地将尸首送回来,是怕别人和你抢功?”眉间一厉,“还是说,你是以千水流风楼雾鬼的身份回来,打算好好陈述一番你的忠贞?”   男子悲痛道:“文谷主莫非误会了什么?萧楼主她失踪这么些年,我不过是尽一己之责,如今给世人一个交代罢了。至于这般恶事,乃是那守心宫二小姐所为,卓烜夫人也因此自愧良久……”   漆雕戊咬牙:“好歹我还在这里,你也真敢信口胡说,我二姐最敬重的便是她师父,卓烜夫人也真忍心出此下策!”   此处动静颇大,阁中人纷纷聚过来瞧热闹,却不太明所以。梅沭言与小胖子自后院而来,越过人声繁杂,行至钟秀秀身侧。梅沭言望了望棺中姑娘,敛眉:“她竟是萧池。”   花衿在一旁说:“他们守心宫这一着也走得挺好啊,就是这人来的时机早了些,如今皆是些信不过他胡话的聪明人。”   钟秀秀抿唇:“我觉得他何止来的早了,简直就是自寻死路。”侧头看了看亭中,左右找了找,“咦,泽大哥呢?”   男子正对漆雕戊叹:“五小姐和二小姐情深,在下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人心叵测,卓烜夫人亦是没有想到啊。”   后方略见凄凉的挽歌倏然停止了。男子一蹙眉,一转身,一练练白幔也突兀地倒下去,烟气卷着一阵狂势的风骤然一袭,棺盖迅速滑上,姑娘细致的眉目掩进一派黑沉里。   男子脸色煞一白,卿子堪向着烟雾里看去,某少年衣袂翩跹,晃着折扇从雾障里走出来,面上却不如平日里温润。男子也全失方才平静,脚下一抖,往后退了一步,牙关一颤:   “巫……巫茶……你没死!”   漆雕戊怔在当处:“什么?!”   小胖子惊叹:“我靠!”   花衿拍了拍钟秀秀的肩膀:“阿昭,你也是会认大哥啊。”   某少年向男子微微一弓手:“符宫主既然是循着好意而来,那这尸首物归原处,由某领回,想必也没什么不妥罢。”   卿子堪怒了:“你就这个反应?!”   某少年转向天上月:“甲字房那间藏酒果的冰窖,闲些地方出来,暂且安置在那里罢。”   天上月张口欲言,终究噎了回去,颌了颌首。   水边星向一旁围观的阁中众人一喊:“听见没有?快去搬。”   大家敛着脑袋拥上去,将棺材抬起,行向游廊。灰袍人正从里间步出来,手中转着那方醒木,天上月并水边星望见自家阁主,眼睛一亮,却听他说:   “白事不吉,但到底来者是客,”望了望倒了一地的仪仗,“不过符宫主这阵仗委实浩大,想来庚字间富余,不如就安置在那里,你们说呢?”看了一眼自己两位侍座。   水边星道:“庚字间也不过恰好,但阁中简陋,怕有不周之处,不如癸字间,若不遂意,还有挑换的余地。”   灰袍人思索片刻,赞赏点头:“也好。”   天上月向符傲一揖:“符宫主请随我来。方才怠慢之处,还请多多见谅。”   符傲脸色并不很好,到底扯出一笑:“那就有劳二位侍座了。”   余下看热闹的人赶忙去抬倒下的一众殡队。   眼见大家渐次散去,钟秀秀目光在某少年和灰袍人之间转了半晌,叹气:“敢情你们两个这么熟啊,那当初在茶馆儿里那是玩什么呢。”   漆雕戊挪到某少年跟前,满脸堆上歉意:“泽大哥,我不知道这回事,当初说话太莽撞了,你别太放在心上……”   某少年缓缓一笑,倒是不在意的样子,却也无心多说,微一辞礼,正打算离开,却被卿子堪拽住了胳膊。卿子堪说:“消失了这么多年,你不打算好好解释一下?”他咬了咬唇,皱上眉毛,“我还以为你既回来,萧池她也一定没有事。”   某少年顿住身子,笑叹:“六年前我已然找见她,她虽死在守心宫的望山里,却与守心宫没什么干系。这事简单,渊源却说来长远,如今她尸首被符傲搬过来,也不知途中受了怎样波折,你先让我去瞧瞧她可好?”   他声色里有些过于晦涩,卿子堪顿在当口,眼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悻悻松了手,又跟上去:“我也去看看。”   漆雕戊迈了一步,又顿住了,垂头丧气地退到钟秀秀旁边。   钟秀秀叹声:“漆雕姐姐,你也不要太在意了,要不先想想你二姐如今在何处,来转移心思。”   漆雕戊倏然想起:“对了,那个北年还给我留了条信,让我帮他找找二姐呢。”   她急匆匆自袖口里掏出封信纸,又仔细看了两眼,苦恼:“卓烜夫人就算要拿萧池做文章,想给二姐加些污名,也犯不着将她惹失踪了啊。这可要我如何是好?”   钟秀秀问:“北年他人呢?”   漆雕戊照着信上说:“他说他出去找一找,让我看看山里还有没有什么可以藏人的地方。”她叹了口气,将信又收进袖里,“那我去寻一寻罢,”拍下钟秀秀肩膀,“一会儿阿卿问起来,让他别太担心。”   她亦向着山阁里走去。   亭中石桌上茶香未散,灰袍人满了一盅倚在栏边,自行斟酌去了。文刁刁敲上花衿的脑袋:“热闹也散了,来谈谈你出谷的事情罢。”   钟秀秀咳了一声,赶忙拽着梅沭言的胳膊往外退:“沭言,你们早上吃过了没?”   小胖子跟过来,懊恼地说:“唉,别提了,本来想去昨天那家小馆,结果碰上人包了场子……”   钟秀秀觉得新奇:“包场子?在这么个小地方,谁这么大派头?”   小胖子提起来便显得气愤:“就一个邋里邋遢的大叔,提着个酒壶,在那儿感慨,说什么这几天正逢伤心日,想一个人喝点小酒,好好静静,不想让人打扰,闹得临街的早点铺子一层一层的人,我挤了半天楞没挤进去。”   钟秀秀带着往后院那边走:“你们真是,应该带上我啊,这种事我擅长。”   小胖子笑:“对啊,这不是来找嫂子你了嘛。”   自后院而出,集市上来来往往,只余了在生意铺子前挑拣货物的客人。小胖子也是惊讶,三个人凑到“千碗不解馋”的店面门口,见里面食客如织,临窗坐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大叔,小胖子往他那里一指:   “嫂子你看你看,刚才就是这个人。”   柜台旁就传来一声清脆银铃:“我就说啊老板,这种人你跟他一般见识什么!往常来的都算自家人了,还能有因为一个人心情不好就不让人吃饭的道理?我听说,这情况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这人也够矫情的,老板你跟他旧识归旧识,也别这么惯着他,该说的话还是得说的……”   小胖子眉毛一挑,循着声音找过去:“大哥,你觉不觉得这声音像……”目光定在一袭白衫上,叫出声,“小长生!”   慕长生浑身一激灵,往这边一看,吸了吸气:“大哥,这……这么巧啊……”   钟秀秀有点心虚地向后退退,慕长生又冲她招手:“大嫂,也这么巧啊。”   梅沭言有些无奈地看了看二人:“怎么,你们先前倒是遇见过了?”   钟秀秀赶紧帮她说话:“我觉得,小孩子心性,贪玩也不是不可以的。看小长生秀外慧中,人小鬼大的,也吃不了亏……”   梅沭言叹气:“小长生,你一个人走的这么远?”   慕长生眨眨眼:“当然不是了,是和一个叔叔……”梅沭言拧了拧眉,表情有点不太好,她赶紧补充,“这个叔叔性子奇怪了些,人却是不错的,我这几日吃的饭菜里也没下什么怪药,睡觉时也没被扎什么怪穴位。”   自楼上便步下来一袭明艳的红色,大叔披散着一头长发,墨眉斜挑,凤眼带出一丝慵媚,正一舔自己沾了些许油腻的手指,目光随意一移,就瞅见门口的钟秀秀。   他唇畔一勾,身影一动,随着风就扑了过来,双手捏起钟秀秀的双颊,盈盈一笑:“这不是小昭吗,已经出落得这么可爱了呀。”   钟秀秀嫌弃地掰了掰他的手:“百里叔,你先洗手……”   慕长生惊喜:“原来嫂子认识的吗。”   钟秀秀不太想承认:“哦,他和师父是故交。”   百里彻又揉了揉钟秀秀的脸:“怎么能说的这么生疏,小昭可是我捡回来的小姑娘呀,怎么着我也算半个爹了罢?”往怀里搂了搂,“刁刁她居然也不说一声就把你嫁出去!也不知道这么多年感情放哪儿去了,小昭不要担心,小昭不愿意嫁,我帮你把婚约撕了。”瞅见钟秀秀身后面的梅沭言和小胖子,“咦,小昭,这两位是谁?你朋友吗?”   钟秀秀把百里彻推远,转身去拉梅沭言的手:“咳,这是我夫君。”百里彻一脸震惊而受伤,钟秀秀又跟梅沭言说:“沭言,这位是我师叔,叫百里彻。他……反正你不用太理他。”   百里彻眼里悲痛:“小昭!”   慕长生讨好地揪梅沭言衣褶:“大哥你看,他不是坏人罢。”   梅沭言握了握钟秀秀的手,脸色有点微妙。   百里彻抹泪:“罢了,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不把我这个长辈放在眼里。”   临窗坐着的邋遢大叔这个时候站了起来,拎着酒壶摇晃着一拍桌子:“老板,有没有沉吟酿,来满坛。”   大堂里被这一拍吸引了目光,钟秀秀侧了脸,余光却瞥见门外匆匆而过的玄衣裳。   也不算太久没见季舟,本来钟秀秀没见有多少惊讶,只不过季舟晃过去不久,他身后匆匆忙忙追上了一袭白色,姑娘穿着白色蝙蝠衫,白色七分裤,白色布板鞋,手里提了个晕黄的灯笼,画风有那么一些不太和谐。   而姑娘一副眉眼细镌,瞧着有点像是……洛容。   钟秀秀抿一下唇,瞧着眼前大堂里,彭叔正对邋遢大叔喊:“说了多少遍了,什么沉吟酿,听都没听过。”她拽了拽梅沭言的手,往他耳边一说:“突然想起师父托的些事来,你就在这里等一等,我马上回来。”   还没等梅沭言答一声,便急急向门外跑去。   季舟的步伐明显很快,而白色姑娘追得也明显很紧。姑娘在后面喊着:“季舟,你别这么不给面子啊,那姑娘长得可漂亮了,给你我还觉得亏呢。”   季舟脚步一顿,钟秀秀跑上去,回头一瞅姑娘,细月眉玲珑眼,宛然就是洛容。只不过比之钟秀秀先前所熟悉的,要显得年轻活泼一些。姑娘也停住脚步,钟秀秀一拽季舟:“这是,怎么回事啊?”   姑娘向着前面一指:“诶,不就那儿吗,你瞧瞧,多漂亮,你怎么忍心不要。”   钟秀秀顺着姑娘所指瞧去,就见路边玉饰摊旁边,蹲着个绛蓝衣衫的姑娘,她一手里拿着杯纸杯盛的奶茶,一手去挑拣摊上的物品,玉质光滑,自她指尖一穿而过,她愁着眉眼望了望自己的手,又在摊主人面前挥了挥,眼见对方没什么反应,就又探了脑袋到对方眼前:   “李大哥,你当真看不见我?上次我买的那副君影草的耳坠,还没付银两呢,你要是不要了?”   一旁另有人来光顾,摊主人招呼客人去了。   姑娘新奇地张了张长睫:“当真看不见啊。”姑娘一侧脸,钟秀秀觉得有些寒抖,她恍惚觉得自己在几刻钟以前方看见这副面容安详地睡在一口棺材里。   萧池就指着季舟一讶:“你不是那个……”她把奶茶往地上一放,站起身来,在季舟还没来得及避开的时候拽过他的左手,往手心猛戳了几下,凌空的显示屏闪了一下又灭掉,萧池啧啧感叹,“一模一样啊,当真不是同一个人?”   季舟嫌弃地一抽手,萧池新鲜地看了看他:“当真不是同一个人啊。”   洛容晃了晃手中灯笼:“看,你们相处得也很融洽嘛。”   钟秀秀有种被排除在外的冷落感:“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萧池往她身前一晃,钟秀秀向后避了避,萧池睁大了眼睛:“怎么?你就能看得见我?”她侧身瞅了瞅洛容,“这是怎么回事呢?”   洛容也没有太看明白,去问季舟:“她是……”   季舟看着萧池凉凉一说:“可能是你刁刁姐带出来的,眼睛不太一样罢。”   钟秀秀踢了他一脚:“重色轻友是不是?你倒是给我解释一下情况啊。”   季舟黑着脸看她:“你看我是像有心情解释的意思吗。”   洛容转了转灯笼柄:“就是这个姑娘莫名其妙跑到我的世界里去了。”看了眼季舟,“你要是不把她带回去,让她一个人飘在这里,多可怜啊。”   萧池把奶茶自地上捧起来,咬着吸管慢慢喝下,无辜着双眼睛看向季舟。   钟秀秀对着洛容说:“你的世界还不是我们的世界了?”   “哦,不是啊。”洛容嫌弃地瞥一眼季舟,“我的世界里,季舟脾气哪儿这么不好啊。”   季舟的脸又沉了几度。   钟秀秀也开始劝他:“那你就带她走呗,也算半个天涯沦落人嘛。”季舟掰开她拽着袖子的手指,她又说,“难不成你觉得亏?要不你把巫茶也一并带走得了?”   季舟看了一眼洛容,跟钟秀秀说:“你先把她弄走,我刚失恋,不太想看见她。”   洛容挑眉:“这好歹算我半个任务呢,你让我怎么交差啊?”看见季舟黑沉的脸,做了个无奈的妥协表情,和萧池说,“也行,那我走了,反正阿池这么聪明,要是被一点没有人情味的这个人扔掉了,按着先前的回来找我昂。”   她说着一熄灯笼上火光,身形一隐就散了。   季舟眉眼一舒,看向钟秀秀:“你可以再问一遍先前的话。”   钟秀秀思索:“什么话?‘要不你把巫茶也一并带走得了?’”   季舟:“哦,这个肯定不行,我说上一句。”   钟秀秀:“……那你就把她带走呗。”   季舟点头:“可以是可以,不过正好大家一起,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萧池在一旁噗嗤一声笑出来:“你们好逗啊。”   钟秀秀受宠若惊:“女神居然为我笑了。”   萧池歪头:“这又是什么称呼?”   季舟不耐烦地拍钟秀秀的肩膀:“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钟秀秀一拍手:“哦,对了,我出来是打算买些食材来着。”她眼中一放光,望向萧池,“好像大家因为你死掉都变得很消沉,我打算摆个宴来热闹热闹气氛来着,摆完这宴我也就走了。要不你也来?”   萧池眉间一挑:“好呀。茶儿他可在?”   “他在他在。”钟秀秀恍然又想起,“早上那个符傲搬着你尸首过来,巫茶他现在大抵在冰室里呢。要不你去瞧瞧?”   萧池说:“好呀。”   钟秀秀自然希望跟着偷瞄几眼,临走时没忘记嘱咐了季舟一句:“你快去帮我寻点食材去,长寿面啊,鸡蛋,饺子什么的,这里寻不着可以管他处借嘛。”向他投一个鼓励的眼神,“大神这么棒,这点小事,谈何挂齿。”然后就随着萧池的步伐向御湘阁里去了。   季舟顿在原地,额上青筋一跳,脸色仍旧不是太好。   *   冰窖通在侧房,冰台子上贮着几盏浮了冰雾的鲜果。棺材停在壁边,棺盖掀在一旁,巫茶正对着棺内,盘腿而坐在棺侧,额头抵在棺沿,正迎上棺内人合敛着的长睫。   他面容藏在阴影里,也不知是个什么心情。   萧池用脚轻轻移开虚掩着的门扉,厚石年月到底沉重,钝涩出些黯哑的声响来。巫茶缓缓抬了头,侧身向门外一望,少年眸色卸去往日色泽,冰室玄寒,有些反不出光泽来。   萧池皱着眉毛说:“这人这六年做什么去了?还没有吃我留的解药?”   他们的目光有那么一瞬可以交错,不过巫茶看不见她,他听不到她问话,只望着一片空茫微微敛了眉目。   萧池失落道:“我还以为可以看见茶儿长大的样子呢。”   她绕向地上棺盖,起脚一震,棺盖凌起,她足尖向着盖沿一抵,本想向着棺材上合去,却被巫茶掌上运势一挡,巫茶眸间一动,缓声:“何人?”   萧池转了转眸子,忽而一勾笑意,凝气向棺盖一渡,盖面上木屑抽离,中央陷出几个字来。   巫茶面色一顿,向一侧棺材里瞅了一眼,眸中疑惑:“萧萧?”眉目到底柔和出来,低声一笑,“难道南溪王所集的那些述论,倒是真的不成?你回来一番,便是要问我这个?”   萧池大抵觉得这样沟通很有趣味,唇边开心,脚上点了点棺材盖。   巫茶轻声道:“你怎就这上面想不明白?我当日愠恼,并非是因我不喜这蛊的缘故。自然是不忍你服它。”   萧池敛睫思索片刻,盖上倏然又陷下几行字来。   巫茶笑说:“你写给我做什么?该写给刁刁姐才是。”   萧池眉间挑了挑,脚上一松,棺盖倏尔一坠。巫茶收了手,一瞬眸中怔忡,俯上身,指尖抚过几行凹字粗糙的断面,抿上唇角,仿佛是要流露苦涩的铺展里,却是别样温润的柔暖。   他叹:“可是我太贪心?”   他将棺盖凌起,合整入棺身。一室静谧,萧池站在他身后,清灵着眉眼看他。   她眉宇轻悠,略显无奈:“如今倒是没了办法就你开心了。”   巫茶起身,萧池先移出门外,他揽手合了冰窖的重门,往乙字房那边去了。   钟秀秀自一旁悄悄挪出来,望了望巫茶的背影,探头问萧池:“你当初,为何要死呢?”   萧池说:“不过是好奇罢了。你瞧,我死了以后,不是遇见了先前不曾见过的好玩事情?”   钟秀秀哀愁:“可你对他这样重要,你死了,巫茶他可怎么办呢?”   萧池想了想:“他怎会猜不见我因何而死,况且他与我不同,他那样喜欢这世间。”   钟秀秀略微研究了片刻,苦恼:“原来不一样啊。”   萧池问:“什么?”   钟秀秀说:“若是失了亲友,到了生无可恋的地步,还该为什么而活呢?”   萧池歪了歪头:“若是当真活不下去,便死去罢了。”顿了顿,“不过若是仍旧活下去,大抵是因为想活罢。”她侧脸看了看钟秀秀,好奇,“怎么,我倒觉得你并非像活不下去的人。”   钟秀秀开始反省起来:“也是,我一直这么悠闲,是为什么觉得自己苦大仇深呢。”   自侧房门口匆匆走来一袭湿漉漉的白色。   萧池望着那身装束:“这衣衫……”   多时不见的漆雕乙一脸怒火冲天,直勾勾逼着冰窖大门而去。钟秀秀想了想棺材上的字,虽然没看清楚写的什么,但是让别人瞅见大抵古怪,便拦了上去:   “二小姐,人死了都死了,再闹些什么便不太人道了罢。”   漆雕乙环顾了一下周身,气愤:“你这人见了我这番模样,便是做上表面功夫,也该问问我是如何罢?”   钟秀秀心平气和地问:“二小姐这是怎么了?”   漆雕乙翻白眼:“谁知道符傲那厮使了什么手段,将我困在了湖下面。这些先不提,快让我看看那个萧池到底什么模样。”   “……”钟秀秀默然半晌,斟酌,“二小姐,人都死了六年,何必不让她好好安息些呢?”   漆雕乙怒:“我看着是像来找事的么?”磨牙,“我就是不服气,”略微整一整衣衫,眉毛一竖,“我就是要看看,本小姐扮得到底那里不像那个贱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惑   萧池在一旁捏了捏空的奶茶杯,声响让漆雕乙吓了一跳,钟秀秀适时摆出哀愁的一张脸:“二小姐,你听见了没?不是我有意拦你,只是这地方好像闹鬼啊,方才看见泽大哥自言自语了半天,也不知道是冲谁在说。你先前住了一晚上,没遇见什么古怪吗?”   漆雕乙肩上抖了抖,逞强说:“净胡说,你听岔了罢。”   萧池就将冰窖的门倏然踢开。   漆雕乙往后退了几步,吸了口气:“这鬼地方。”问了钟秀秀一句,“你瞧见北年了吗?”   钟秀秀思索:“他大抵在市集那边罢。”   漆雕乙若有所思地往回退到房门外面:“好容易出来,该看看他如何才是。”象征性一咳,“罢了,便先不与这冰窖计较。”便僵直着身板重步离开了。   萧池在后面笑出声:“这丫头是哪里的?”   钟秀秀说:“这是守心宫的二小姐,拜在火宫卓烜夫人门下。”   萧池略一斟酌:“卓烜夫人?”   钟秀秀也仔细记忆了记忆:“就是燕相幽。”   萧池恍然:“他们守心宫是常起这么古怪的称号。”   两个人向屋外面走,自沿窗看出去,能望见阁中人已经在院中空地上摆上闲桌。水边星在一旁看着大家动作,略显狐疑地问季舟:“阿昭摆宴,怎么是你来张罗?”   季舟面无表情:“可能是先前相处了几日,她觉得我比较好差遣。”   水边星同情道:“那她人呢?”   季舟说:“她还有些别的事要忙。”   水边星奇怪:“什么事?”   季舟沉吟:“通灵术什么的。”   钟秀秀自游廊里走出来。萧池闲步跟在后面,见着水边星感慨了一句:“竟长这样大了。”又将喝空了的奶茶杯向季舟摇了摇,“这个还有吗?”   季舟黑着脸跟水边星:“我想起来些事,出去一下。”   水边星略略颌首,简单祝了声好走,又迎向钟秀秀:“阿昭,你确定阁主他同意张罗这东西?”   钟秀秀看了看四周忙活得愉快的众人:“我看大家都挺同意的,阁主他应该民主些才对。”   水边星忧愁:“我也觉得这些日子气氛冷清了点,摆个宴好些,只是都没有人站在阁主那边,阁主他,难道不是有点可怜?”   钟秀秀宽慰她:“想开一些,我觉得他不会介意。”   漆雕乙抖着头发自后院而来,一张脸正狠狠蹙着,见了钟秀秀,立马怒目一瞪:“你胡说,我找了整个市集,连个黑衣裳的都没瞧见。”   钟秀秀奇怪:“不应该啊,黑衣服不是挺常见的么?”   漆雕乙怔了一刻,不屑地讽回去:“我还以为油嘴滑舌这种词只能安在下作的男子身上呢。”   钟秀秀嘻嘻一笑:“我也以为,刁蛮尖酸只会出现在富家小姐身上。”   漆雕乙瞪她:“北年他去哪儿了?”   钟秀秀摊手:“你刚才出来的时候没瞧见?他方才当一直在此处才是,也没出去一会儿,你竟没遇见?”   漆雕乙一噎:“我刚才急了些,攀过墙去的,并未注意这边……”发丝仍旧潮湿,她有些烦躁,尽数将其甩到身后,步下匆匆,又折向后院甬道,才走了几步,却被身后雾障里一声尖沉的女音叫住了,那声音虽夹了岁月埃尘,显得沧哑了些,但仍旧留了线清灵,掩不住其少时风姿。   那声音有些严厉,压迫着一方气势:“乙儿,你在这里玩儿得倒是开心。”   漆雕乙脚步一顿,立时转身,表情颇显复杂地辨认了辨认。   自白茫里隐出的是一位三十上下的女子,梳着高椎髻,钗一坠白玉嵌宝,媚朱远黛,拢着沉紫的曲裾,软鞋掐丝,步履盈着烟罗轻缓迈开,如云绕身。碧水朱华,岁月只沉淀在了两眉之间。她唇畔抿着,双眸中幽幽沉沉,似是压起了无限心绪,那厚重化成一刃利剑,隔住身外浮沉。   萧池咬着吸管凝眸片刻,思虑良久才敢喊一句:“相幽。”   燕相幽听不见她喊,只听得到水边星在一旁讶然的声音:“燕姐姐,是燕姐姐吗?”   漆雕乙略见慌张地垂下脑袋:“夫人,你怎么来了?”又抿着唇抬头,目色傲然而坚定,“夫人,你不要听符傲他胡说,他将萧池之事揽到咱们自己身上,指不定卖的什么药呢。”   燕相幽轻缓地做了个微笑的动作,冷着眸子看漆雕乙:“并非他有意胡说,是本宫许了的。”   漆雕乙脸色沉下苍白,仍旧僵僵地扯了扯嘴角:“夫人,你说什么呢。”她向后微微一退,眸子又染上一圈委屈,“那将我关在那么个不见天日的地方,也是夫人你许了的?”   燕相幽敛眉略一沉吟:“我让他暂且堵住你的嘴,他只把你关起来,做的确实太潦草了一些。”   漆雕乙不可置信地望她:“为什么?夫人,当初让我假扮萧池来的,难道不是夫人你么?”   燕相幽唇角轻柔一抿:“为什么?自然是怕你在聪明人面前说出这番话来,惹人多心罢了。”特意缓和了眉目,“不过,乙儿也不必太过担忧,这罪名如今担在你身上,也担不长久,终归要回到千水流风楼那帮人身上的。”面上终于露出一丝快意,眸间轻眯,“到时候,你便更不可这样说了……”   水边星匆匆迎上去:“燕姐姐,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怎么提这样伤和气的事情?你许久未来,这阁中景色都变了,要不我带你去转转?”   燕相幽嫌恶地看她一眼:“堂堂侍座,你们阁主未教过你们待客之道么?”厉声,“本宫好歹守心宫一宫夫人,怎么这般无礼。”   水边星咬着唇:“燕姐姐,你究竟是在置什么气啊?如今……”微熏了眼睛,“如今阿池她都死了……”   燕相幽冷哼:“她死了?死的好啊。你都没有听说,她还是死在我们守心宫里的么?”   “我不信。”水边星有些恼,“符傲他从来不安好心,姐姐你与他一路,我暂且也不说什么。不过阿池的事情,便是尸首在你们守心宫里,可姐姐你心里怎么会不清楚,凭阿池的身手,她怎么可能败在那里?”   燕相幽眉目一展:“这般小瞧本宫?论武本宫确然敌不过她,就不许本宫施什么计策,将她困住,再一举拿下?”她目色一寒,“本宫如今倒是不敢夸什么口说最了解她的性子,不过杀死一个人的法子,本就成千上百。”   漆雕乙在一旁帮腔:“不错,你们当我们卓烜夫人是什么人,成与不成,哪里是你们这些浅显之辈可以妄加评论。”   水边星瞥她一眼,望向燕相幽,叹气:“姐姐,你成日忍在这么群人中间,图什么呢?”   漆雕乙怒视她:“你哪门哪辈,还叫夫人姐姐。”   水边星没有理她,向前一步拽了拽燕相幽的衣袖:“姐姐,你都回来了,便就回来了罢。阿池已然死了,你再固执下去,连我们也越走越远,可如何是好呢?”   燕相幽抖开她的手,冷笑:“你们这群人,都是没心没肺的冷血之人,有什么不可走远的?”可笑地看着水边星,“你倒是叫本宫叫的亲热,心中倒不知是什么想法呢?当初本宫要你们与本宫一起,不是你们选择成这般局面了?事到如今,你们还觉得本宫做得可笑,做得不可理喻?”   水边星抿唇:“可姐姐,你看看千水流风楼上下,哪个脾气和你这么烈的。”   燕相幽挑眉,倒当真上下环顾了一番,嗤笑:“千水流风楼上下,有几个还是当日面孔?”   水边星无奈,上前一步,张口还想说什么,燕相幽却突然一拂袖,风起凛冽,水边星猝不及防,被震出老远,她稳了稳身形,就见燕相幽眸中万千厌恶地看着她,唇边冰寒:“你不提倒好,何必这般装模作态?劝得好听,你们还可这样释怀,不过是因为她当初唯独,没有杀你们师父。”   她又冷冷环视了一周御湘阁里绿水活阁,眉目峻着,冰凉一勾朱唇:“好歹我疼她十几年,怎的不连我一起杀了呢?”   漆雕乙懵懂地望着燕相幽,有些怔忡:“夫人……”   水边星目色犹疑:“姐姐,你说什么呢?白师伯他,没有死啊。”   燕相幽看着她,几乎是扯出的笑来:“你说话倒是越发有意思了,我亲眼看着她掏出师父的心脏,那日正值她承下楼中衣钵,我特意挑了件她平日总爱的梅雕,师父的血就溅在梅花瓣上,师父的酒壶洒在一旁……”她喉中一哑,微一缓眸,“便是事后我想要取回,她都不允。”   她轻微仰头,目色悠远了一些:“那日是千水流风楼百年现世,在场人也不少,师父那声‘孽邪’,大抵现在,也有人记得。”   钟秀秀觉得,自己仿佛是好久没有说话了,就在这时候附和了一声:“哦,原来漆雕姐姐讲的,都是夫人你这里听来的啊。”   燕相幽侧眸看她,好像才看见她一般,有些不屑:“你这丫头,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钟秀秀眨眼:“我怎么是冒出来的呢,我的来处夫人兴许不熟,叫软铃谷。不过我师父夫人可能认识。”钟秀秀仔细斟酌了一下,“家师姓文,重名刁刁,不知夫人熟是不熟啊?”   燕相幽有一瞬间顿在那里,漆雕乙更加莫名。   水边星说:“姐姐,你当初一时气愤,跑走了,大家也找不得你,不过阿池后来,确然是帮师叔师伯们又接了心脉,说风录里最后一诀,她就悟出个这个。白师伯看了以后,还说她比前楼主通透得更深一着,但又说祖师爷大抵是疯癫了才留下这么一册,让大家以后别随便练这些,就四处觅温和点的绝学去了。我以为,他已然找到过你?”   燕相幽眸中闪烁一瞬,有些恍惚:“他……”抿了抿唇,“他仿佛是每年都来找我。”   水边星放松:“那不就可以了?姐姐你……”   燕相幽蹙眉:“可从来都是……中元节……”她有些茫然,“我还以为……”   水边星叹气:“那不是姐姐的生辰么?”   燕相幽敛了眸子,有些自嘲地一勾唇:“我哪有心思去辨这个。”   萧池立在一旁枯山石下的白石滩上,这时候起脚飞出一粒白石,向着燕相幽身前而去,迎上空中凌势而至的一枚墨针。燕相幽也倏尔反应过来,向旁一躲,水边星惊异,手上一扶。空中又飞来一大些的物件,阻住白石向前的趋势,两个物件凌空一顿,纷纷坠落在地上。   漆雕乙凑过去扶住燕相幽的另一边:“夫人,你没事罢?”   刺进白石的墨针这时突而一弯,竟曲成条虫子来,身躯向四周蠕了蠕,却碍于白石所箍,挪不了身形。燕相幽弯了身子,拾起掉落在地上的酒葫芦,葫芦上红线缠腰,搭着两眼琉璃珠。   燕相幽出神:“这是……”   水边高亭尖上却突而晃出抹人影来。十六七的小姑娘打扮得西域人模样,裸腰露臂的湖青色长裙,外间罩了幔素色的头纱,腕上绕了两圈银铃,正在空中清脆地响。   小姑娘抬了抬眉毛,看着纷纷望来的目光:“你们的事情弄完了?”   燕相幽握了握手中葫芦:“这酒壶,是姑娘的?”   小姑娘摇头:“不是呀,那条绕心虫倒是我的,这可是条上上虫,我师父那辈便开始养了,卖的高些能花去一二百两银子呢。你们小心些,不要乱动,一会儿连着那石头一起还我便好了。”   燕相幽向四方看了看,高处再没有什么人影,兀自奇怪:“这酒壶……”   漆雕乙有些着急:“夫人,方才那个什么虫子分明是冲你而来,这个丫头还不知道安的什么心。那个酒壶,稍后再研究罢。”   小姑娘摊手:“我没安什么心啊,就是你们私事解决得太慢,我有点等不下去。”   萧池又震出颗白石,砸向小姑娘脚下的亭柱上。青灰色的影子一落,钟秀秀才看清方才柱子上是缠了条蟒蛇。小姑娘望着下方一心疼:“含毒,含毒你没事罢?”   蟒蛇昂着头,朝小姑娘吐了吐信当作示好,又半眯了眼睛,悠悠转向萧池所在的山石。   萧池抱着臂站在那里,笑吟吟地说:“柱子上有我和茶儿题的句子,你不要乱蹭。”   蟒蛇伏下脑袋,似在思忖,片刻后扭着身子,寻了另一个柱子。萧池低声笑了一句:“柱面光滑,不好凭依,你还是等着绿童下来罢。”   蟒蛇又若有所思地向后动了动身子。   小姑娘在上面看得蹊跷:“含毒,你做什么呢?”望了望空荡的白石滩,觉得地面上缺出的两块白石有些碍眼,她目光在四周晃了晃,晃见钟秀秀,微一皱眉:“刚才那两记飞石,是你扔出来的?”   钟秀秀慌忙摇手:“不是。”   小姑娘狐疑地拧着眉毛,蟒蛇在下面仰着头殷切地吐着信,大抵是在呼唤她下去,她飞身而下,蟒蛇欢欢喜喜地迂回到她身侧,傲然地挺了挺脑袋。   小姑娘又望了一眼钟秀秀,目光返回到燕相幽身上:“罢了,说正经事罢,卓烜夫人。”   燕相幽敛眉看她。   小姑娘说:“我是来找我的北护法的,听说他被你们二小姐拐了去,冒充那个什么巫茶?”吃惊状笑两声,“那个巫茶,不是说漂亮得紧么?北年也能被看上,你们是不是要请个大夫治一治眼睛?”   漆雕乙闻言眉毛一竖:“你胡说什么,北年他是自己来的。”拧着眉毛,神色里有点慌张,“他既然已经跟了我这么多天,那就是守心宫的人了,怎么会跟你回去。”   小姑娘挑眉:“你这是什么表情?不会是演出真戏来了罢。”倒没有太把漆雕乙放在心上,“北年他就与我闹闹别扭,终归是要回来的。倒是给你们添了些麻烦,对不住了一点。我平时从的商道,利害追究的多些,你们觉得哪里亏了去,全可跟我说,我能补的了的,自然会弥补。”   漆雕乙也不屑地冷哼:“他自己选的我们守心宫,我们有什么可亏的。就怕到时候,他倒不稀罕跟你走呢。”   小姑娘没理她:“和你浪费口舌有什么意思?他人呢?”   漆雕乙沉默两秒,转向钟秀秀:“他人呢?”   水边星说:“北公子方才有事,出去了。”   话音刚落,季舟就拎了食盒自雾障里走进来,食盒卸了盖,放着几味糕点,另空出一片地方置了杯奶茶。萧池眉间一挑,便跑过去接来奶茶,杯中腾了热雾,她温在手边。   蟒蛇一双精亮的眸子随着她游走,绿童担忧地拍了拍蟒蛇的脑袋:“含毒,你看什么呢?”   季舟目不斜视地走向水边星,将食盒递给她:“听叶姑娘说了几个上心的糕点,寻来解解味。”   水边星看着食盒觉得可疑,微微颌首:“……多谢。”   绿童转向季舟,正要开口问他。   后院里便跌跌撞撞走来先前的邋遢大叔。大叔微醺着一张脸,困惑地揉着头发,口里喃喃:“真是老了,才喝那么几杯就昏成这个样子,连轻功也使不好了……”   他额上擦伤一片血迹,似是磕碰到了什么。水边星见状慌张迎上去:“白师伯,您又朝彭叔要酒去了?跟您说了多少遍,那店里没有沉吟酿啊。”   燕相幽握着葫芦的手又紧了紧,专注地看着邋遢大叔,考虑半晌才轻轻启唇:“……师父?”   邋遢大叔抬了头,迷蒙着眼睛看了看她,忽而一清明:“相幽,你怎么跑到这儿来,终于想通了?”   燕相幽哑了哑,将葫芦递回去,微一敛眸:“师父,相幽先前有些糊涂……”   漆雕乙拽上燕相幽衣袖:“夫人,你……你要离开守心宫吗?”她略一思索,眸里沉稳一定,“夫人若要离开,乙儿自然也是要跟着夫人走的。”   燕相幽拍了拍她的手:“在宫中这么多年,也不是说走便走的。”沉吟道,“不过,符傲大抵是不用留了。”   漆雕乙眉间一喜:“夫人说的是。”   蟒蛇绕到季舟身前,绿童在后面一堵:“北年。”   漆雕乙又慌忙转向这一边:“北年,别跟她走。”   邋遢大叔突而向游廊处一望:“沉吟酿!”   巫茶自山上小路而来,片刻就转进临山游廊里。钟秀秀赶忙迎上去,但到底快不过一旁大叔身影成风。大叔边叹着:“你小子可回来了。”边自巫茶手中取了一小坛酒,端到院中宴桌上,仔细开封。   巫茶手中起势,将余下两坛也送至桌上,向钟秀秀一笑:“听说妹妹要摆宴,这酒沉了这么些年,正好拿来助兴。”   钟秀秀叫住他:“泽大哥。”   他顿住,回望向她。萧池衔着杯子往这边好奇地探了探,季舟侧开绿童,正向这边走来。沉吟酿的酒味醇冽,就肆无忌惮地弥漫出来。浮云微卷,雾障吞吐,桂花树枝昂出一点花苞。钟秀秀组织了半天语言,才迟迟开口:   “泽大哥,你幼时是不是过得很不好?”她低下头,尽量谨慎着词句,“我也没历过那样不好,伶仃孤苦,又身不由己。我想象不出那样会怎么办,我不过历了一些亲邻见背,便想不出什么活下去的理由了。所以我想知道……想知道泽大哥,当初是为何而活下来的呢?”   她觉得自己这样仿佛是没什么逻辑,可到底要走了,这处世界再不会延展下去,逻辑不逻辑倒是没有那样重要了。   巫茶望住她半晌,眸中有点玩味,思绪却倏尔飘远了。他想了想说:“因我不信。”   钟秀秀疑惑地歪头。   他温润一笑,眸色似水,唇边清冽的一点涟漪:“我不信这世间皆作那般丑态,想要活下去,看一看它清好的模样。”   钟秀秀释然一舒眉睫:“那我可比大哥要贪心许多。”巫茶挑眉,钟秀秀抿唇笑道,“我还想活在那般清好里。”   百里彻自后院风风火火移来,见了燕相幽片刻一顿,又径直拥上去,满目担忧:“小相幽,你这是什么打扮,你不会也抛了老人家我,许身给什么奇怪的混小子了罢?”   梅沭言并上小胖子和慕长生自后方跟来,小胖子环视了一遍院中宴桌,瓷具已然就位,他跑向水边星:“怎么着,你们不管阁里规矩,打算摆宴了吗?”水边星迟疑地一点头,小胖子一拍手,“早说啊,我看这方圆十里,你找谁张罗这饭菜,都不如我张罗的来得好吃!”   日头西移,昨日捡来的小姑娘通红着一双眼自阁中匆匆跑出,见了巫茶便一头撞进他的衣摆。巫茶俯下身子将她揽在怀中,温和道:“睡醒了?你方服下解药,身子弱一些,该嗜睡一点。”   小姑娘拽着他的衣服蹭了蹭,不太高兴:“我要一醒来就见到大哥哥。”   季舟走到钟秀秀身边。   他说:“要走了么?”   钟秀秀点点头:“走罢走罢。不过你让这处世界再延迟一些,让叶昭好好和他们补个生日宴以后,再不管它。”   季舟说:“好。”   钟秀秀闭了眼睛。   季舟又想起:“对了,我要先送你去个地方。先前倒是发现了些有趣的事情。”   钟秀秀疑惑:“什么?”   季舟说:“你先去吧。”   静谧一刻,钟秀秀觉得意识昏昏,剥离了这具身子,须臾就融入一片苍茫里。 作者有话要说:   ☆、走不过初愿   天地有一些老旧惆怅。   初夏的暖景慷慨挥洒在青石铺展的长街上,日头才自天边刚迈出步子。街道上空空荡荡,只在一摊馄饨铺子前聚了几个锦衣玉缎的小姐公子,一个□□岁的小姑娘盘腿坐在木桌上,被这群人围在中央。   小姑娘抱着碗馄饨正吹着热气,白衣的青年缓缓笑着说:“商国的习俗,六月初六才是吃馄饨的最好时节。”   小姑娘抬了脑袋,茫然:“那七月初七是吃什么的?”   白衣促狭道:“七月初七倒不注重吃什么,和心上人一起吃才是主要。”   小姑娘想了想,把碗递到一旁蓝衣公子眼前:“一起吃。”   一旁人均笑出声来,小姑娘嘟了嘟嘴,看着蓝衣公子笑吟吟着面庞,却没有接过的意思,拧着眉毛转到一旁青衫公子身上:“把你们国家习俗好好改一改,七月初七是要自己心上人看着自己吃馄饨才好。”   青衫公子笑着做了个恭敬的手势,打趣说:“谨遵花姑娘圣命。”   着妃色裙衫的姑娘蹲在地上,笑得最开:“小花岫,你年纪还小,倒不急一起吃的问题,现在呀,还是看着有没有其他姑娘还想和自己心上人一起吃要紧。”   说着又一望一旁柳黄衣裳的姑娘,夸张道:“哦,我还忘了,朝朝也该着紧些才是。”意味深长地瞥了眼青衫公子:“坊间不是都说,太后娘娘可催着皇帝陛下,急着选秀女呢?”   柳黄衣裳的姑娘微微羞红了颊边,嗔笑着捏了下妃色姑娘的脸颊:“就你悠闲。”   妃色姑娘起了身,逃到白衣公子身边,皓皖地扬了扬唇,眨眼:“唉,谁教是本姑娘上辈子积善,修来些好福气呢?”   柳黄衣裳的姑娘笑骂:“倒真是经不住夸你!”   桌上的小姑娘抱着馄饨的手都紧张起来,望着蓝衣公子说:“你也会选秀女吗?”   蓝衣公子似有些无奈,妃色的姑娘在一旁起哄:“小花岫,你该直截了当说不让才对。”   小姑娘就浩气凛然地:“恩,我不让。”   蓝衣公子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不无宠溺地道:“好,我不选。”   钟秀秀就坐在不远处的一间茶馆里看着这些,有些不知道身处何地。她旁边还坐着个梳着马尾的姑娘,看上去也不过十四五岁,她穿着绣着小白熊的长袖T恤,裤子暗色光滑,像是哪家的校服。姑娘单手托腮,眸中无限盎然地看着馄饨摊旁边的几人,自语道:“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其实花岫和赵竹安的年龄差很有萌点啊。”   钟秀秀向她看过去,琢磨着要不要搭话。   姑娘又显得有些苦恼:“不过朝如和段阑还是晏苏木,感觉都很搭啊。”再思量,“但是荆瑶和段阑就萌不起来。”眼中有点感慨,“这么一想,荆瑶和晏苏木不就有点情有独钟,非你不可的意味了么,居然有点浪漫啊。”   钟秀秀顿在一旁,也是不知道怎么搭话。   姑娘又有点焦躁,绞了绞头发:“唉,想得这么好,可我该怎么写他们呢?”愁下一张脸来,“想着他们可以这样好,就觉得好开心啊,可这样的故事,在别人看起来会不会太寡淡了一点?”她趴在桌子上,有点丧气,“可是,我怎么忍心把他们写得不好……”   钟秀秀在一旁,有点荒凉地问:“哦,不忍心吗?”   姑娘竟然搭话:“当然不忍心,只有在这个世界里他们可以这样好了,既然可以这样好,为什么就不让他们平坦一些呢?”她眉毛皱起来,“啊,想起这些我就气。也不知道那些作者怎么想的,自己好好创造出来的人物,怎么忍心看他们受苦!”   钟秀秀一笑:“你是因为不满意这个才把他们写出来的吗?”   姑娘使劲点头:“当然了。可是……”她又伏下脑袋去,“可是我现在简直太不好了,我想给他们一个最好的故事呀,可是我现在还写不出来……”   钟秀秀说:“等你能够写出来的时候,给他们的就一定是最好的那个吗?”   姑娘莫名:“可我是为了他们才写的啊。”   “谁知道呢?兴许你那时候,早便忘了你为何而写。”钟秀秀托起下巴,向姑娘眨了眨眼,“不如,你把你想给他们的故事和我说说如何,我帮你记着。”   姑娘眼睛亮亮的:“好啊。”   *   佳楠的香烟缭绕在凡尘里。   医馆处在一片闹市,帘外有马车沉稳有序的行走声音,人语的交谈交织在一起,朦朦胧胧地铺排成一面寻常的布景。钟秀秀觉得脑中昏沉,额上被冰凉的指尖拂过,有人替她搭了件湿漉的毛巾。她觉得清爽很多,伴着袅袅袭来的惯喜的香气,只觉得困意重重,直奔着梦乡而去。   模糊中,似乎有人在问:“你确定这熏香有用?……她倒是仿佛睡得安稳了一些。”   有人笑叹说:“她鼻子刁得很,先时我也是吃过苦头的,自然不会再错。”   钟秀秀依稀辨认出两人的声线,有些迷茫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   她醒来时是申时刚过。   晏苏木着一身紫衣,坐在一旁小凳上,撑着脑袋睡觉。   她激灵一下,猛地坐起,额上湿布啪地一下掉到被子上面。这声响不大,却把晏苏木惊醒了。他惺忪着眼睛望了望她,略显疲惫地起身,坐到榻边,伸手抚了抚她额头:“醒了?可觉得哪里不适?”   钟秀秀张了张眼睛,公子纤细的眉眼贴得很近,她凝着那双幽沉的眼望了半晌,迟迟搬下他搁在额头上的手,问了一句:“赵竹安呢?”   晏苏木迷蒙的眼里才终于清明了一点,他看了看眼前的姑娘,舒了口气:“他在院里给你熬药。”   钟秀秀掀开被子,身上灰白的裙衫未褪,身段较先前缩小了一些。她本想去找赵竹安,但想了想苦药盈鼻的滋味,还是退了回来,又问晏苏木:“我怎么会在医馆里?”   晏苏木玩味了一刻,反问她:“本该在哪里?”   钟秀秀回忆了回忆:“不知道,不过咱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敷红楼前面,重阳节的时候。” 向外看了看时节,“现在还没有到罢?”   晏苏木颌首:“尚未。你乘的马车翻在山坡底下,还是赵竹安他救下的你。”   钟秀秀茫然:“我并不记得这一着啊。”她看向晏苏木,“你们是看见我的玉牡荆了?”   晏苏木想起什么,自袖中掏出个牡荆雕刻的玉坠来,递还到她手中。钟秀秀小心接过,玉面灵透,携不进一丝旁杂的埃尘。她将其贴身挂在颈上,玉质幽凉,透进胸腔。   赵竹安在这时挑帘进来,手中端着碗黑褐色的汤药。药味冲撞了佳楠,在空气里纠缠出一种别样的气息。钟秀秀嫌弃地挥了挥,把他往外推:“你出去。”   赵竹安挑眉,扶上她肩膀将她向里送。她力道本就不及他,如今身量又小,随着他被按回了床上。他将汤药放在一旁木桌上,浓密的暗色浮上一层蒸腾的苦涩,钟秀秀向墙边置着的熏炉靠了靠,瞪了赵竹安一眼:   “你给佳楠道歉。”   赵竹安当然没有理她,他跪上床,欺身到她身前,手掌抚了抚她额头,缓了缓眉目:“亏得这样活泼,倒是不烧了。”又回身端了汤药来,移身坐在床沿,搅着瓷勺将碗递到钟秀秀嘴边:“不烧了也喝一喝,省得反复起来。”   钟秀秀接过瓷碗,药才退火,还有些烫舌。她小口地抿着,随意地踢了踢赵竹安的腿:“我又不是当真只有十二三岁,还用得着你哄?你下去。”   赵竹安顺势握住了她的绣鞋,无奈了一声:“我好歹是一国之主,衣料没有千金也能上百,踢脏了是想要怎么赔呢?”   钟秀秀慌张地抽回脚,手中汤药在碗里波澜了几下,她嗔了他一声:“你做什么,还有人瞧着呢。”   晏苏木识趣地咳了一声,撩帘向外走:“那还真是对不住了,在下先行告退,二位慢聊。”   钟秀秀张口想要挽留,又想不出话来。赵竹安见晏苏木当真隐了身形,眸里徐徐沉下些思绪,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钟秀秀嫌弃地看了眼他的手,冲他说:“你先去洗个手。”   也不知哪个字逗着了他,赵竹安兀自唇畔撷笑地去一旁地面上的铜盆里掬水。帘外大堂里熙熙攘攘地传来些人声,似有哪家的孩童欢蹦地跑进店门里,向着里面急切地喊了一声:   “来了来了!轿子来了!”   钟秀秀听着欢闹,有些莫名:“什么轿子来了?”   赵竹安说:“是去诏国献英的使团。”   钟秀秀身子一顿,将手中碗向桌上一放,飞窜下床:“你说什么?诏国献英?是广招天下精通花艺之人,去向诏国那个皇帝献好的那个诏国献英?!”   赵竹安取布擦了擦手:“不错。”   钟秀秀兀自冷静了冷静:“是段阑也随着一起去的那个诏国献英?”   赵竹安点头:“不错。”   钟秀秀抿了抿唇:“揽下清客梅花的,是个姑娘家?”   赵竹安沉下眉目来,起身看她,这次却没有回答。   钟秀秀觉得不太需要他回答了,她心中千百思绪一过,到头也拿不住一个主意。几瞬之间,她茫然无措,只顾得匆忙向街上跑过去。   赵竹安在后面喊住她:“瑶瑶。”   钟秀秀差一点没有跌过去,好在稳了稳身形,继续向外跑。   街上早有官兵列队,隔出一条空荡来。远处浩浩荡荡一对人马正缓缓逼近,围簇在两侧的人潮愈加紧密,钟秀秀沿着街道迎着那片阵容上去,起先几驾装饰各异的马车,分别招展出不同花客的清姿媚态,数过傲菊、瑞香、幽兰、牡丹,梅花素朴的白底子上,落了点点红斑,借来最艳的色泽,显出的却是一韵冰灵低幽,仿佛凭空拢起一层清雾。   一旁有闺家的姐妹在讨论:   “姐姐,你说哪个轿子里坐的是当今圣上呢?”   被叫姐姐的姑娘灵眸一动,狡黠道:“当今圣上生性好顽,说不准他不安分呆在轿子里,是骑在这头前的马上呢?”   路旁执戟的官兵斜斜回眸瞥了姑娘一眼,姑娘赶忙住嘴,连连歉笑说:“哎呀,忘了圣上当今如何身份,这样的话听来,倒是大逆不道了呢。”   钟秀秀微微侧眸看了看说话人,姑娘内间素黄色的长裙,外罩一袭水蓝色的薄纱,眉挑抹黛,目穿珠水,檀唇明朗出一线清夏来,描出一副招艳的美人图。   姑娘觉出几丝目光,亦缓缓朝她这边望来,眸子在她面上定了一定,微微流转片刻,又不动声色地别过了头去,做出仿佛是在找寻什么的模样。   她身旁一个小个子的姑娘闻言拽了拽她衣袖,轻声道:“姐姐,莫要说了。你是不是还……”   姑娘嗤声:“没有。”又挑眉,“小鸾,你说圣上他是会在轿子里,还是在马上?”   钟秀秀看了姑娘一眼便又逐着那驾梅花车去了,她随着人潮起伏间,冲车窗里喊了几声:   “朝朝!朝朝!”   可惜四周人语纷纷,她隔着距离太远,并传达不到。   她心上焦急,又自路边寻了几个小石块来,朝着车窗布帘里接连投去。一旁的官兵拿戟纷纷一挡,人潮里引来几许轰动。轿帘被掀开一个小角,十七年华的少年重眉阔眸,面容似洗旧了的刀锋,薄凉却沉着一份持稳,夹在眉间几点似有若无的哀荒,在一片和风煦景里倒掩去了许多。   他挑起轿帘的手上握着块石子,目光淡淡一扫街上的人潮。   人潮里的姑娘家们齐齐吸了口凉气,两颊纷纷挤上几抹红云。方才黄裙蓝纱的姑娘这时候却目色一沉,不屑地哼了一声,别过了头。   她身边小个子的姑娘拽了拽她衣袖,眉间拢愁,似有些忧虑。   钟秀秀借着轿帘破开的一丝缝隙往轿中瞅了瞅,只隐约瞅见个姑娘的影子,也并不真切。想着自己也是一时糊涂,楚朝如断不会这时当着人面探出头来,便悻悻打消了这个念头,倒是段阑仍旧寻着始作俑者,钟秀秀觉得反正也是顺便,便踮了脚向他大喊了一声:   “段阑你不得好——”   死之一字还未抱全,嘴上便被人用手一堵,连同身子一并向后拖去。眼见着方才的姑娘众目睽睽以下向着段阑又掷了个什么物件,人群纷纷探头,段阑伸手一接,金钗握在手心里,目光也随之定在姑娘身上。钟秀秀便被越拖越远,随着退到小巷子里。   她掰了掰覆在她嘴上的手,转身一看,兄台一身灰黑色的外袍,舒眉皓眸,正愁着一张脸瞧她,见她一派无辜,无奈地低声吼了一句:“你要不要命了!”   钟秀秀反应了半天才想起他是谁,长舒一口气:“闻大哥,你不要吓人啊。”   闻青庄弹了下她额头:“谁吓谁?你现在是死人知不知道?活着也别去段阑面前瞎蹦跶啊。”   钟秀秀敷衍地哦了一声,又好奇:“闻大哥,你不跟着段阑去诏国么?”   闻青庄扬了扬眉:“哦?我也去?到时候堂上连个照应人也没有,金銮殿空着,是等着别人来领么?”   钟秀秀耸肩:“有什么不好的?段阑他日子还长,也该经历点波折嘛。”拍了拍兄台的肩膀,“相比之下,他居然让你看着朝政,自己出去玩,这么不讲兄弟义气,你难道不觉得他很欠削么?”   闻青庄拎着她袖口将她手移开,镇定着眉目说:“奈何我这个人比较讲兄弟义气,没有办法,屈就他一下好了。”   钟秀秀撇嘴:“罢了,你就着他罢,早晚有一天,他再反咬你一口。”   闻青庄点头:“哦,那到时候再说。”   钟秀秀耷拉了下嘴,不打算跟他谈了,正往外走,又被闻青庄揪着后领拽回去,他叹了口气说:“你爹的事,牵扯的太多了,段阑他也有他的苦衷。他如今也是有意护着你,你可不要再跑到他面前瞎闹。”   钟秀秀转身甩掉他的手,严肃地沉了沉气:“要体谅他也不是不能体谅的。不过,我觉得我爹不该死,我当然是要报仇的了。至于别的什么事情,你看我是考虑过那些的人么?”   闻青庄又苦恼地沉沉叹了一声。   钟秀秀也跟着他叹了一句:“闻大哥,这种事情你就别费神调解了,你不让我出出气,我觉得以后我见着他一次会砍他一次。”   她走出巷子,车流已然过到远处去了,人群里黄衣裳的姑娘也失了踪影。只自医馆的方向,匆匆步来一袭蓝衣。赵竹安见了她,眉目压下一丝愠恼,他上来握住她手腕:   “你是想跑到哪里去?”   钟秀秀任由他握着,面上也摆出颇显焦虑的神情:“赵竹安,你这次出游是来做什么?闲不闲?”她眨了眨眼,带着殷切地对上他的眸子,“有没有兴趣去诏国玩玩啊?” 作者有话要说:   ☆、走过孤城绝影   两个人回到医馆的时候,晏苏木却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来看诊的客人不多,端着汤药的小丫头瞧见两个人回来,跑到跟前略略提了一句,说紫衣裳的公子方才说有事,已然告辞了。钟秀秀想了想,觉得这段时候应该是他最没事情的时候,有点苦恼他去干了些什么。   赵竹安宽慰她说:“大抵是事出突然,他也并不像是贸然涉险之人,你不要太过担心。”   钟秀秀却觉出一股浓浓的违和之感,她又自怀中掏出晏苏木方才递给她的那阙牡荆,迎着日头仔细端详了一下,枝瓣修长,勾出一片圆滑的弧面,她自下而上分辨着错结的根茎,细细一数,有二十七叉。   她讶然一顿,又自上而下重新数开,确然不多不少,正巧的二十七。   赵竹安敛了敛眉:“怎么了?”   她抿唇:“这是朝朝的牡荆。”   赵竹安不太明白,钟秀秀在身上翻捡片刻,自腰中找见了另一方形态相同的玉坠,她提在赵竹安眼前:“这才是我的,我的牡荆上茎脉有二十九条。”   赵竹安疑惑:“朝朝是……”   钟秀秀才想起要介绍一番:“是我很要好的小姐妹,她叫楚朝如,就是那个清客梅花。”她略微皱眉,“朝朝和公子这时候该并不认识才对,况且这牡荆也是传家的信物,她怎么会无故给了公子?”沉了沉眸子:“而且诏国献英的日子……也提了五年……”   赵竹安抚了抚她眉心:“兴许是楚姑娘托他代送,你既与先前不同,这世事兴许也随之而变。你存着疑惑,便正巧去诏国找见楚姑娘后当面问问,要愁,也到时候再愁。”   钟秀秀微微移开他的手,觉得很没有脸面:“这戏份……是不是反了……”   赵竹安莫名:“恩?”   钟秀秀咳了一声:“没什么。”舒了舒眉目,换上一副略有黠意的笑来,“不过去之前,还要寻个人才是。”   *   延尉府外面立着涂着“迟”字的上下马石。不知道延尉大人姓什么的人还以为这有什么特殊的意味,面色都变得有点紧张,挎着竹篮的妇人一边拨弄着篮中的鸡蛋,一边拢着愁云叹冤。提着横刀的护院将人群揽在门外,不住地开解:   “大人也知道大家冤,可天道循法,这伸冤也有个流程不是,大人形单力薄,每日晨兴夜寐,仍旧日不暇给,各位也请还个体谅,若事涉当真重大,还请自持公府外击鼓明示。”   钟秀秀拉着赵竹安拐进一旁小巷,临着延尉府是一座荒废许久的大宅,裂了缝隙的侧门这时正零丁地挂在一边,有苍底黑字的封条轻轻摇摆着。迈上铺了灰尘的石阶,门两侧的圆石墩安然静待在一旁,有一种仿佛逾越多久,都不会被岁月侵蚀掉的错觉。   门里暗廊轻回,有姑娘的声音自里面传出来:   “你小心着点儿,别碰了伯父的碑。对,就把那丫头的拿下来就行了,恩,掰断,你要是还有力气,再放到地上踩几脚——诶,对了,给那丫头挑的那碗桃子给我拿来,摘的最鲜的几个,我还没尝过呢。”   钟秀秀踏进院子里,黄衣蓝衫的姑娘抹了抹微落了灰渍的蜜桃,正打算从井里舀些水去洗。钟秀秀清出一腔惶恐的声色:   “姐姐悠着点,听说林妈小娟她们死之前看上的都是这口破井,前朝还死过几个夫人丫鬟公子侍卫的,平常下人们打水,都要事先摆几道符呢!”   正在灵位前帮忙擦拭的黛衫小丫头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望了望钟秀秀,手上动作一停,抹布在手里绞起来,眸子里渐次浮上一层水雾:“小……小姐……”   黄衣姑娘自井中提了桶水上来,将桃子润了润:“小娟,你瞎激动什么,没听见你家小姐咒你死呢?”   小丫头兀自感动着,伸手拿手背抹了抹眼泪:“不,这是我和小姐约好的,要是有朝一日不能病死老死,就一定要在井里淹死,做鬼,就要做一个能吓死人的好鬼。”小丫头有些激动地跑到钟秀秀身边,殷切着眼神,“小姐,小娟还没死,小娟把小姐等回来了,小娟是不是很坚强?”   钟秀秀郑重地点了点头,握上丫头手腕:“恩,所以小娟,你还得在这里坚强地守下去。”   小丫头有点无措:“不,小娟要跟着小姐呀。”   钟秀秀语重心长道:“不,小娟,我爹已死,御史大夫一位空置不了太久,这御史府终归是要迎来另一个主人。但是,”她微微一顿,略显惆怅地环视了一番曾经的所归,眉间微微一皱,“但是,咱们埋在树下面的酒酿水骨藏宝图,怎么可以一并让给下家!”   小丫头恍然领悟:“我明白了,小姐!小姐放心,有小娟一日在,旁人休想对御史府动一手一脚!”思了思,强调,“一个指甲盖都不要想。”   钟秀秀满意地一笑,转向啃着桃子的黄衣姑娘:“那,姗姗姐,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找段阑啊?”   迟姗姗送她一个白眼:“我?我去干嘛?”不屑地笑了笑,“你不会是觉得,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罢?没听说过三国鼎立么,敌人的敌人终究还是敌人的。”   钟秀秀伸手轻轻摇了摇指头:“不不不,姗姗姐,你今天还没看明白吗?”祭出三根手指,“三年,我认识了段阑三年,哪怕是宗庙祭祀的典仪,他该骑马,还是骑马,还会特意骑在太后奶奶的轿子前面。但是今天,”她微微一顿,“他却坐在了那个梅花姑娘的轿子里……”   迟姗姗面色明显已经很冰凉,却仍旧强摆出一张事不关己的高傲模样,她挑眉:“那又如何?”   钟秀秀唏嘘道:“如何?他明显就是在故意气姐姐啊!姐姐你今天就应该挽着你那个周公子,煞一煞段阑的气焰!”惋惜地一垂头,“不过,来不及了,姐姐你已然输了这一次了。”又抬头,目光灼灼,“难道姐姐还想任由段阑和那个梅花姑娘在诏国,顺水流舟地开始发展感情么!”   迟姗姗仍旧咬着牙,蛮横说:“那又怎么样?明年春天我就要嫁人了,他爱和谁发展,和谁发展去!”   钟秀秀痛心:“姐姐,亏迟伯伯心怀天下疾苦,你不能因着自己一时任性,就断送了人家姑娘呀。”   迟姗姗怔了一下:“什么?”   钟秀秀道:“段阑他现在也就是赌气惹一惹那姑娘,可人家姑娘才十二啊,这一腔真心都搭上了,到头来你和段阑,不过是几句误会便排解开的事情,姑娘夹在你们中间,可又怎么办才好呢?”   迟姗姗敛眉抱怀,一挑眉:“敢情,你是怕那姑娘吃亏,来拿我挡刀啊。”   钟秀秀严肃:“这怎么能说挡刀呢?姐姐信不信,段阑连闻大哥都可以舍,却一定不会让姐姐吃半分苦头的。姐姐又何必一时赌气,把自己身家大事都赔了出去?到时候段阑要替姐姐补救,又会搭进去多少?”   迟姗姗沉眸片刻,软了语调:“那也……等他回来不迟……”   钟秀秀叹:“怎么不迟?他回来那可就晚了!他现在特意让姐姐心里不舒坦,当然是想着要姐姐跑去找他了。”   迟姗姗抵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看了看钟秀秀:“丫头,我怎么觉得你回来之后,变得这么……”   钟秀秀惆怅一声:“可能是历了劫数,心思都变得通透了。”   迟姗姗没打算和她继续侃,打算回家收拾收拾行头,让钟秀秀在这里等一会儿她。路过墙边曲廊时,无意撞见了一直候在柱边的赵竹安,她微微打量了几眼,回头问钟秀秀:“丫头,这人是你带过来的么?”   钟秀秀探了脑袋走过来,热情道:“这么巧,那你们正好认识一下,他叫赵……”迟姗姗眨了眨眼睛,钟秀秀顿了一下,改口,“他姓赵。姐姐叫赵某某就可以了。”   迟姗姗笑出声:“丫头,你这样不是更可疑了么?”   赵竹安倒并不拘束:“在下赵竹安,姑娘是迟延尉的千金?”   迟姗姗说:“是我。”又想了想,“我记得辽国那个皇帝名字是这么几个字来着,我记错了么?”   赵竹安说:“并未。”   迟姗姗眸子有些慌色地看向钟秀秀:“丫头你想干什么?段阑他有些事情确实做的不好,但是这到底是养你的故土……”   钟秀秀安抚:“姐姐你误会了,你也知道辽国最近有点乱,他呆在皇宫里时间长了,近来闲了点,就和我出来逛逛,领略领略大千风光。”   迟姗姗皱眉:“你们这么熟?”   钟秀秀感慨:“也是段缘分……”   迟姗姗有些好奇:“你这几个月发生了些什么,改日倒给我好好讲讲。”   迟姗姗自延尉府侧门悄然溜进去。钟秀秀与赵竹安等在废院门口,小娟将供在牌位前面的瓜果都洗了一遍,包起来让钟秀秀带着。正愁没什么解渴,钟秀秀自然没有推却,又觉得都拿走不太恭敬,留了几珠杨梅给父亲。   钟秀秀在包裹里挑了挑,捡了两个大些的蜜桃,故作神秘地将双手背到了身后,对着赵竹安道:“年轻的皇帝呀,你想吃的是软一些桃,还是硬一些的桃啊?”   赵竹安略显无奈地顺着她,眉宇间却透着沉沉的温和,他说:“硬一些的罢。”   钟秀秀又眨眼:“那硬一些的是在左手边,还是右手边呢?”   赵竹安勾唇:“左手?”   钟秀秀将左手里的拿到跟前,思索状捏了捏,微一抬眸,咧嘴说:“猜错了!”将右手的递到赵竹安面前,“这个才是硬一些的。”   赵竹安执上她手腕,微一眯眼:“哦?既然如此,那便让给你一口,权当是惩罚了。”   钟秀秀脑中有些没绕过来:“啊?”   握着桃子的手就被推至自己嘴边,果肉才触及到唇齿,她顺势一啃,就又被人拉了回去。赵竹安含着她方才啃出的一点坑洼,唇间徐徐一咬,而她手腕还在他手里,她仿佛是能看见他唇边溢出些令人羞恼的笑意来。   她嗔了一声:“你!”然后将桃子抽了回来,赵竹安细细品嚼了一番,笑着回她:“真甜。”   她有些气恼,将那颗咬了一口的桃子向他嘴上一扣,他又及时扣住她的手。钟秀秀这次使劲拽了拽,只将自己手拽回来。   赵竹安握着桃子,笑盈盈看她:“怎么,若也想吃硬一些的,我分你如何?”   迟姗姗在这时候挎了个布包裹走过来,凉飕飕地说:“看来,陛下还当真是挺闲的。”又贴心地一望钟秀秀,“怎么,要不咱们分开走?”   钟秀秀赶紧拉住她,往她身后一躲,慌忙转移话题:“姐,你给家里留信了没?”   迟姗姗莫名:“又不是离家出走,留什么信啊。”   钟秀秀适应了适应,觉得确实不应该和长年在府里挂个失踪的迟大小姐讲究这些问题。   赵竹安雇了一辆低调一些的灰顶马车,迟姗姗坐进角落里,特意给两个人留了宽敞的空间,还觉得不够贴心,满怀歉疚地往帘外驿站里望了望:“你们当真不用我另雇一辆?”   钟秀秀凑到迟姗姗身边,挽上她胳膊,殷殷:“姐,咱们的情分还没衰到这么个地步罢?”   迟姗姗直把钟秀秀往赵竹安那边推:“都算熟了,便不用这么害羞,没事,我不介意。”   赵竹安便顺势把她揽过去,噙着笑道:“这一路同往,你也不能总这样。”   钟秀秀抿了抿唇,便索性往他胳膊上靠了靠,觉得还有点舒服,就寻了个最合心的枕法,打算闭目养一会儿神:“哦,那你悠着点,我睡下去可没什么节制,你胳膊麻了自行克服一下。”   *   钟秀秀这一觉睡得确然很沉。梦里明明亮亮的,都是些美好的光景,她一个恍惚,仿佛没有过去这七八年岁月。她想起季舟和她说起的有趣的事,先前寻思大抵指的是作者初时所愿,现今又觉得添了些别的未知的什么,周遭色调都凝重起来,她在一片沉郁里缓缓醒来。   夜帘轻挂在天边,混了墨的蓝又铺上一层薄雾,勾上云角慢慢地摇。   钟秀秀倚靠在车窗旁,身上披了件蓝袍子。马车在一片静谧里显得沉默空旷,偶有夏虫的低语自侧帘下滑进来,撩起风一阵细碎的脚步。   钟秀秀往衣服上嗅了嗅,鼻端萦起似有若无的佳楠香味。她抱着衣服撩帘下轿,马车停在一家小客栈的门前。客栈底层亮堂,道路上鲜有人迹,楼中也显得零落,窗边迟姗姗撑着脑袋坐着,赵竹安在她一旁,对面被墙壁一盖,也不知道是冲着什么严峻起一张面容。   钟秀秀自正门而入,越过门扉,瞧见桌前坐着的一位身穿夜行衣的兄台。兄台用黑巾包着头,蒙着脸的黑布这时候拉下耷在脖子上,他背着钟秀秀,赵竹安向她这边一看,兄台探究回头,深刻的一面容颜,剑眉尤其浓重,星眸如澈水朗泉,他盯着钟秀秀分辨了半晌,脸上夸张地一讶:   “瑶瑶!”   钟秀秀觉得后面赵竹安的眉间都深邃了一些。   钟秀秀的脚步顿了顿,兄台沉黑的衣服上擦了许多尘土,大抵一场风波。她望了望桌子上置着的一处信函,有点慌:   “尉迟,你家被一群绑着紫纱巾的人盗了吗?”   兄台更显惊异:“你怎么知道!”   钟秀秀抿了抿唇:“那个封雪镶千秋的琉璃盒也被抢走了?”   兄台摇头:“这倒没有,朝朝她好像早料到了一样,走之前还让我们加紧防范一些呢。”想起什么,“对了,朝朝她不是去京城给你报仇了?怎么你没死啊?”自桌上将信函拿过来,“她还让我在我家被盗了以后去京城给昭王殿下送封信,我还寻思能不能遇见她呢,没成想半路就被人暗里跟着,周周转转竟撞上你们的马车。”   钟秀秀心上流转出些波纹来,渐次泛滥起一丝希冀与喜悦,她抑了抑险要上挑的嘴角:“朝朝她陪着皇上去诏国献英了,我也正要去找她,昭王殿下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估计你也是白跑一趟,不过正好我跟大家都挺熟,你把信函给我,我帮你带着罢。”   兄台看着她的眼神高深起来:“等会儿,你当真是瑶瑶罢?”警惕地回头看了看赵竹安等人,“不是被什么人修了容貌,来骗我信函的罢?”   钟秀秀无言看了他半晌:“你小时候想拿剪子剪朝朝辫子的时候,总会有四面八方的小石子扑过来砸你的手对不对?趴树上偷看朝朝练琴的时候,脑袋顶总会被浇盆洗脚水对不对?从后门溜进朝朝家里的时候,总会被脚底下的细线绊一跤磕到井沿上对不对?”   兄台不可置信地盯了她半晌,颤抖:“什么那是洗脚水?!”   钟秀秀温和一笑:“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从膳房边上的废缸里舀的,兴许是别的什么呢?”   “你!”兄台站起来,思了思,又沉下气坐下,“好罢,我信你是瑶瑶了。”将信函扔到她手里,挑眉,“信你自己送罢,但是我要跟你们一起去找朝朝。”   钟秀秀立刻严肃起脸来:“不行。”   兄台苦着脸:“你不是吧,我又不是你情敌,你怎么老对我跟朝朝这么大意见啊?”紧张地看着她,“哇,你不会喜欢我吧。”   钟秀秀嫌弃了他一眼:“想得美。我是让你回家好好看着封雪镶千秋,你怎么知道那堆人来了一次不会来第二次?伯父伯母都老了,你好歹担点儿事罢。”   兄台眯了眯眼睛:“那东西有这么重要?”   钟秀秀拍他肩膀:“自然了。你好好守着,我找到朝朝以后,就带着她去找你啊。”   兄台又迟疑了:“你有怎么好心?”   钟秀秀踹了他一脚:“你事儿要不要这么多?让你守着就守着,你不要我带朝朝,那我就不带好了。”   兄台赶忙殷勤地去拽她袖子:“别别别,我一定好好守着,你一定要把朝朝带回来啊。” 作者有话要说:   ☆、走过殊途   这晚上便在此间客栈住下。   钟秀秀将信封压在枕头下面,天色不早,她先时虽睡过,却没有睡饱。轩窗轻敞,天幕垂下一帘水晶,迷离在万家灯火里。 银钩一刀,漠然俯瞰着苍茫人间,听过涛声燕语,却赏不见朝花暖雾。   她辗转片刻,还是将信又取了出来,函上绣起绢柔小字,比她先前熟悉的却要凛然一些。那上面简单地写上“晏苏木赐启”。   她将信封打开,里面薄纸一张,寥寥数语,款款而来:   “晏大哥:   死生一别,别来无恙否?   梦醒之时已至六月即望,欲赴京而无力。听闻十日大雨,一如往生覆辙。世事固无常,亦有其不可更之定数。此一生只图闲乐,然此前皆妄,所怨所悔之事,或有其一二尚有途可返,安可任其逐流而过?君所言之事,吾已留心备安,诸般斟酌,待相见后再寻定夺。   楚朝如”   来来回回看了几遍,钟秀秀把信往胸口贴了贴,眼望见桌边连盏灯火如耀,活跃得仿若冬至晚宴里缤纷的绫罗。她坐起身来,手心微微渗出点点汗珠,唇边却抑制不住地想要笑出来,胸腔中似乎春日破土出一株株嫩芽,夹着半分未尽的苦涩,徐徐向着天边舒展。   店伙计在这时端着盘茶水过来,莫名看了钟秀秀一眼,将茶水放在木桌上,径自走了。赵竹安才随着走进来,掩了门,目色正对上钟秀秀的眸子,眸光一慌,走近床边,蹲下身子抚了抚她的面颊:   “怎么哭了?”   钟秀秀有些茫然,迟钝地觉出眼边的湿漉。她急忙用手擦了擦,不自觉地勾起唇角,她望了望赵竹安,思绪倏尔一闪,略显狐疑地一眨眼:   “你,当真不知道公子他去哪里了?”   赵竹安敛了敛眉目,眸光沉沉看了看她手中紧握着的信笺,垂了眸子,淡声:   “他似乎说起,他要去阜成县寻些母亲的遗物。”   钟秀秀怔了一刻,又变得慌张:   “你就这么让他去了?你知不知道他不会武的?”   赵竹安略略一抿唇角,眸间有些干涩,动了动唇,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执了茶壶,向瓷盅里徐徐斟了半碗热茶,水面波起,映出豆大的火光。   钟秀秀冷静下心思:“不过他也并不怎么胡来的……我们,”眼眸流转一轮,“我们还是先去找朝朝。”   赵竹安细抿下一口,品味良久,才缓缓说了一声:“好。”   钟秀秀方觉得自己表现得似乎太过热烈,小心翼翼往赵竹安眼前探了探:“对不住,你,你体谅一下,他们对我当真重要,我先前以为……”   他打断她,伸手顺了顺她头发,手停在她脸颊。他温温一笑:“我知道。是不是还累?先睡罢。”   钟秀秀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缓缓点头,便转过身去扯被子。   赵竹安自怀中檀木盒里取出几块塔香,添进条案上的熏炉里,燃了火。   钟秀秀抬手掩了掩窗扉,身子缩进被窝里,看着他动作。他正熄去连盏灯上焰色,一片忽至的暗沉里,钟秀秀清朗着嗓音倏然开口:“我和你走。”   赵竹安在几步开外忽而抬眸。   钟秀秀唇畔显得拘谨了一些,垂下眸子:“你那时候不是问我,和不和你走。颜初初怎么会和赵竹安走,但是荆瑶可以。”她想了半天自己算是在做什么,不过无论怎样都不太好意思抬头,只自顾地往下说,“我想和你走的,现在你那句问话还做不做数了?”   赵竹安顿住几时,抑着语调重复了一句:“你先睡罢。”   他缓步走出,步履上有些微紧张。廊上依稀烛光,屋中香缕撩人,钟秀秀看得模糊,她冲他提了句声调:“我方才,差不多是在告白罢?你耳朵是不是红了,你是不是害羞了?”   他怎么会回答她,门扉一掩,她所能触及的只剩余一片幽沉开阔的气息,浮荡在零星几点纱幕的月色里。她埋进竹枕中,遥想前路悠长。   *   尉迟是裹着身夜行衣,所以昨夜便匆匆离开。这日再坐进马车里,迟姗姗觉得对面两个人的气氛变得古怪了一些。   钟秀秀看了看一直坐在车窗旁装作四处看风景的赵竹安,微笑着和迟姗姗解释:“姐姐也别太担心,他就是没被女孩子表白过,可能有些害羞。”   迟姗姗沉默了一瞬:“我也是不太常见着姑娘家先表白。”   钟秀秀愣神:“怎么会,当初你和段阑……”   迟姗姗黑了黑脸:“你还敢说。”   钟秀秀想起来:“好罢,是我自作主张替你递的信,不过不还是你先开口嘛。”   迟姗姗沉着脸色:“所以现在才闹成这个样子,仿佛是我攀着他什么。”阴郁地向后靠了靠,“如今也是我要去寻他,他是不是觉得自己合该高高在上的,总让别人伺候着?”   钟秀秀眨眼:“那姐姐这次见了他,便先不要与他和好了。”   迟姗姗疑惑:“什么?”   钟秀秀笑得很狡猾:“反正,我就是来让他道歉的,不如到时候连带着姐姐的份一起啊。”   迟姗姗不太相信她:“你丫头鬼点子是挺多的,可段阑他那么固执。”   钟秀秀挑眉:“这事情,关乎他固执的依仗,连这都动摇了,他才撑不住呢。”   迟姗姗斜眼看了看她,将信将疑的模样。   钟秀秀往赵竹安身上靠了靠,他把肩膀向低压了压,她枕上去,接着和迟姗姗说:“不过这路上有许多周折就是了,但姐姐精力向来旺盛,想是没什么大碍。”   *   诏国辽国商国属于花分三瓣,寄在东南一隅,与北上宜国相比,土地兵力都及不太上,相互之间又左邻右友,因着走动方便,唇齿相关,是以关系也相对融洽一点。至于段阑兴致冲冲跑到诏国去献英,主要还是想要看一看传言里嗜花如命的诏国国君是不是当真沉溺无度,昏庸无能。   若当真,那段阑实在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若不真,钟秀秀觉得他也不会担心到哪里去,归根段阑这么悠哉地一路过来,他大概本就没有把诏国国君当什么回事,因诏国国君,她是个女君。   在原书里,诏国国君也就没怎么回事,不过原书里,赵竹安本来也没怎么回事。鉴于这个前车之鉴,钟秀秀寻思还是留心一点为好。赵竹安跑到外面来,辽国那边只称国君抱恙,她寻思再酝酿一些时日,等个由头,就该有人领义军举反旗了。赵竹安出来一趟,也不能白出来,若是能借机和诏国国君拉好关系,那也不错。   由成岭入关垅,绕过伏山就是诏国的地界。伏山上开着女皇最喜的石莲花,是以皇都也立的离伏山不远。行过长袄,再走几里土林便是。   长袄贴在伏山山脚,以玉饰遐迩。钟秀秀走过一路,发觉紧赶慢赶也赶不上段阑的大队,眼看皇都奉安就近在眼前,便也不太着紧了。寻思自己先前表心意表的不太够分量,钟秀秀打算寻间玉铺,央人打一对牡荆和竹子的玉坠出来。   迟姗姗不太感兴趣,便找当地盛名的馆子尝菜去了。   钟秀秀拽着赵竹安东转西转,转到处看着挺气派的铺子,里间柜上摆着些玉质的簪钗镯链,她跑进去将来意说了说,赵竹安在旁边才明白她这是在干什么,却还掩着笑问她:   “你雕这么一对东西是想做什么?”   钟秀秀一本正经:“定情信物。”   一旁一位墨绿裙裳的姑娘向这边望了望,折扇一摇,唇间缓缓一笑,向钟秀秀道:“姑娘,这定情信物,一定终身,可要千万里挑出来一个才好。这作玉呢,长袄是很出名不错,不过到底敌不过京都晋家的手艺。眼看皇都不远,姑娘不如到时再去求个更好的。”   柜前老板不太乐意道:“这位姑娘,你这就不对了,那晋家是御点,专给皇家人做的,连朝臣卿相去了,只要不是姓戚,那就一概不理。你让这二位到那儿去,不是找钉子碰嘛。”他将柜上的展品往钟秀秀面前推了推:“我这有方铺虽不及晋家,但也是传了几代的手艺了,在长袄也能排个三四,价格较其他几家还优廉,别说本地,这皇都里的一些公子小姐们,也兴到这儿来买。”   钟秀秀凑近了一些,像模像样地斟酌着玉质。那绿裙姑娘将扇柄向她眼前一挡,她侧了脸看姑娘,发觉姑娘眼神越过自己,望着身旁的赵竹安:“我既然提了意,自是有办法讨来晋家的手艺。就看二位意下如何了。”   赵竹安疑惑姑娘的目光,打量了她一眼,没瞧出什么来,便去握了握钟秀秀的手,缓声道:“瑶瑶,你觉得呢?”   钟秀秀又瞧了瞧赵竹安一双摆着无辜的眼睛,又瞧了瞧一旁凝着二人的姑娘,抿了下唇:“我觉得,这姑娘是不是认识你啊?”   那姑娘闻言舒眉一笑,折扇一展,冲赵竹安眨了眨眼:“是呀,钱兄,你还没有认出我来?”   钟秀秀回味了一下,钱兄是个什么东西。   赵竹安又抬眸打量了姑娘片刻,才恍然道:“阮弟?”   姑娘哇了一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摆:“大哥,我穿成这样你都能叫声弟出来。”紧摇了几下扇子,叹出口气来,“妹妹我好失望啊。”   钟秀秀看了看两个人:“你们真有缘哈,这也能遇见。”   姑娘腼腆地咧了咧唇角:“还好还好,我本就是诏国人嘛。”赵竹安略略挑眉,姑娘用折扇一拍嘴,“啊,是了,倒是没跟钱兄提起过。”微微垂了眸子,目色一移,“不过,钱兄也没跟我说过自己是哪国人不是?这东南三国,大家相处得也挺不错,出来交友,不过是寻个同道中人,何必那么在意身属何处?”   钟秀秀刚想搭句姑娘说的在理,门外就人影伴风晃进来一个紫衣裳的公子,手里头还拿着个布包的糕点,嘴里喊着“娘子救我”就躲进了阮姑娘的身后。   钟秀秀还没闹明白什么情况,迟姗姗就握着个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竹棍走了进来,阮姑娘掩着扇子微微一咳,澄清道:“周公子,咱们仿佛没这么熟罢。”   紫衣公子就哭丧着脸,拽着姑娘袖子道:“娘子,这云霄糕可是给你买的,你不能翻脸不认账啊。”   迟姗姗狠狠一敲地面:“什么娘子不娘子,周临风,你是不是忘了咱俩还有婚约呢。”   周临风向她嫌弃了一眼:“呸,你还婚约,我那是兄弟义气帮你气气段……皇帝陛下。我家要是被抄满门了,那都是你害的!”把手里的糕点往后藏了藏,又说,“而且,你现在是来干嘛?还不是背着我来找皇帝陛下了嘛,我叫别的姑娘一声娘子怎么了。”   迟姗姗把竹棍往地上一杵,挑了挑眉毛:“对,我就是来找段阑的。这么巧就遇见你了,正好这次回去就赶紧把婚约给撤了。”   周临风大松一口气的模样:“这敢情好这敢情好,我一世英名可算保住了。”   迟姗姗翻了个白眼,拿起竹棍一指:“你别想着转移话题,这云霄糕是我买的最后三个。你抢就抢了,居然还不给钱!”   周临风又往阮姑娘身后闪了闪:“娘子,我知道你有钱。”   阮姑娘无奈地又重复了一遍:“周公子,咱们仿佛没这么熟罢。”   钟秀秀安抚说:“姗姗姐,这种人,咱别跟他一般计较。”   迟姗姗看着钟秀秀:“丫头,你别替他说话,你觉得他一个丞相府二公子没事儿跑到诏国来正常么?我是不是还没跟你说,当初你们家的事情估计也和周家……”   周临风打断她:“喂迟姗姗,咱们可是从小铁到大的啊,你讨厌我爹你就讨厌我爹呗,干嘛把我拉上。”迟钝地反应过来,晃到钟秀秀跟前,“啥啥啥?你是荆家的那个丫头?”   钟秀秀往赵竹安那边避了避,周临风跟了一步,激动地握住了她的手:“丫头,你别听迟姗姗她胡说,我跑出来,是要给你们家报仇的啊!”   钟秀秀皱了皱眉毛,学了阮姑娘一句:“周公子,咱们仿佛没有这么熟罢。”   周临风一脸受伤的表情,收了收手,笑道:“好像也是,不过我是说真的,我在我家翻出了些陈年老物,我看我爹不爽好久了,终于有机会参他一本了。”   钟秀秀又往赵竹安那边蹭了蹭,赵竹安握住她的手。她看了看周临风:“那和我家有什么关系。”   周临风说:“有,有大关系了。因为你娘,她是我姑姑啊。”   迟姗姗手里的竹棍哐地一声掉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一架木柜子旁边。她瞪了瞪周临风:“你脑子是不是出毛病了。”   周临风叹了口气:“这不是一言难尽嘛,其实我也是来找皇帝陛下的啊。”又凑到阮姑娘身边,“巧的是娘子也是,”环顾了一下众人,堆出笑来,“不如咱们一块走啊?”   阮姑娘抿了抿嘴,又望到赵竹安这边:“钱兄可考虑好了,这玉坠是讨晋家的还是怎样?”   赵竹安看向钟秀秀,钟秀秀道:“既然同路了,那便依阮姑娘的意思,讨晋家的来开开眼罢。” 作者有话要说:   ☆、走不过陈年旧岁   钟秀秀觉得自己跟黑漆漆的甬道真是有缘。   在暗中,视线并非那么清晰。她手中短刀一斜,便能流转出冷冽的锋芒来。她没太碰过这些东西,方才从赵竹安腰间掏过来,手心还渗了些冷汗。不过好在她也不是没见过世面,她微微扬了扬头,用力竖了竖眉毛,目色镇出几练寒光,刃尖一冷就抵在对面姑娘肩上覆着的一只手上。   这一切也不过瞬间的事情。   对面姑娘一身罗衣白裳,眉眼在黑沉里幽幽静静的,眸中清冽,唇畔轻持,还未有搞清什么状况。她身旁扶住她的男子倒沉定许多,他眉间一挑,嘴边仿佛还能拈出抹笑意,他搭在姑娘肩膀上的手反复斟酌几下,抢在钟秀秀之前先行开口:   “荆瑶,几个月没见,你倒是长胆子了啊?”   钟秀秀瞪了他一眼,手上短刀沿着他胳膊横在他脖颈,她咬了咬牙:   “段阑,把你的脏手从朝朝身上拿开。”   段阑微微叹了口气,无奈道:“我也知道你遇见我心情不怎么好,可有什么办法,咱们这么有缘,这地方统共两条道,你们怎么就没走另外一条呢?”   钟秀秀沉了沉气,温婉一笑:“你感谢我吧,不然,你遇见的可就是姗姗姐了。”   段阑手上一抖,慌忙从楚朝如肩上收回来,稳稳背到身后,故作镇定地咳了一声:“你让她跟来做什么?”   钟秀秀收了刀子,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怎么赖到我头上啊?人家身边还跟着她的周公子呢,没准儿四处走走,好培养感情呢?”   段阑眉上一沉,脸色染进周遭几抹暗色。   楚朝如上前帮钟秀秀把刀放进鞘里,嗔了她一句:“瑶瑶,你别闹了。”   钟秀秀抬了眸子,望了楚朝如半晌,淡声说:“朝朝,我是秀秀。”   楚朝如倏然一抬眸,眼中徘徊一刻,泫然要掉下泪来。她握了握钟秀秀的手,有些不可置信:“当真?你可知晏大哥他也……你们……”   甬道里静得像失了秋虫的夜晚,钟秀秀尴尬地往身后看了看,赵竹安执着柄灯,火光在他脸上投下半边暗影,她胡乱一扫他的表情,慌忙回神向楚朝如澄清道:“朝朝,你,你误会了。我和公子他是没什么缘分了,我死以前他也已将我推得差不多,况且我如今……”往下埋了埋头,“如今也有了心上人。”   楚朝如越过钟秀秀肩膀看去,就见赵竹安缓步走过来,取过钟秀秀手中的短刀,塞回自己腰间。楚朝如借着依稀灯光分辨了半晌,讶了一声:“赵竹安?”   赵竹安缓缓点了下头,应道:“楚姑娘,常听瑶瑶提起你。”   钟秀秀茫然地回忆着原书里哪里他们俩竟见了一面,但又想到毕竟女主,见多识广人缘旺也不是没有办法,就释然了一些,只慌忙地去捂对面段阑的耳朵:“你方才什么也没有听见。”   才注意到段阑眉间沉重,思及他方才也没怎么搭茬,眼中深深一重,像是有什么思索,听见她说话,只心不在焉地附和了一声:“哦。”   钟秀秀放下心来:“看来方才是真没听到。”   谁知他又垂下眸子看了她一眼:“我听到了,不就是辽国的那个皇帝么。”   静默一瞬,钟秀秀往他胳膊上掐了一下,但看他脸色还是凝重一些,搭话的语调也没有往日活泼,也不知在想着什么。钟秀秀琢磨了一刻,叹下气安慰他:“好了,我方才逗你呢,姗姗姐是我拉来的,不是怕你赌气殃及良家少女么。那个周公子看上了个……富家小姐,追得紧呢,他和姗姗姐没有什么,还打算这次回去就把婚约除了。”   段阑脸上凝重散去一半,钟秀秀没打算接着哄,又问他:“对了,你们寻见水骨没有?”   楚朝如闻言应道:“寻到了。”   她自袖中取出一个拳头大的布包裹,层层铺开后,一方晶莹透润的冰块在一片暗沉里漾出波纹来。冰块修出令牌的形状,令上羽飞云起,凸出一个“段”字来。   这便是他们此行所为之物。   ***   三天前,偶遇周临风与阮亭,那日五人留宿在一间客栈,周临风晚上神神秘秘把几个人推进他屋子里,锁了门窗,在桌上铺了几个物件。   一件是张损了角的地图,一件是刻了“周”的水骨,另一件是册家谱。   据周临风说,他先时无聊翻阅家谱时,瞧见一处多次涂改的名字,大抵删过一次,后又重新添上,叫的是“周锁烟”,排在他爹的同辈,是他的三姑姑。   他对这个姑姑印象甚微,问起他爹和他大哥,都不太愿意谈及。问了几个下人,也说没有见过,直到问了个老管事,才一边告诫着他不要太声张,一边低调跟他概括了概括。说周锁烟本来庶出,当初嫁的也是荆府不得势的一个小少爷,后来荆楚两家出事,嫡系一并抄斩,只几家旁妾的家室被逐,周家为撇清干系,才将周锁烟于家中除名。楚家亦有皇室公主下嫁,也被贬为庶民。当时的先帝还是皇子,才得圣眷不久,冒死护下来的不是自家妹子也不是自家兄弟,却是周锁烟。   不久先帝登基,周锁烟被封贵妃,却不长时日又被贬入冷宫中。后周家一度历经风口浪尖,周锁烟彼时被密送出宫去,到老家养病,然周家到底避过祸端,周锁烟却不曾再出现在皇宫之中,传言都道她是死了,至于死法倒是各异。此后关于这段故事的只言片语,先帝皆是大力封杀,到如今少有人再提起。   钟秀秀便问周临风:“这和我娘有什么关系?”   周临风拍桌:“你没听懂吗,三姑姑她就是你娘啊,说当初她与你爹分别时,你爹为了保她给她一纸休书,然后你爹带着你,三姑姑带着你哥哥,各自殊途了。那时你应当还不及满岁。”   钟秀秀吓了一声:“我哥?”   迟姗姗眼眸一转,绊声:“不……不会吧……”   周临风叹口气:“还听说,当时的冷宫里还有个早便入宫的娘娘,带着个货真价实的小皇子,后来这位娘娘和三姑姑一起迁去的老家,仿佛是一并死了。倒是那个小皇子,似乎是被先帝带了回来,你哥哥听说是失踪了一段时日,大抵是遇了什么危险,逃了出去,后来逃回京城里,却是路上坎坷了些,撑不太住,后来被太医署的一个老太医捡了。”   迟姗姗猛喝了一口水,将茶盅往桌上狠狠一放,瞪着周临风:“你真的假的,段阑和昭王?!”   钟秀秀扶了扶椅把手:“你是想跟我说,段阑他不仅杀了我爹,他还杀了我娘?”   周临风咳了一声:“是不是他杀的你娘,这是坊间传闻,不一定真。我要说的呢,是这个东西。”他点了点那块冰令牌。   几个人往令牌上一看。   周临风不知自何处取了把刀来,往指头上一划,血珠在令牌面上滚了滚,渗进冰肌里,了无血痕。他说:“喏,这个东西呢,是认血缘的,别人家的血滴上,就会给染红了,只有周家血能洗。”他一边又把地图展开,指了几个画标记的地方,“这地图上画的是其他几个令牌容身的地方,总共四个,周家荆家楚家和皇家。还有个画圈的,我想着是藏宝贝的地方了。我研究了研究呢,这地图是好多年前的,当时除了皇家的令牌另外藏起来以外,其他三家的都在各自的手上,这么多年波折下来,我家的倒还留着,其他的也是不知道波折到什么地方去了,所以先来找皇家的那块。”   迟姗姗将地图转到跟前,查看了查看:“这藏宝贝,藏的是什么宝贝呢?”   周临风耸肩:“谁知道呢?但一定是很珍贵的,我觉得当初荆楚两家出事,就是我爹他想要私吞。”拍了下脑门,“哦,你们还不知道,我翻东西的时候其实还翻出些旧字画来,看那上面题名,我爹年轻的时候,和三姑姑,荆老爷,还有先帝,先帝他妹子,楚家的一个什么人……反正一大帮,关系似乎挺好,我还打听了打听,发现这些人本来在自家都不算太出头的,可能贵胄王族,难免有所冷落,所以几个人聚在一起,自行热闹去。我猜这地图也是几个人一起探出来的,至于这些令牌原先是在什么地方,倒没什么说法了。”   钟秀秀挑了挑眉毛:“所以你口中不怎么出头的这群人,倒成了最后留下来的一群?”   周临风紧点头:“对啊,所以你们说,这藏的东西不会是什么,就那种,得了就得天下的?”   迟姗姗托了托下巴:“那,先帝当初留下周锁烟,其实,是想要用来对付周家?”   周临风惊讶:“哇,难得这么投缘啊,我也这么想的。包括先帝把三姑姑送到老家去,兴许是让她暗中做些什么,只是后来……”   钟秀秀又扶了扶椅把手:“你是想说,其实是你爹杀了我娘?”   周临风垂了垂眸子:“我也不是很肯定,但是我问过年月,三姑姑死与周家避过祸端,时间上太过巧合了。”   月黑风高,三个人一时寂静,只有烛火荧荧,衬出闲在旁边的两个人压低的说话声如缕。钟秀秀看了看赵竹安和阮亭,又看向周临风:“所以你把这两个人弄来是干什么?”   周临风蹭到阮亭身边:“这么大的事情,家属当然有知道的权利啊,对吧娘子?”   阮亭白他一眼:“你是想要我们帮忙罢?”   周临风涎着脸:“诶呀,娘子,你总不放心我们三个人去找罢,”拽来地图指了指,“你看,这大山上的,瞧着是个山洞啊,这里面随便岔个路,那我们可就形单影只,出了事可怎么办啊,娘子你不就要守寡了,对不对?”   阮亭没理他,向钟秀秀温和地笑了笑:“也罢,既然涉及到小嫂子,那我就权且帮一帮好了。”   周临风拽着阮亭袖子:“这都一家人,娘子你别扭什么嘛。”   这次换钟秀秀白他一眼:“谁跟你一家人。”   *   藏宝的地方显在伏山上,而段家藏令牌处正在其背面。沿着山路往上刚爬了不久,树叶间斑驳一掩,就飞身下来一个黑影。   黑影抱着一大包东西,正落在阮亭面前,稳着身形单膝一跪:“陛下,四殿下说他最近在晤言一室,参悟人生,不能来帮陛下了,不过,”将包袱打开来,露出几叠火折和几把木刀,还有些断了柄的铲子,“不过四殿下说,他根据以往经验,选了些或可对陛下有帮助的物件……”   阮亭用折扇敲了下黑影的脑袋:“怎么着,‘千家村’的牌匾是被人摘了吗?”   黑影茫然:“回陛下,还没有……”   阮亭掂了掂折扇:“所以,你怎么就不知道叫村长呢?”   黑影低下头沉思片刻,将包裹重新包起来,清了清嗓子:“村长,四公子说他最近在晤言一室,参悟人生,不能来帮村长了,不过……”   阮亭便打断了他,将包袱接了过来,转身往地上一抛,铺在五个人面前。黑影在后面愣神几瞬,晃了一下便不见了。   阮亭蹲下身子,挑拣起来:“要不咱们分分?”   周临风才从惊喜中反应过来,蹲在阮亭旁边握住她的手:“娘子,我是要当皇夫了吗?”   钟秀秀望了望赵竹安,无言地在心里叹了一句,这年头,皇帝怎么就不兴在皇宫里呆着呢?   *   虽然周临风很不靠谱,但他预料得没有错,还未进入山洞,便在山洞上有了二选一的选择。周临风自然嚷着要随阮亭走,钟秀秀必然与赵竹安一起。迟姗姗看了看钟秀秀对着她殷切的眼神以后,了悟地往周临风身边一站。周临风立马嫌弃了她一眼,她回了他一记白眼,把他往左边山洞一推,阮亭在先头点了火折,三个人便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赵竹安也将火折一点,向右边走去。钟秀秀紧跟上他步伐,跑到左边牵上他的手,故作慌张地往他身上靠了靠:“好黑好黑,我怕黑。”   火光投映里,赵竹安微微挑了挑眉,唇角都含出笑来:“哦?”   钟秀秀抿了抿唇,特意解释:“当初嫏嬛阁那个密道吧,我其实也挺怕的,就是那时候好面子,就、就显得不怎么怕,其实还是很怕的。”   赵竹安抿着笑将她拉近了些,倒没有说话。   钟秀秀觉得好不容易这样一个场合,气氛应该活跃一些:“也兴许那时候我还没怎么怕,但是后来我又去过一处山洞,那里面曲曲折折,墙壁上还都是画,本来好好的风景,在阴暗里瞧着可渗人,可能留下了后遗症。”   发觉自己越描越黑,还是赶忙转移了话题:“对了,你平常喜欢吃什么?”   “……”静默一刻,赵竹安幽幽答道:“面。”   钟秀秀哇了一声:“什么面都可以?”   赵竹安点头:“什么面都可以。”   钟秀秀欢快起来:“太好了,我会做炸酱面,以后做给你吃。”   赵竹安笑出声:“好。”   钟秀秀接着问:“那你一般哪个时辰睡,哪个时辰起,有没有午睡的习惯,早上要不要喝点什么解口……”   还没问完,就被赵竹安往身后一护,暗中有轻微的步履声,他压了压声音:“有人来。”   步履声也倏然停止了。   钟秀秀在一瞬间思虑过很多,比如黑灯瞎火,路遇不测,这不是培养感情的经典桥段嘛,正打算往赵竹安身后再躲一躲,就看见了火光照耀下段阑扶在楚朝如肩上的手。   她的思虑最终只剩下一个字:靠!   ***   四个人走出右边洞穴的时候,左边三个人已然等在树下。   地上还跪着一群鼻青脸肿的黑衣人,左胳膊上一律绑着抹紫纱巾。周临风正对着当首一人掂着木棍,眉头折起几皱来:“你们干嘛,要反啊?”   为首的男子赶紧磕下头,小心翼翼:“二少爷,这也是老爷的意思啊。老爷还说了,让您玩儿够了就赶紧回去,到底还是一家人,这怎么能让外人占了便宜?”   周临风自袖中滑出块冰令牌来,上面赫然描着个段字,与楚朝如手中的如出一辙。他在手中转了转:“既然是一家人,那这令牌我帮你找便是了。你们就赶紧回家,好好当看卫管家去。”   男子苦道:“这……可我们如何向老爷交代啊……”   周临风挑眉:“我还不够你们交代的?”   段阑在身后便突然出声:“这令牌,怎么有两块?”   周临风往后望来,就看见楚朝如手中冰透一骨,在光线投射下流转着清光,确实与自己手中的相同。他茫然地去问男子:“这是怎么回事?”   男子俯首答:“老爷说过,这段字的令牌,当时被先帝仿了一块,是以有一真一假。”   钟秀秀一推段阑:“这好办啊,请段大陛下来验一验不就好了。”   段阑回头,瞪了她一眼。钟秀秀耸肩:“既然要抢,也抢得明确一些罢?你不验,难不成两家分一分,看谁运气好?”   段阑略一思索,借了赵竹安的短刀往指上一划,分别滴落在两块令牌上。   那血珠挣扎一下,茵茵晕染,化在段字当头,醒目地留出红艳。   周临风愣住,将两块令牌反复摇了几下,那两点红蜡均定格一般不曾消散。段阑在一旁也怔住,又送了几滴,仍旧除不去赤红颜色。   周临风望向一地黑衣人,为首的也茫然:“这……老爷倒未曾说过……”   钟秀秀思索道:“看来,这真令牌已经被人掉包了。”   迟姗姗敛眉:“兴许,先帝本来藏的就是两块假的,而真的早不知被他转移到了哪里。”   段阑沉着眉眼,也不知在想什么,钟秀秀看了他一眼,接话:“也有可能,是有人先我们一步已经找到了真的。无论如何,这两块假的可没什么用处了。”她将周临风往后一拽,“既然是个幌子,我们又何必充好人,不如将令牌放回去罢。”   地上黑衣人面面相觑半刻,周临风无奈了一声:“不是我赶你们走,你们还是回去找我爹说说罢,我看有人先一步的可能大些。说不准如今荆家楚家的也已落入那帮人手里。”说着将一块令牌还给楚朝如,打算把令牌还回去。   黑衣众沉吟片刻,为首的道:“那二少爷,我们就先回去告知老爷了,您保重。”   其余几人纷纷俯首:“二少爷保重。”便起身晃走了。   林间剩下七个人,风一起就显得有些空旷。阮亭拉住转身打算入山洞的周临风,侧脸问钟秀秀:“咱们当真要将令牌放回去?”   钟秀秀耸肩:“既然都是假的了,姐姐你要是想留着玩儿也没什么大碍。”   阮亭凝了她半晌,点头:“好罢,那就留着玩儿罢。”又望向段阑,“这位想必就是商国国君段阑殿下了罢。”见段阑微微颌首,又转向楚朝如,“这位姑娘是?”   钟秀秀一笑,揽过楚朝如肩膀:“这是我的好姐妹慕容朝,是献英的花客之一,姐姐多担待啊。”   阮亭望着楚朝如,折扇一扣:“慕容姑娘,幸会。”   楚朝如垂着眼睛,微微点了下头。 作者有话要说:   ☆、走过新晨初开   段阑和献英的队列被安置在城郊一处行馆里,马车先行在此门前落脚。钟秀秀将信函的事情同楚朝如提了提,她道既然已知了晏苏木去处,相见时再交予不迟,便留在了钟秀秀手里。   段阑与楚朝如先行下了马车,钟秀秀还是不太放心,推了推迟姗姗:“要不你一并住进去?”   迟姗姗掀着轿帘,左右看了看轿下回身的二人,勾出抹笑来,跳到楚朝如身边:“好呀,我就和慕容姑娘挤一间好了。”   钟秀秀将她包袱扔到她手上,段阑正投来恼意盎然的一瞥,她回了靥笑,祝他:“好运。”   *   护城河波纹正盛,浮出一片开阔的高墙斗瓦。巍俨耸立的城门前,贴着块金字匾,“千家村”三个字落得歪扭,似乎每一笔都非出自一人之手。   城门大开着,一旁也不见什么侍卫。   钟秀秀想起原文里献英就是给男女主培养感情的一个幌子,女君当初还是亲临其舍,是以没怎么交代皇城的样子,她倒是有些好奇。   阮亭向她微微歉意道:“实在不是我有意招待不周,主要是这村里太乱了,不太方便外扬。委屈你们陛下了。赶明儿小嫂子见着他,帮我致个歉。”   钟秀秀颌首:“好说。”   周临风开解道:“娘子别担心,我们陛下不太拘小节。”   他声线本就清透,语调又高了一些,话音刚落,自城门后面便一左一右探出两个小脑袋来。左边的男孩脸颊微微有些圆润,束着成人的银冠,略显老成。他眸子明净,嵌在小脸上,占去一半天地。他正上下打量了打量周临风,便小跑着投到阮亭怀里,皱起眉毛来,抬脸担忧地对上阮亭的眼睛:“嫣姐姐,这是哪来的登徒子啊,长得这样穷酸,穿得这样穷酸,你还被他口头上占了便宜,是不是很难过?”说着伸手抱了抱她,他个头有些小,尚不及腰,只搂在她膝上,满是一副同情安慰的神色,“嫣姐姐别怕,有我在,嫣姐姐不会被欺负的,嫣姐姐也不要伤心,我才不会因为这种人嫌弃嫣姐姐的。”   周临风一把就将小子拎起来,怒目而向:“你哪儿冒出来的,连我都没抱过娘子的腿。”   男孩冲他吐舌头:“嫉妒了吧你。”   周临风呸了一声,将男孩往旁边一扔,一下跪在阮亭身前,眼瞅着就要搂上去:“娘子——”就被阮亭一脚踢开了。   阮亭走过去抱起男孩,正往城门里走,钟秀秀和赵竹安跟着上去,周临风拍了拍身上的灰土,拽着阮亭袖子撒娇:“娘子,我也要抱抱嘛。”右边城门后的小男孩才腼腆地挪出半步,他打扮和另一个相仿,瞧着瘦弱许多,低着小脑袋,绞着手指,细声说:“小姑姑,你回来了。”   阮亭将男孩放下,把两个孩子往一侧门里送了送:“你们两个大早上的不好好听先生讲书,逃到这边来做什么?”   圆润些的道:“阿福哥今天在太和殿表演什么解牛刀法,先生他妻子去看了,先生就陪着去了,所以上午放假。”挠了挠鼻子,“下午慈宁宫那边李婶儿还办了个叶子戏大赛,先生他妻子要参加,所以也放假了。”   瘦弱些的眨了眨眼睛:“小姑姑,你不是说这次出去,会给我们找个靠谱点的先生过来么?”看了看拽着阮亭袖子的周临风,哀叹地偏了偏头,又望了望赵竹安,眼睛亮了一些,便上前两步微微一揖,“是这位公子么?”   阮亭也瞥了眼赵竹安,把瘦弱的扶正:“还说呢,我刚到那里,才知道人家早被别人请走了。好歹几年情谊,竟连知会也不知会我一声。”   赵竹安别过头轻咳了一声。   瘦弱的失落地垂了垂脑袋:“那这位是?”   阮亭:“是我偶遇的一个朋友。”她复将两个孩子往一旁送了送,“我还得招待客人,你们两个去找你们柳妹妹玩罢。”   瘦弱听话地拽起圆润的袖子,往大殿方向走,圆润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再望阮亭:“嫣姐姐,你别吃醋,在我心里,柳妹妹虽然很好,但还是比不上嫣姐姐一半的。”   钟秀秀问:“这两个孩子是谁啊?”   阮亭答:“是我大哥和四哥家的公子。”   *   日头正融,阮亭拿扇子掩了掩光线,领着几个人自另一旁侧门而入,辗转行过数几宫宇。沿途有零星的摊贩摆在墙边,到越往里间熙攘声越繁密,周临风的眼睛越瞪越大,阮亭忍不住解释了一声:“你们别见怪,我们这儿人太多,地方分不够,也没办法嘛。”   钟秀秀贴心地应:“好说,好说。”   待行过太极殿,周遭愈发凄清,长春宫的匾歪在门额上,石头的划痕盖过金字,在一旁萧索地改作“晋家堂”的名号。此时宫门正开着,周临风迎在第一个踏入,鞋尖尚没有挨过门槛,门内便一左一右窜出两抹银光,两位金带玉衫的姑娘各横着把剑到他肩上,正卡在他脖颈前方。周临风茫然一刻,就大义凛然了一句:“大胆,就这么对你们皇夫吗?!”   两位姑娘听着眉间一抖,不太买账,甚至将剑锋移前了一些。   周临风便软下笑来:“正角儿甫一登场,是总不太招人待见,这我理解。两位姑娘生得这般俊俏,想也是讲理之人,咱们有话好说?”   两位姑娘装听不见,目色阴冷地盯着他仍然悬在空中的前脚。   周临风抿了抿唇,讪讪退回到门槛后面。   阮亭上前向姑娘们作了礼,轻笑道:“夙月,夜曦,还望帮我知会我三哥一声,就说我回来了,带了些朋友,正逢喜事,想劳他打一对玉坠来充礼。”   姑娘们剑上还没什么要放松的意思,闻言只互望一眼,左边挂着银月耳坠的姑娘瞥一眼拢着眉毛的周临风,目光扫到阮亭:“嫣姑娘,我家公子一直以为,姑娘应是洁身自好之人。”   阮亭大方地笑了笑,和善着眼神要去拨开二人手里的凶刃:“三哥倒是总忧心这些有的没的。这人难甩得很,不过也不大碍事的,他就嘴上逞一逞快活。”   动作尚未展开便被右边裙摆缠着金乌的姑娘拦了回去,姑娘拧着两叶柳眉:“戚嫣,你有没有良心的?不要我家公子也就算了,偏要带一个这样,”满眼嫌弃的扫过周临风周身,“一个无一可取之处的人来,你不会以为你随便选只猫狗老鼠,我家公子都会死心罢?”   阮亭无奈道:“夜曦,他是我三哥。”   夜曦冷哼:“又怎样?”   阮亭叹了一句:“你们姑娘公子的这样叫,多生疏啊。”   夜曦眉间又叠上三叠,正要开口讽一句什么,她身后步履声轻微,随来一句淡雅的嗓音:“来者是客,夙月,夜曦,你们把剑放下。”   自影壁后步出的公子一袭水色蓝衣,腰悬一枚同云戏花坠,眉眼如玉,长发如瀑,伏在前胸的一缕发尾缠了个打成结的紫线。长剑倏然入鞘,夙月和夜曦分立两侧,为公子让出个视野来,他清雅的眸子环视了门外一众,钟秀秀在对上他面容时心下忽的一悬,脑中渐次浮起些影像来,公子目光亦顿在她身上,静谧只一刻的时间,下一瞬,钟秀秀就秀指怒向他一横:   “‘百闻千观知无尽’,怎么是你!”   公子本就冷峻的一张面容,嘴角抿得更紧了一些,倒是眯了眯眸子,清浅了一声:“哦?就是你要央我打一对玉坠来?”   钟秀秀闷沉地答:“恩。”   公子低眉思索了思索:“本来我晋家是非皇家不侍的,不过既然是你,便破一次格罢。权当是我的歉意了。”他侧了侧身子,向钟秀秀微微一示意,“进来罢,与我说说你要打一副什么样子的。”说着便要先行领路去。   钟秀秀顿着脚步,叫住他:“等等。”   他又回首:“怎么?”   钟秀秀拧了拧眉毛:“你不是那种被人搅了意趣就反悔答应过别人的事的人罢?”   公子淡淡:“不是。”   钟秀秀见他面上持着没什么表情,略一斟酌,又笑了笑:“罢了。其实,那些都没有我想的那么坏对不对?”   公子看了看她:“何以见得?”   钟秀秀抬了抬眉毛:“兴许是如今还处于最初的那段时间。”她拽上赵竹安的袖子,跃过两侧的姑娘,随着转身走进的公子拐向影壁后。   夙月和夜曦在身后将剑一横:“戚姑娘便就此止步罢。”   阮亭重重叫了一声:“三哥。”   身前的蓝衣公子径自掀了珠帘入室,没有回她。   隐约间,是周临风的一句:“就这还哥哥呢?娘子你不要理他,还有我陪着你。”   入了屋中,蓝衣公子自案前研着墨。方才院内本就清冷,如今屋中更是素凋,只架上书卷堆得热闹一些,到底衬不出气氛来。钟秀秀等在一旁,垂着眸子思索该描述个什么样貌的好,公子便闲闲顿住墨锭,眸中映着一片浓稠,似是随意道:“兴许无你所想之恶劣,不过也不见得多好罢了。”   钟秀秀抬了眸子,疑惑了一眼。公子仍旧专注在砚台上,手中动作又起:“当日我出堂作证,确是你们皇帝所邀,我与他先前也做过一码交易,但大抵与你所想不同。不过,那背国之证是假,他倒是一早就知道。”   钟秀秀抿了抿嘴:“我和他关系已经挺差的了,不劳你再离间。”   公子停下研磨,铺了张软宣,从架上挑了杆衣纹笔,舔了舔墨:“要什么?”   钟秀秀:“牡荆和竹笋。牡荆花开二十九瓣,竹笋层次七节。”   赵竹安添了一句:“刻上字罢,荆上刻竹,竹上刻荆。”   公子颌了颌首,挽了袖子,往纸上描去图案。窗纱被金阳晃得一片暖意,而屋宇轩昂,笼进房中大朵的阴影。一室安静,钟秀秀垂着脑袋想事情,手不由自主握上一旁赵竹安的腕间。赵竹安侧头望了她一眼,反手将她五指揽进自己掌里,见她眉间锁得艰辛,眸中似乎很是困恼,便问了一声:   “在想什么?”   钟秀秀似被惊回些思绪,茫然望了望两人交握的双手,面上有几丝赧意,倒没有收回手,讪讪道:“没什么,在想我爹的事。”   钟秀秀不过在想,当日段阑给她家强行判罪,所举罪证都出自这位江湖上人说“百闻千观知无尽”的公子门下。公子在原书中并不是个多么举足轻重之人,在后来的剧情里也并未多加提及,谁想竟然是诏国的三皇子,这个作者大抵又开新文了……   案前的公子笔上微微缓了一下,便照旧行云流水地勾描下去。赵竹安眼中有些疑惑,钟秀秀轻声道:“咱们三国一直偏安一隅,其实国君都不算好争之人,但是周丞相那性格不太符合这规律,如果周临风所说是真,那当初先帝我爹他们和他爹的分歧大概也在这个上面。”她微微一顿,又想起季舟临前说的有趣之事,越发觉得自己被他坑了,“虽然前一次段阑在之后特别混蛋,而且和周丞相关系像亲生父子一样,不过那没准是这之后四五年里被周丞相他说服了,兴许一开始,他是想和先帝一个打算,又或是,遵着先帝遗嘱,打算将周家除掉的。”   她呼出长长一口气:“所以没准他那时候要杀我家是做个样子,没准我爹他还活着。”   公子回勾最末一笔,置了杆,平淡的眉目向他们望了望:“来看一看可合心意。”   钟秀秀向前几步行至案边,一张白宣上左右牡荆竹笋,身形都向彼此弯了一弯,是寻思依偎的形状。钟秀秀眸间晶亮,较是满意:“真好。”   公子点点头,撤了镇尺,将画往案侧一放:“五日之后来取便好。”   钟秀秀应了一声,略微思索,还是加了一句:“我和你说个秘辛,你别把方才的事情讲给别人如何?”   公子眸光似乎随意地望她一眼:“那要看是什么了。”   钟秀秀微微向他凑近一些,小着声音说了句什么。公子听后目色一顿,神色略微探究,钟秀秀看他将信将疑,又眨了眨眼睛:“你有人一直跟着戚姐姐对不对?是不是真的,不日你便知道了。”   他抬了眸子看她,眸里一瞬幽深:“哦?所以,这原本便是我会知道的事情。”   钟秀秀无辜:“偷听到底不是很光明正大,如今是我先一步告知于你,你可不要反悔了。”   他眸里又一瞬平静,面上从来没有什么表情,只缓缓说了声:“好罢。”   *   阮亭将钟秀秀和赵竹安安排在空置的笼秀宫里,言及明日花信十番,行馆处段阑有个十二花的舞乐要献,彼时城中也是结彩锦缎,定然热闹,说二人可以去观览观览。   钟秀秀自死后醒来,对于节假的概念便只剩下窝在被窝,一时也有一些忘记先前是个什么光景,却凭空便生出一片苍茫的思念来。她一时想,她便要安心在此处了,而先前七年里的种种,有一日她可否会忘得干净?   街边房檐上都挂起彩绸,路边挎着花篮的姑娘水般涌在街上。花信十番似乎是诏国的一个大节,热闹得倒仿佛是新岁。钟秀秀牵着赵竹安走,街上如此情形的男女不少,倒无人特别在意。路旁几多糖人的摊子,钟秀秀一路挑了不少,倒不太舍得吃,只拿在手里图个热闹。   赵竹安随在一旁,面上有些无奈:“本来我也没剩什么钱财了,这次出来又轻装从简,你再买一些,我便要留下抵债了。”   钟秀秀脚下一顿,抿着声笑眨了眨眼:“一般不都是拿对方抵债么?你这样说,哪里吓唬得到我。”   赵竹安失笑:“你竟这样狠心?”   钟秀秀移了移眸子:“唔,没准。”   她藏着笑打算继续向前,却被赵竹安狠下力道拽回身侧,她听见他似是压沉着的嗓音:“瑶瑶。”   她看见他折着两抹浓眉,笑出声去:“你慌什么,我开玩笑的。”   却见他眸中轻动,凝进她眼里,眼底竟浮出些悲凉的影子来,他将她握得又重了一些,闲出的那只手搭上她肩膀,亦缓缓扣住。他微微垂了眼睫:“瑶瑶,我是不是待你没有他好?”他唇边凉凉一勾,就有些叹意,“我知我遇你晚了一些,所以一直并不甘心,也一直并没有打算和你说起,其实晏苏木他……”   钟秀秀截住他话端:“你这不是要和我说起了么?”赵竹安一顿,眸中略微复杂,钟秀秀有些无奈得笑了笑,“你竟然一直在乎着这些事?我喜欢你,不过因为你与我之前所想不同,而你要走的那条路,我很想陪着你罢了。至于先前的事情,我也有想过一些,可这世上总有无缘之人,能奈之何呢。”   夏日的暖阳被节气借去了热忱,变得稍显清凉。周遭来来往往,转瞬便消,只他们二人停在一刻。柔光妥帖地勾画在赵竹安身侧,揽得他深刻的面容都有些柔和。他微微舒展开眉目,手上力度缓了缓,又回握紧,轻声:“倒是我心狭了。”   钟秀秀仰了仰脸,对上他的眼睛,郑重地:“你要信我。”   赵竹安微俯下身,额间抵在她额上,噙出轻悠的一抹笑色来:“好。”   两边的人潮倏然停步了。   似是天地皆迟缓了几瞬,二人莫名往一旁看去,便见涌动的人潮向他们身后的楼阁聚来,楼阁上白衣飘飞着立了一个蒙着面的姑娘,姑娘手中祭出一把寒剑,剑端落了一盏白荷。姑娘清泠的声色隔着几丈高远掷地有声:“仍旧按往年规矩,谁取了我剑上莲花,可得我浮门崖一令,并向我索要一物,只要这世间可寻,我必为呈来。”   钟秀秀仰首而望,见那柄寒剑清光交映,剑身浮起细细的刻痕,柄端镶了几方黯淡无光的饰样,距离远了些,她看不出是个什么材质。   钟秀秀向赵竹安靠了靠,压低了声响:“你去把这剑索回来如何?”   赵竹安眉毛一挑:“哦?你喜欢这物件?”   钟秀秀咧了咧嘴:“看着好顽而已,凑个热闹么。”   赵竹安也是一笑,捏了捏她手心:“那你等我。”   周遭已有人凌步而起,攻向那姑娘。姑娘手中长剑倏尔一挽,那莲花一坠,又被她绣鞋顶住,来人势头便随着一转,一旁又有几人飞身而上。赵竹安也随着跃了上去,姑娘正脚尖一挑,又将莲花接在剑上,身形一转,避开迎面袭来几人,又臂上回揽,带着剑上莲花急退几步。   钟秀秀看着赵竹安正把几个还未站稳腰身之人施脚一绊,唇畔弧度才勾起半边,身子便倏然被人从身后箍住,嘴上被闷了块湿布,她眼见着一罩黑暗自脑顶铺开,紧了紧右手,低低警了一声:“糖人很贵的,别毁了我糖人。” 作者有话要说:   ☆、走过归路   钟秀秀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一驾不太宽敞的马车里。帘外是敛了气焰的日色,大抵已是下午。她面前坐着一围的黑衣人,臂上缠着紫巾,蒙面用的黑布堆在脖子上,一人拿着一个糖人,正含进嘴里。几个人似乎没有料到她会在这时候醒过来,无言地望了望自己手中的糖人,左手边第一个率先开口:   “姑娘,你别误会,我们思索了好几个时辰,这不是怕你醒不过来了,才帮你把糖人物尽其用嘛。不然这样贵的东西,浪费了岂不可惜。”   周遭几人纷纷赞同:“是啊是啊。怎么想到你竟这时候醒了。”   钟秀秀不太想理他们,给了一记白眼:“连糖人也不给你们买的主子,你们还效忠个什么。”   几个人摆出并不赞同的表情辩驳起来,一个说:“理也不是这么讲的,主人他平日严肃,我们这不是看姑娘你亲和可人么?”   一个说:“不错,其实主人他人还是挺好的,这不是让我们以礼相待,我们跟姑娘套近乎呢嘛。”   一个说:“是哦,姑娘你也别太紧张了,老爷他对你还是不会狠心的,毕竟……”   一个说:“唉,其实主子他这么多年,也很不容易啊……”   钟秀秀就没怎么再搭理他们,他们说得有些欢,把自家主子天南海北褒扬了一顿,正欢到兴头上,马车一停,黑衫的公子撩了帘子进来。大家的糖人都没有舔完,看见这公子脸色整齐一耷,默默将糖人遮了一遮。   这个动作其实没什么用,还欲盖弥彰,公子的脸色本就峻着,如今倒是显得不好了一些,但大抵是先前出过类似境遇,他没太多搭理,只走到钟秀秀跟前,钟秀秀下意识一避,却是避不太过去,便被他抓去了手腕。他指尖似乎夹着什么利器,随意在她指上一划便刺出血来,钟秀秀微一定神,才看见他另一只手里握着个刻着“荆”字的水骨,她指尖血迹滴在那方凹凸上,滚动几下,须臾就融到无形。   钟秀秀瞪眼瞧着眼前陌生的公子:“这是你到我家树底下挖的?你把小娟她怎么了?”   那公子抿着薄唇,见血迹消融后便撤了手,听了她问话也没打算回一句,径自又掀开帘子下轿,只临行前对车夫说了一声:“带去府上,爹要见她。”   马车晃晃悠悠地行起来,车里一众黑衣都微微低头,默默开始舔糖人。   半晌,终于有人忍不住嘟囔:“大公子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坏了。”   有人叹气:“可不是嘛,主要二公子这次也是太过火,估计大公子也正在气头上。”   有人就来安慰钟秀秀:“姑娘你也别介意,大公子他就这德行。等见了主人,你有啥问的再慢慢问哈。”   马车又停了。   大家的糖人还剩点收尾工作,静谧了很长一段时间,等大家纷纷把戳糖人的小木棍都扔到了窗外,仍旧没有人撩帘子露脸。大家面面相觑,十分奇怪,挨着帘子的兄台掀了帘子往外一望,哇了一声:“车夫他不见了。”身子探出去半截,“诶呀不对,车夫他昏了。”   兄台们挤在一起,很是惊异:“这么个小破马车,还能遇上打劫的呐?”   帘外就仿佛劲风一声,有什么影子在眼前恍惚是闪了一下,车内便瞬时倒下了大片。一眨眼之间,钟秀秀茫然地看着车内只剩下她一个清醒之人,她缓缓向帘外挪过去,残照的夕阳里火烧的红,土路两旁林木氤氲着一片,衬在彤云里变作一排暗晃的影子。   晏苏木立在马车前不远的地方,换上了一身她最习惯的霜白,和这崎岖不平的道路上沾染着的风尘实在格格不入。云眉轻敛,唇畔缓勾,他的眸光在她探出身子的一刹便撞进她的眼里。   钟秀秀立在车缘上顿住身子,脑中思绪缓了半天,才缓出一抹笑来,她似是感慨地叹了一声:“秀时尚早,秀月未升,不过又是公子救了我呀。”   晏苏木眸光一动,钟秀秀跳下车去,便离他又近了一点。   他还是她的公子,她其实挺开心的,可陡然见了他,也是有些尴尬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她想自己若是没有看那本II就好了,如今还能装装傻,可又想自己也不能那样不厚道,毕竟自己当初难为了他那么两三年,况且公子自与她不同,她也不太该单凭自己思绪去度量。   正低着头思量着,要不先将朝朝的信递过去,对面的人便已几步行至自己身前,钟秀秀一抬眸,他手拂过来,落在她鬓间,也不知别上了什么物件。她伸手探过去,才觉出是个木簪子,刻了一朵什么花的形状,她眨着眼睛看他。   他轻巧地笑了一声,笑音很低,笑意很柔,语调拿捏得很好,他说:“你当日说的那些话,还做不做数了?”   钟秀秀倏尔放心,手停在簪子上忘记放下来,只急切地点了几下脑袋。   时日过得很长了,可她大抵记得他说的是什么事。   她当年大张旗鼓地喜欢了他三年,每次讨好都被他不动声色地拨了回去,他说他终究要卷进段阑的圈子里去,却希望她可以过得平淡一些。那时候她不太明白他怎么这样执拗,如今却有些了然,大抵是因她娘亲的缘故,她娘亲如何死的,她本觉得她知道一点,而现在却是有点茫然,不过他当真希望她能够避开她娘亲的结果,而好好活着,她倒是明白了。   她最后一次去讨好他,拿着编了三层的绘心结递到他手上,他似往常一样叹着无奈了一声:“秀秀。”正要把结装饰在她书架子上,她便止住他。   她那时候也想了许久了,她也不是什么能坚持的人,也不是什么会胡搅蛮缠的人,也不是什么在本就不好说的地方斤斤计较得失的人,她觉得自己被人家拒开一次两次便放弃了也是不太好,可人家苦口婆心劝她这样久她仍旧死皮赖脸拽着不放也是不太好,是以折中了那么一个时间,跟她的公子妥协说:   “公子,这个物件你就留着罢。秀秀以后就不缠着你了。秀秀遇见你三年,喜欢你也挺久的了。可秀秀也不是听不进道理的人,公子既说无缘,那秀秀便也认命。只不过秀秀没什么经验,不知多长时间才能放得下去公子。不过自此以后秀秀倒是当真断心了。”   她说到这里一顿,公子握着绘心结的手缓缓收回去,眼眸垂着,倒是很认真在听她讲的样子。   她继续道:“可是,公子对秀秀来说很重要。除开这一层感情,公子还是很重要的。秀秀遭灾之后这几年,对秀秀来说影响很深刻,这些时候都是公子陪在秀秀身边的。公子说将秀秀当作妹妹来看,那便当作妹妹来看,以后秀秀也只当公子是哥哥,就希望以后相处时能与之前相等,别凭的生了什么无谓的隔阂,好不好?”   她灼着眸光望他,摆出一副恳切的笑来:“这绘心结,也就当是个见证了。林间风宿飞絮,逐流浮光百里,不过青山不老,绿水长伴。”   那日光景映在他撷了仙雾的眸里,那日他答了一个:“好。”   而今晏苏木见着她点头点得这样殷勤,笑意挂在嘴边,噙得深了一些,探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略略欣慰道:“那就好。”顿了一下,又戳了戳她发间的木簪子,“这是你娘的东西,听说是你爹给她雕的,如今归在你手里,到底算了了她一番心意罢。”   钟秀秀又摸了摸:“这个玩意,是她让你拿着认亲的罢?”   晏苏木似乎一讶:“哦?这个你也知道了?”   钟秀秀一笑:“哦,我知道的倒是比原先多了许多。”想起来什么,才自怀中掏了楚朝如的信函出来,递到他手中,“这是朝朝写给你的,我先前已与她见过,你们商讨的事情,兴许和我要做的有些交集,她如今与段阑一起,在诏国奉安。”   晏苏木接过去,颌了颌首:“我也正要赶去。”   钟秀秀嗯了一声:“荆家的水骨,是不是一直存在你那里?”   晏苏木疑惑:“你也要用水骨?”   钟秀秀眉间沉重地叹了一声:“其实我本来目的单纯得很,不就认个亲么,可如今另扯出些事来,暂时还没什么想法,不过以后兴许亦会用得到,也说不准。”   晏苏木敛着眉,思索了一瞬:“你跟在赵竹安他身边,也不用太费神想这些。”   她看出他一点忧愁,笑着宽慰道:“公子你也不必担心,我好不容易意识到自己有多想活下去,既然我对这些事其实好奇得紧,自然也会小心着些。”   晏苏木仍旧拢着些许担心,只淡淡颌了下首:“你可是要带段阑去伏山?我与你同去罢。”   钟秀秀笑着应下来,眼帘一晃,忽然道:“公子,”他眼神探过来,认真望着她。她手上握了握,抿出线笑来,“你们还在,我当真很开心。”   晏苏木一笑回她,又揉了揉她的发。   远处跑过来一程马车,也不知四空里浮过来了什么气势,两旁有树林的阴翳,总之是从先前没注意到的地方蹦出来四五个黑影,黑影身形玲珑,略显瘦小,长发各挽,看着应是女子。   钟秀秀吓了一跳:“哇,所以方才是这几位姐姐救的我?”   赵竹安从马车上掀帘下来,黑影姐姐们呜泱拥上去,个头小的蹦跶着露出个脑尖,能想象出姑娘嘟着嘴一脸怨愤的表情:“主上,你就这么把我们丢给一个大男人,你就不怕我们受欺负吗!”   钟秀秀默默望了一眼身后倒了一车的兄台们。   赵竹安司空见惯地从她们重重堵截里径直走出来,钟秀秀刚往前迈了迈脚,他就顺着将钟秀秀往自己身侧拉了拉。   钟秀秀瞪大眼睛望着他身后一排黑色的阵仗,酸了一声:“你挑暗卫挑得很精心嘛。”   赵竹安峻着脸一本正经:“这不是就这么几个百里挑一的,都遣去伺候你家公子去了。”   钟秀秀捂嘴:“赵竹安你不能这样,仗着你什么都不知道,公子他对你可是一往情深啊。”   不过钟秀秀仔细思考了一下II的内容,觉得说赵竹安对晏苏木一往情深好像更妥当一些。   赵竹安没理她,眼光一扫,脸色一暗,一伸手就把她发上的木簪子取下来。   钟秀秀扳住他的手:“你做什么,这是我娘的。”   赵竹安挑眉,瞥了一眼晏苏木:“哦?所以那个周临风说的故事,倒是真的了?”   钟秀秀将簪子从他攥得很紧的拳头里掰出来,眨眼:“那可说不准。”   她将他往他下来的马车拽了拽,就先奔过去了,便奔便问:“那把剑你拿到了没有?”   还没来得及听见他的回答,她已经撩开车帘,在座位上找见了装在黑木鞘里的铁剑。赵竹安须臾便跟过来,笑道:“怎么这么紧张这剑?”   晏苏木亦走过来,瞥见黑木上镶着的纹路,面上就有些了然。   赵竹安就不太高兴了。   钟秀秀觉得他不知道吃哪门子闷醋的样子也有些可爱,三个人在马车上安置好以后,方才黑影姑娘们散了身影,马车缓缓行起来,她讨好地将铁剑放在他手上:“这个么,是花岫姑娘的剑。”   赵竹安疑惑地抬眸,看了眼晏苏木:“这你也认得?”   晏苏木笑了笑:“我自然认得,我还借过她浮门崖的人,去对周家的紫巾,不过却是输了。”   钟秀秀附和:“而且那时候素印上法是跑到辽国都城里,有个什么水月节,她在晚上,让抢的是月光。”   她依稀记得是花岫把晏苏木往外一推,说公子面色皎瑕,更胜月光一筹,足夺月色风姿。   晏苏木这时看了看她:“你当真知晓了许多。”   钟秀秀吐舌头:“对啊,我历得和你们不太一样么。不然怎么会没事儿跑到颜初初身子里去?”   赵竹安抚了抚鞘上暗纹:“这和花岫有什么关系?”   钟秀秀:“就她仿佛是浮门崖的小姐,不过浮门崖的规矩是小一辈的都散到民间里去,谁抢到这剑谁归位,花岫她到底是嫡女,这剑自然能算她的。”她也在木鞘上敲了敲,那声响悦耳清动,也不知是如何雕琢成的,“不过剩下的事倒是看她自己的意思了,上次她就没回去。”   突然意识到什么,特意咳了一声,小心看向赵竹安:“不过她为啥没回去那个,那个你就别那么关心了……”   赵竹安却被挑了兴致,眼神飘向晏苏木,晏苏木似笑非笑地偏了头,瞟向帘外路边风景。   钟秀秀那胳膊肘戳他:“你那么好奇干什么,人家姑娘还那么小,你要是看着亲切,要不封个公主来当当?”   钟秀秀想自己是不是有点不厚道。   赵竹安似乎就恍悟了什么,眯眼:“怎么?我前次封的,难道还是别的什么?”   钟秀秀抿了抿唇:“封了别的怎么了,这次已再不似从前。”   赵竹安笑开,揽了揽她肩膀:“不错。”   钟秀秀又觉得不太对,紧张看到晏苏木,他眸子仍晃在窗外。她斟酌说:“以前是有万般不好,但是有些也是好的。我就是为了守住那些而回来的……但也不该偏要执着在过去……这个……”   晏苏木回过神,眸光落进她眼里,帘外天色已暗,她倒是能看出那里面盛着温絮晕染起的柔和,他笑了一下,简单唤她一声便止住她:“秀秀。”她却知道他明白她要说什么,他其实一向都会明白,而她嘴上惯常笨拙。她有些不知滋味,只觉得自己这七年仿佛没什么成长……   赵竹安握了她的手在手心,伏在她耳侧,轻声道:“我应了你,你也要信我,恩?”   她觉得赵竹安的目色灼了一些,她颊边有些烧。只垂下脑袋,回捏了捏他的手,浅浅答了一声:“恩。”   *   夜色已深,他们在沿途一家客栈停了一晚,第二天一早直奔伏山。   段阑,迟姗姗,楚朝如,周临风和阮亭已然在等在山脚下,周临风就阮亭的到来欣慰地感慨了两句,阮亭就一副被迫而来不太情愿的样子。   钟秀秀想,这对其实也不错。   钟秀秀冲周临风一挑眉:“你爹自我家树底下挖出个水骨,也融得进我血液,不过荆家的水骨其实一直藏在我娘那里,如今自然是公子在存着。你猜你爹挖出的那个水骨,他是拿去干什么的?”   周临风皱了皱眉毛:“你怎么知道一直藏在你娘那里啊?”   钟秀秀耸了耸肩:“说来话长。”又望向楚朝如,“朝朝,你要不要再用你的血试一试那两方段字的水骨?”   楚朝如茫然地看了看她:“瑶瑶?”   钟秀秀向面前的众人一笑:“先前不说朝朝的名字,不过是怕周家人听去找她麻烦,如今倒是没有什么了,朝朝她实叫楚朝如,荆家和楚家,我爹和她爹,确实很好。”   迟姗姗眸光一闪,就联想到什么,周临风便一个激灵:“所以,就是那个……被除了名的皇室公主?她娘?”   楚朝如有些不可思议:“我娘她?”   晏苏木已兀自掏了水骨出来,钟秀秀接过来,递到段阑面前:“要不,还是段大陛下再试一试这一块?”   段阑没来由地往后一退,眉间深锁,幽幽盯住晏苏木:“你怎么说?”   迟姗姗眸里忧心,却上前握住了段阑的手。楚朝如望了望他们交握的十指,终淡淡笑开。   晏苏木缓声说:“我长你两三岁,不过幼时身子弱,看着并不那么明显。只是你兴许不太记得了,虔妃娘娘在周夫人来前便一直宿在冷宫里,她其实早便心疯了。”   段阑唇上一抖,须臾就划破了手指,血珠顺势滴落在凹凸不平的水骨令上,荆字上红光一现便淹没在一片冰白里,段阑一张俊脸也倏尔煞得惨白。   迟姗姗咬了咬唇,握着他手的力度更紧了一些,生怕他挣开。   晏苏木又说:“大抵没有一个母亲希望看见自己孩子拖着病羸的身子,可冷宫里蔬食怎会如人意,直至周夫人……”   段阑打断他:“虔妃娘娘疯了,周夫人她还能跟着疯不成?”   钟秀秀接道:“虔妃就是寻个心理安慰,她喊谁儿子有什么不同?反正宿在一处,你也好公子也好,难道不都是我娘来照顾的?”   段阑一敛眸,却轻轻回握住了迟姗姗的手。   迟姗姗说:“起码丫头她还好好的,先前的你再悔也是没有什么用了。”她叹了口气,“先前没有用了,可好歹以后,你还可以小心些不是?”   段阑嗓中苦了苦:“我……”   钟秀秀仔细看了看他神色,将水骨递在他手中,他眼中有光色一闪,她向山弯处一指:“那边有个参天古树,再前行十丈远便是入口。其实倒不是什么藏宝贝的地方。不过是处四家合葬的墓穴,天下初分的时候,四家生死相依,便修了这么个东西,来当个象征。不过岁逐时迁,中间太多隔阂了,如今早没人记得。大抵我们爹娘发现它也是个偶然,你要不要,进去看看?”   *   三日以后,钟秀秀和赵竹安去取玉坠。   晋三公子的手艺自然没什么话说,再者钟秀秀其实也不太会看这个。不过玉质圆润如滑,冰透似莹,是一副瞧着就很好的样子。   引线有些长,赵竹安一派高岸,坠在腰间倒没有什么,她身量矮了一些,总觉得那么些别扭,只把线围着腰间玉绦缠了几小圈,如此她与他走一起时,她总爱向他凑一凑,玉坠叮当响在一起,听着能哼出韵来。   那日水骨具在手,大家就去墓穴里看了看,找见一副楚朝如娘亲当日的绣图,上面还有钟秀秀她爹和周临风她爹的提笔。这一众人,难得凑了这么多在一处,就可惜闻青庄还可怜地守着金銮殿,钟秀秀拽着段阑去把晋三公子也拉了过来,一群人围着分析了那么几天。   如今热闹过去,大家准备暂告分别,各自先行归去了。   钟秀秀和赵竹安出了标着千家村的宫殿,一路行至客栈前,这两日为着寻楚朝如方便,辞了阮亭的好意,到底搬出来住。如今街上人烟熙攘,不知藏了多少家故事。日头掺了点秋色杂意,钟秀秀望了望沉了色泽的艳阳,正打算感慨一句什么,就见着二楼仿佛是他们房间的窗框上,盘腿坐着个什么人。   其人一身黑衣,身上裹了个斗篷,大概是怕一旁人看出什么端倪。不过他身处的位置已经足够端倪了,况且斗篷缝隙里还露了帆布鞋的一点小头。   赵竹安随着她望见了其人。   钟秀秀咳了一声:“看来……我有朋友来访啊……”   其人本来靠在窗框旁正有些无趣,瞥见钟秀秀便身形一晃,就至身前。钟秀秀拉着赵竹安往后连连紧退几步,伸手一隔两人的距离:“季舟你这不对吧,你怎么就这么自信呢,自己的世界就随便开挂啊?”   季舟就拉过她手腕,向赵竹安示意了一下:“这人借我一会儿。”   钟秀秀很委屈:“大神,咱们交情这么久,最后我就沦落成这么个地位啊?”   季舟就把她拉到一旁,小声说:“我好不容易给你找着这么个世界,作者唯一留的小执念就是要她笔下的那几个心血过得好点,这样发展下去也应该不错,不过你首先得跟我走一趟把段阑拉过来。”   钟秀秀抿着嘴:“喔,果然段阑他也是历过一次的人吗。”她问季舟,“你现在是个什么时间点,是把我送来之前还是之后啊?”   季舟默然了一会儿:“好之后了,我刚发现你不把段阑拉过来作者的愿望就实现不了,那样你到五年后会在本来那个时间,难产死掉。”   钟秀秀消化了一刻,要蹦起来的样子:“呀?男的女的?可爱不可爱?我最近还想呢,要是女的我打算给取个……”   季舟没打算再废话就把她拉走了。   ***   商国的皇城规模是最接近宜国恢弘的一个。   洗尘宫里长年都有一种阴霾,似经历了历代帝王无数声哀叹之音,弥望在高宇横梁之间,集成一方广硕的罩子,无形游荡在这四周。   段阑站在殿中,他身旁架上放了柄长剑。漆红的剑鞘与萧瑟的宫墙似乎辉映,他自大开的扇门望开,有层叠而出的宫墙院落,远处尚留着些青山的影子。   他早就没有了最初的模样,再记不起骑在宫车马前鲜衣的少年。房中没挂日历,钟秀秀想这兴许是楚朝如刚死的时候,这个作者什么都不太好,唯独死了就是真死了这一点不错。   她从他身后向他走近,男主光环太过强大,他竟然觉察出她。   钟秀秀说:“哟,七月十四是不是还没到呢?地下好生热闹,我怕陛下一个人怪孤苦的。”   段阑笑了笑:“你来带我走么?”   那笑太过勉强了一点,钟秀秀有点看不下去。   不过他似乎如释重负了一点,他说:“太好了,原来还有这样一个方法。我想了许久这件事,可我没有办法。这世上是不是当真有什么神魔仙鬼,竟至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身子。连死都不让我死,是因我再还不清了么?”   钟秀秀拔出架子上的长剑,她做出沉思的样子:“我觉得不是那样。”   段阑抬眸看她。   她说:“可能是因为上天太过自私了一点,只想让你按她的意愿而活。”她抬了臂,执着剑,脚步向他靠近了一点,“但是你不要管她,不要管她就可以了。她自私,你不要跟着她一起自私。”她脚下还算沉稳,手上却有点抖了,她淡淡说,“段阑,我们可以就活我们自己的。”   段阑就站在那里,看着她一步步逼近,他没有动,钟秀秀想那对他一定很不容易。   剑锋刺进他的胸前,她手上不太稳,而他顺着向前迈了一步,身形却一个踉跄,跪在了地上。   他眼中模糊,低声向她说:“姗姗……我至今才明白我一直放不下姗姗……可如儿怎么办?我已然欠了她那样多……”他气息减弱,说起来有些费劲,却仿佛憋在心里很久了,止不住要倾诉出来,“若可重来……那一天,我不会应周伯父之言,派人去抢封雪镶千秋,如此……”他闭了眼,只剩下呓语,“如此,好歹如儿,便可好好的……她和我说起过那个尉迟,若那人没有死,他们定可好好的……她自不会携着恨意而来,你也……不会枉死……大哥也不会置我的气,我也不会……哈……竟都是我……一手造出的孽障……”   他扶上胸前的剑,又一把□□,他跌躺在地上,眼中映出的是屋檐露出的一点金色:“这一切这样荒唐……我可还是我自己么?……竟没有人来拦我……青庄他都没有……”他又闭上眼,是打算沉入永眠的神态,“你说的没错,我该活我自己的……我该将姗姗拉回来……若我当初回身一步……她亦不至当真与周临风成亲……我……”   钟秀秀还在想他死前话怎么这么多,片刻他就没有声息了。她想他再醒来时看见一切竟真的重来,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情。又想起,自己回去兴许可以问一问。   大殿空旷,只余她一人,有侍卫顿足惊呼,却看不太见她。   她最后望过那层层山河。   她想,若段阑有朝一日可以再站在这样的地方,他眼里,会不会换做锦绣铺张。   他身边,又会不会如昔日熙攘。 作者有话要说:   ☆、身外   大厅中一片空落,冷清的日光自玻璃墙一层过滤,剩在房中只零星的几缕。几张木白的桌子散在房间中央,坐在椅子上的是个穿着灰色圆领衫的男孩,大概不过四五岁年纪,却失了正常年岁时应有的活泼,一副筋疲力尽的模样,正趴在桌面上闭眸养神。   门外也有些热闹的欢笑声,倒没有人注意到此处。   我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叫了一声:“0285。”   他本是向着我的一张脸瞬时埋进胳膊里去,我觉得有趣,仍旧拽着他单薄了些的袖子,摇了摇手:“0285,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没有理我,身子都往远离的方向挪了挪。   老爸寻来的孩子大多都是孤儿,而他有些不同,他是被父母送来的。他父母如何知道老爸这里缺孩子的,倒是不得而知,不过既然养了这么大,却又生了丢弃之心,大抵比一早便被抛开的要寒心一些。他似乎悲观得可以,又不知道哪里来的执拗,惯于游离在人群之外,偏偏老爸又说他脑中色相开阔,别人觉得他特殊,也不太爱理他。   好在色相开阔的还有我一个,我想我们之间处得应会很合得来。   我搬了把椅子坐在他身边,手上拽着他胳膊,并没有打算放开。我歪了歪头,将脑袋往桌子上躺了躺,自顾自地说起来:“我是0023,不过我还有自己的名字,我叫洛容。老爸说你是被父母送到的这里,那么你也应该有你的名字对不对?”   他没有理我。   外面的吵闹声渐渐冷静下来,大概是到了午睡的时间。   我眨了眨眼睛:“你不想有名字也没有关系,其他人本来也就有个代号的。不过老爸不太喜欢那么叫,所以才给他们起了些名字。”我故作深沉地叹了一口气,“但是呢,你却不愿意告诉老爸你的名字,可你本就是有名字的,老爸也不要随便给你起,就一直叫着你代号。他每次叫的时候都好不情愿的。”   他的胳膊微微收了收,脸又侧回来一点,露出半睁半掩的一只眼睛。他睫毛有些长,眼白还透着淡淡的蓝色,声音闷沉沉的,还有点哑。他问我:“洛容?是怎么写的?”   见他应了我,我有些开心,掰过他的手来,他并未有多少抵触,我认真地在他掌心写下我的名字,又将自己的手掌递到他面前,笑嘻嘻地说:“喏,该你了。”   他眸光在我手上顿了顿,却将手收了回去,恢复方才环抱的姿势,半垂着一张眼,良久才费劲地拼出两个字来:“檀杨。”   我不满意:“檀杨?什么檀?什么杨?”   他仿佛有些不太耐烦,皱了皱眉毛,就简短地提示了一下:“木。”   我满眼的惊讶,夸张地张大了眼睛:“这么个檀杨?可这是什么杨?我就听说过白杨,青杨,黑杨,难道杨不都是带颜色的吗?”我做出一副苦恼的样子,拧着眉毛认真地思索着,“你爸妈叫你杨,怎么能不带颜色呢?是不是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颜色?”   他大抵也看出我是故意而言,不太打算理我。我不依不饶地追着问过去:“哎,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颜色?”   他已经又把头埋进胳膊里,我嘟嘟嘴:“哦,你不答我?那我就按着我的喜好,叫你紫杨成不成?”   他没出声,我霸道地自作主张:“哦,原来你这是同意的意思啊。紫杨。”   他又抬了抬脑子,甩出一句:“不是。”   可到底没有阻止我叫他紫杨。   *   洛容又在做那个梦了。   梦里她和檀杨还是最年幼的模样,梦里他们才通了姓名,未来在眼前,仿佛能够延展出无限多的可能。我在一片黑暗里,看着梦中情景缓缓逝去,能感受到洛容心上狠狠揪拽出的悲伤。我不觉得有多累,可自身的意识已经在无可挽回地淡去。   木窗外的艳阳被树荫隔开,仲夏的时节里,草间还贴心地添上了虫鸣。有鞋履摩擦石道的声响,响得轻微而小心。洛容在这时候缓缓地敛开眸子,眼中有一处朦胧的惺忪之意。外间走进的人今日着了一身灰白的袍子,金丝的边线游走在日景之中。   洛容才支起身子,正回揽着神识,来人坐在榻边,扶住她肩膀,似是歉意道:“我来的不巧。”   洛容睁了睁眼睛,将那人面容悉数映进眸中,也令我看得真切。那张脸仍旧余剩下檀杨浓重的影子,只是眉目都柔软了一些,便是抿着嘴的样子,也能生出几丝亲切。那其实是洛容希冀过的模样。   洛容淡淡地扬了扬嘴角:“你来得很巧,子旸,我方才正梦见了你。”   那人挑了眉毛,唇畔绽出些光华来:“哦?梦见了什么?”   她向他的肩膀靠去,眉目浅浅的,掩去些哀重,只留了怀想:“小时候的事。”   我能看见他眸光盛着的温婉流光,可她所说的那些都是些他不曾记得的事情。他还算不算是檀杨,其实都没有个说法,然而洛容心里开心便好了。虽然我从前不曾想过,可如今却越来越觉得,他该想起来,那样的结局总该好一点的。   但我已是无能为力。洛容她舍了我。即便她不舍我,那样千亿分之一的可能,也不该是属于我的。我本便是犹疑下留存出的不尽完满的一个部分,如今又更加残破了。   而若不是见过我完满的样子,我兴许连自身的存在都不会明白。   *   如果我当真有一个名字,那大概是0023。   我一直想着我是洛容。   毕竟起初,在她还小的时候,我们之间本就没什么分别。   大概谁也没想过,对接输入的信息能在脑内自行组装成另一个人格。而这个人格明明是依照其本身的人格而附着起来的,却又说并不是她。   这些事情,在最初就有过伏笔了。   第一次遇见季舟的时候,他藏在檀杨的身子里。不过那一副懒散的眉目与檀杨相去甚多,我须臾便瞧出端倪。我带他偷跑进老爸的资料库里翻找关于宇宙论和世界关联的资料,他却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随手翻着几沓纸张,突兀地问了我一句:   “那么多东西跑到你的脑子里,你受得了么?”   我不明所以,但是想到自然是有人受不了的,老爸找来的那些孩子,接受的大多不多。而我既然全数照收,那应该就是受得了的情形,况且事已至此,怎么又要问出这样的问题?   后来我才想通,我受得了不过是因为年岁太小,等洛容越长越大,我与她的分别就越加明显。到有一天她当真受不住我,兴许我和她便成了两方完全独立,然而没有到过那一天,她将她受不住的事物删删减减,只留下我半吊子地宿在她脑中这片空间里,实在想不明白自己该是个怎样的存在。   而我意识到这些,也是很晚的时候了。   幼时,季舟来得很勤。我度过的时间是一个轴线,却不知道于他来说是什么个情形。他说他总回到他的世界中的同一个时刻,有时他也不能清楚他回去的是不是他本该的世界。   他来的时候我们大半都消耗在资料库里,有时他翻资料时的表情是独有的认真,我陪在旁边,其实没什么事可做,却又不太想找来什么事去做,想到檀杨的身子里宿的竟然是另一个灵魂,而我与他可相处的时间不多。所以和他相处的时间里,每一个时刻我都不太想错过。   再想一想,那段时候真是一段神奇的光景,只是当时的我还没有闹明白,我在洛容身子里,也近乎一个相当的存在。   有一阵子我恍惚地意识到,其实我有些盼着他来。虽然是借着檀杨的身子,不过他比檀杨话多一些,但总归是我话最多。我甚至有那么一刻在想,若是季舟当真逃出来,他会是个什么模样。他所描述的那本小说,当时还没发表开来,有几年我偶尔就会在网上找一找,而这样明显的期冀感,却被我忽略掉了。对着檀杨的时候,我知道心里是欢喜的,可意识上却没什么波澜,在我有些盼起季舟的时候,心中却没有了什么动作。   可那些都是转瞬即逝的东西,我怎么注意得到呢?   后来檀杨丢了,而季舟他并不常来了。   要找檀杨,这几乎是作为洛容的一种本能。   找不见他的世界,便试图去捕捉些游离的意识,荒谬地想着兴许便有什么奇迹在里面。   而这时我迟疑了。   我觉得并非我在想什么。   捕捉过的那些意识里,大多十分短浅,一股执念维持不了许久。只在刚开始的一段时候里,揽回过一个姑娘的神识,她宿在一个七岁的女孩身子上,那女孩被撞过脑袋,已昏迷不醒很久了。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满眼的茫然神色,还有些惊惧,险些吓得要再晕过去。我尽量和善地出声安慰说:“别怕别怕,我是好人,这是好地方,你安全得要命。我叫洛容,你有没有什么名字?”   她转着眸子思索良久,才迟疑地答了一声:“我叫秀秀。”   我感觉到自己微微挑了挑眉毛:“喔,秀秀?就只是秀秀?没有姓?”   她似是拘谨地摇了摇脑袋。   我就听到自己轻笑了一声:“啊,这样。虽然别人也不太叫我的姓氏,可单叫秀秀总觉得好别扭。要不你姓钟怎么样?不是总说钟灵毓秀么,钟秀秀是不是听着还不错。”   大概是在那么一刻我第一次清晰地觉得不太对劲。   因我第一句话明明很想问她“你是不是也来自什么小说”。就算并非每个人都那样明白自己身处别人的戏文里。   秀秀的小说那时候也还没有开始。   到后来,我终于在书本上看到季舟的名字。那真不是多好的一个故事,我想他在那里面呆的肯定很无聊又很无趣,可我仍然把书留在了我身边。只在闲暇的时候拿出来翻一翻,在想他会通常回到哪一个时刻去。   而那时候,老爸的宏图刚完成了一个小角,实验楼里的大家纷纷凑热闹做内测,我问起秀秀要不要去一个子世界练练手。   她想了几天,说到季舟的那个世界。   于是我便又恍惚起来了。我想到,我竟然把一本没什么嚼头的书看了许多遍,兴许还是挺想他的,既然挺想他的,其实我也可以进去看一看他。可我这么想着,却突然发现,如今再不是我想,便能够付诸在实践上了。   秀秀进到季舟的世界里,我隐隐存了点期望,想季舟没有逃出来,也许只是差在一个契机。而今,秀秀或可成为那个契机。   我一直在等秀秀回来,而她还没有回来的时候,却来了另一个人。   而我已然只剩下一个意识,正刚刚试着接受把自己和洛容区分开来。   洛容晚上习惯睡在实验楼里,她那天正刚起床,而7194实验棺里又捕了个新的意识来,那几天她忙得很勤,这次又险些穿着睡衣就跑到实验室里。   而等她跑到的时候,却发现“她”已然在了那里。   她愣住了,我也有些愣住了。对面的姑娘宛然和洛容分毫无差的形容,甚至连马尾的松散程度都如出一辙。不过洛容适应性很快,只惊讶地问了一声:“你是谁呀?”   而那姑娘严丝合缝地卡在同一时刻问出了这句话。   洛容顿在那里,一时惶然无措。周遭围起的人潮都是惊异的神色,面面相觑着不知该说些什么去辨别的好。   而从人群后方,忽而挤出一个黑影来。   楼中的人我大都见过,而这个人却没有。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甚至连他从哪里挤出来的都没看清,他来的方向是房间中的死角,那些人顶多是被后来者挤进去的,只有他费劲破开了一重一重阻挠,倏尔行至焦点面前。   他一张眉目深刻,棱角勾勒得柔和,眼神却是浅浅淡淡的。穿着黑T恤,大热的天还罩了层黑卫衣,黑色的七分裤,并上一双黑色帆布鞋。他甚至也没说一句话,就径直走到对面与洛容形貌相同的姑娘面前,拉过她的手,便打算往出走。   他一双眸子里也没多少波澜的色泽,只是有那么些许的无奈,却也透着点慵沉的味道。那一瞬间我忽然想到季舟。   而被拉住的姑娘脚下死死拖住,眉毛绞了几叠,眼上死死盯着他看了一看,使劲把他往回一拽,似是一副十分生气的样子,怒嗔一声:“好哇季舟,你作弊!”   而那人也不再固执拉她往外,仍是无奈地叹了一声,一垂眼,又仿佛那一瞬间便忽然换了副神色。洛容听到季舟的名字,略显好奇地望过去,可我看到他的眼睛里,却觉得有些和方才不太一样。   他微一耸肩,只看着对面的姑娘,一副你奈我何的神色:“怎么作弊?这不都是我自己么。”   对面的姑娘身形一瘦,那副面容没有什么太大变化,只是较洛容如今略显年轻活泼,而身上倏然也换了一身行装,是一水儿的白衫白裤白鞋。她急跺了几次脚:“不行,这不能算!签上我还是要用画的!”   而对面男子微微挑眉,笑了一声:“那你就画呗。”   我有些怔住。   其实这一笑也不算太张扬,可对于我记忆中的季舟来说,还是太过浓烈了一点。他在我印象里一直是一种漫不经心的状态,宿在檀杨的身子里,面上也不会有太厚重的表情,皱个眉毛也是浅显一点,而这样的笑容,即便唇边弧度不过轻轻的一弯,但仿佛是十分开心的样子。   而姑娘似乎并不太乐意,仍旧怒气冲冲地瞪着他眼睛:“好哇,那我就要把你画成一头大黑猪。”她鼓着嘴,眼里全是不怀好意的神色,“然后把其他的证件都封进真相墙里面,就把这个签留在魔法准则里。等以后一传出去,就知道当年是一头蠢猪拐走了他们的造物主,没准儿那时各种题材里的大坏蛋,都拿那头猪来当象征!”   男子双手一插兜,故作忧心地张了张眼睛:“哦?这可得让我好好想想了,该怎么把他们的造物主画得足够白痴,才能让他们理解她竟然能被一头猪给拐走。”   姑娘磨了磨牙,一扭脸:“我算看透你了,我当初居然还和别人说人家性格没你好!”   男子眼角都有些弯:“哦?”   姑娘面上一顿,一指他,气急败坏:“你,故,意,的。”   男子无辜:“我还能故意到这上面去?”   洛容在一旁不可置信地抿着嘴巴:“你们到底是谁?”   忘我的两个人才一下顿住,姑娘捂了下嘴,歉疚一笑:“哎呀,不好意思。”   洛容心中很是茫然,却又有些零碎的想法涌动出一线希望来。姑娘换成一副嬉笑的嘴脸,冲洛容吐了吐舌头:“是不是把你吓到了?你别介意啊,我就是别的什么世界里来的,在我们那个世界里呢……”姑娘做出思索的样子,组织了一会儿语言,“其实我才是洛容吧,不过我不喜欢檀杨,喜欢檀杨的那个洛容呢,她现在不叫洛容了……”完全是一副没有组织好的形态,洛容仍旧茫然地看着她,她笑着眨了眨眼,“唉,说起来好麻烦的,你现在已经二十五岁,再怎么样也来不及了,”她歪了歪头,“就只剩下跑到那个子世界里作为荀戎和梁子旸在一起的办法。你的世界里季舟也会跑出来的,等他跑出来以后你去问他好了。”   她摆出郑重的姿势拍了拍洛容肩膀,然后又咧了个笑容:“多谢配合,那我走啦。”   说完身形一散,而男子也随着不见了。   洛容其实没有太听懂她在说什么,真正明白要在季舟逃出来之后了。而我却仿佛有些了解,那姑娘其实是我,在另一处世界里,作为洛容存在着的0023,她用另一种方法找回了檀杨。我曾想过,我与洛容,兴许是幼时的小姑娘两种未来的可能,如同生或死一样,而那姑娘的世界里,她让它们同时存在着。   那大概是最完满的一种结果了,在她出现以前,我甚至不曾想过。   *   洛容近来十分嗜睡。   她在很努力地忘掉一些东西。   她终究不希望麻烦季舟,但到底哪种更麻烦一些,其实也没有什么说法。   我想这大抵是我最后一次看着她的梦境。   梦境里,她大概□□岁的样子,背着个挎包,和檀杨瞒着老爸去坐公交。   公交车自城北绕到城南,她和檀杨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陪着一辆车走了好几个来回。司机都有些踌躇,犹豫着是不是该叫个警察来领走,洛容觉得自己太不好意思了,拉着檀杨换了一辆车。   观光车围着城中心几个遐迩的景点,解说的声音自司机旁边的喇叭里不急不慢地传出来,古城被装填了时代的色彩,拥挤的人流下簇拥不出昔日威严,不过墙角下偶尔的斑驳依稀还能映出历过的一些岁岁年年。   洛容靠在檀杨肩膀上,玻璃窗推开一个小缝,有风撩起她额旁碎发。   日光浓烈又冷瑟,外面是一番热闹的世界。   车中暖风响在头顶,洛容望着路旁匆匆而过的行人,想从他们的神色里读出一些什么,又仿佛只是单纯地旁观着,她忽然缩起身子,眼里有些空荡,挨着檀杨说了一声:“好冷。”   那时候,我和她的界限还很模糊。   檀杨侧过头望过来,他眼神中和方才有些不同,他将车窗关上,外界声息一夕湮灭,他搂着她的脑袋,轻轻安抚着:   “别难过了,我不是还在么。”   洛容转了转脸,很仔细地看了看檀杨的面容,忽然笑了一下:“季舟?”   他没有答话,只将脑袋轻轻靠了过去,随着洛容看了一会儿沿途光景,偌大的车厢里,两个人缩在一个角落,和身旁天地仿佛隔开。他似乎随意地开口,声音好轻,轻得在记忆里沉淀不下,以至我已经遗忘了好久。   他说:“我还在,你也要在啊,洛容。”   我有些分不清,这到底是她的梦境还是我的。   只是我想,我大概要走了。   我想起另一个世界里我会和他的模样,我想,那样真好。   最后的画面中,洛容似乎开口答了一声什么。   只是我没有办法听清,也没有意义去想起。我只是想到,就算我们没有遇到,其实也可以各自活得很好。   就如同他在这以后会度过的每一个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   ☆、戏外   温走走和虞淮一起来医院看时楚皓。   我躲在门外,兴致勃勃拿手机拍下这个世纪性的画面。   一个多月以前,走走仿佛突然变了一个人一样。   纠缠了四年之久,她居然说分手就分手,实在让我对她的认知在一夕之间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那阵子,我有时想,先前一定是我看错人了,走走这么坚决果断的态度,怎么配得上优柔寡断这个词啊?不过同时我也很好奇她到底为什么会分手,所以还特意跑了好几趟,想了一堆说辞去质问季舟。   这是冠冕堂皇的一个理由。   还有一个理由呢,因为前好几年到那一阵子,我一直以为我喜欢季舟。   我甚至隐约记得,小时候我们是邻居。   这个隐约真的十分微妙,好久以来我也搞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小时候的事情竟然可以模糊到隐约的程度。我只记得那时候我和他是对门,他第一天转来我们学校的时候,我和同院的一个朋友放学回家,他就走在我们后面不远的地方跟了一路。   我和朋友有些踌躇,后来他还跟着我上了楼,我更加踌躇,结果才知道原来他只是在回家。   有个邻居是同学,很多事情就好办很多了。比如我没带钥匙可以去他家,我爸妈晚回我可以去他家,他家没人也可以来我家,一个楼道阻隔不了太多,甚至成了一座桥梁,把本会陌路的两个世界勾结在一起。   按道理来讲,没有多少人的人生能活成一本小说。不幸我身边就有那么一个,是以我注定是个平庸的陪衬,不过每当看着走走的生活波澜壮阔时,我都好庆幸自己只是个陪衬。   走走转学过来,已经是小学五年级的事情。   在那之后的每个圣诞节,我们都会去小区中央摆的圣诞树上偷铃铛。走走很喜欢铃铛,她跟季舟说,铃铛会帮她找到他,无论隔开多么远,时间或空间。那段日子仿佛很长,但其实也没有多久,走走曾经觉得未来很遥远,她以为我们会经过很多个漫漫无期的圣诞节,本来她和我说,等铃铛能串成个门链的时候她就去找季舟告白。不过她没等得及,只有半个门链的时候就去了。事实证明她一开始的想法还是很理智的,只是长大些就变得患得患失,然后执拗,所以冲动。   在那之前的圣诞节里,我通常是和季舟去偷灯,后来保安看不过去,就到路边小摊买了两个晴天娃娃送给我们。虽然至今我也不太明白保安的逻辑,不过那个晴天娃娃我一直留在书桌上,可能也是因为没什么扔掉的理由。   我对感情这种东西一向很迟钝,我也没想过我是不是在喜欢一个人,小学时同学都爱扮出人小鬼大的样子,起哄时毫无顾忌,被起哄的人也没有之后初高中时表现得腼腆。何况那时候那么小,起哄只是起哄而已,谁也没打算多当真。   况且走走转来之后,他们大都起哄她和季舟。   我有时候想,走走就是被他们起哄着,才弄假成真。而且她居然弄得那么真,我一度觉得实在不可思议。   初中离家远,我们一致选择住宿。临走时我拖着行李去找季舟,他还在房间里收拾东西,书桌上大都扫空,而那个晴天娃娃孤零零地摆在角落里。   我随口说了一句:“你还留着啊。”   他也随口嗯了一声。   然后我又随口那么一说:“你收起来吧,待会儿再掉地上。”   之后我就不记得。   有时候我真羡慕那些活在别人故事里的人,他们的每分每秒都有千万个人替他们记得。可我们自己的人生,过去之后就只能剩下一些突兀的片段,大多都不是特别重要的时刻,却不知为何记得尤为深刻。   初中大多是崭新的面孔。   各人的小圈子片刻就熟络起来。   圣诞节并非每年都回得去,走走拜托了院子里的一个爷爷,门链还在坚持不懈地延长着。   我将晴天娃娃带来了,床头不让放杂物,不过挂在晾衣杆上老师倒是不会管,宿舍里的大家也都是很喜欢,本来也没有把它当作什么特殊的东西,就如同枯燥重复的每天里一点与众不同。有时一天累下来,有人就去杵杵娃娃,叮当声隔了阳台的玻璃传给床上的大家,像是一剂调味。   初一之后的暑假里,走走和季舟表白了。   季舟和我们不是同班,他三天两头不会在学校露面,宿舍里也没有身影。不过走走还是坚持不懈地每天跑到他们班去三四趟,接个水要拉着我去兜一圈,吃完饭又要拉着我去问一遍。他们班熟的不熟的都知道她这么个姑娘,还以为她已经是季舟的小女朋友。   暑假里,她就跑到季舟他们家门口,先敲开的我家的门,拉着我说要壮胆。   我觉得她这个人也是奇怪,她怎么就没想过我会不会也喜欢季舟。   不过又不能怪她,我其实也没想过这个问题。   季舟开了门。我其实也挺惊讶,我还以为他又会不在家。   走走说:“季舟季舟,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季舟就说:“好。”   我更加惊讶,这真是不太符合言情小说一般的套路。   那时候我也就想,可能现实生活里大家都是这么清淡的展开。然而走走坎坷的路途才开始而已,她的故事真是似浓似烈,我觉得清淡的那些,可能不过因为是在开篇之前。   季舟的家里一直很神秘,我是没见过他妈,他爸也只是刚开始几年见过几面。他家一般都乱糟糟的,小时候我妈不忍心放着不管,还帮着收拾过几回,后来日久习惯,她就变得忍心了。   季舟和走走在一起以后,走走就喜欢往季舟家跑,每次都兴致冲冲地给他打扫一遍。   有时我出门倒垃圾,就能碰见走走像模像样地扎个围裙绑个布巾抱着个大纸箱出来放到楼道里。那副认真的样子真的很好看,我觉得这辈子有个人能为我露出这么副表情我都会认了,我要是个男的我一定把她追过来。   所以我一直觉得季舟怎么会不喜欢走走呢。   但是他就是不喜欢。   头几次还好,后来他就变得不耐烦,经常半途就把走走吼出来。走走被吼出来就很伤心,径直跑到我家里和我哭。我被她哭得没什么办法,就转回季舟门前问他要说法。   不过他脾气臭得很,从来不会就给我们个什么说法。   我对他的态度很不满意,就我读小说的经验来看,这种男主趁早就是淘汰的命运。不过也不排除又有什么苦衷,铺出篇虐文什么的。究竟算哪一类我也没主意,不过我不太待见虐文,就苦口婆心开导走走,让她别一条路到黑,趁早奔去光明大道。   那几周回宿舍,我还想过要不要把晴天娃娃给扔了。   然后我就觉出不对劲来,合着在我潜意识里,这娃娃还一直跟季舟挂着个钩?   不过季舟实在让人太失望,义卖合唱节运动会歌剧表演,在那些普通的日常里,他其实应该跟在走走身边。走走其实从来没想过要多浩浩荡荡,她一直觉得自己的故事应该是那种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情调。   给班里画板报时她拉着季舟,帮她拿个粉笔盒她都会开心半天,可不到半刻季舟就把粉笔往桌上一放,义正言辞说要去睡午觉。走走可以忽略掉他所有不耐烦的神色,天真地想他在跟自己撒娇,我对走走强大的脑补能力也是跪了,经常到最后只剩我陪在走走身边,帮她画画花边抄抄字什么的。   我说我要去找季舟评理,走走就说不要,她觉得本来陪她也不是他的义务,还觉得自己可能太过打扰他。   我觉得姑娘的脑子一定缺根筋,缺得这么可爱明明可以发展成一个萌点,怎么能被这种人渣就随便欺负掉了。所以我还是去找他评理了。   我去问他:“你到底喜不喜欢走走?”   他就随口答了一句:“就那样吧。”   我就有点生气:“就那样吧你答应她什么?你看不出来她有多喜欢你?”   他似乎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我的问题:“哦,你说的对。”然后深沉的疑惑着,“我怎么就答应她了?也是奇怪,我都不记得我有过这么个想法。”   我很想揍他。   虽然我还是没有忍心把晴天娃娃扔掉。   中考时温走走跟着季舟的步伐,觉得自己一个人还是太单薄了点,坚决把我也拉上了。   要到开学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时楚皓也跟了过来。   说起时楚皓,我其实一直觉得他没什么存在感。而且他这个人,真是腼腆得像个小姑娘。每次季舟一放粉笔盒,前脚一走,他后脚就趴到了门框边上,小心翼翼地问走走:“要帮忙吗?”   走走一贯大度地挥了挥手:“不用不用。”   然后他就真的呆在门边,傻看着走走一中午。   这么想起来,他似乎和我们也是一个小学,只不过小学时候话仿佛是更少了,我都想不起来几句。   高中他的存在感也没有很强,我只是意识到他跟过来之后,就再也没有意识到别的什么。   后来,后来似乎发生了更多事情。   走走一直不太听话,这世界上大概只剩她一个还固执地觉得她和季舟还能好好的。其实看过来的人都差不多明白,他们其实根本没好过。   可惜看过来的人不多,明白的就我一个。   时楚皓一开始还觉得他俩一定挺好,他眼里大概觉得走走这么好的姑娘,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于是我赶紧把季舟的恶性一一数来,他听着简直义愤填膺,我赶紧拍案而起,说少年你把姑娘追回来吧。   然后他又委顿下去。   少年对自己很没有信心。   我想了一堆鼓励的话但是少年依旧很没有信心。   而季舟此时已经欠抽到了让走走帮他还债的境界。   我特别惆怅地看着我书桌上的晴天娃娃,觉得真是人大十八变,而且居然可以变得这么欠。   但是仔细一想,似乎从小到大也没觉得他好过。   于是我换成感慨,走走怎么会看上这么个人。   而我居然还留着跟这么个人有那么丁点间接关系的晴天娃娃!   可我还是没舍得扔。   走走帮着季舟还债,遇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人。她跟我就变得生疏了一点,但可能是因为我们以前每天都黏在一起,所以才显得生疏了。而这时我更多时候,都只是在她半夜跑到我家里来掉眼泪的时候默默陪着她。   说起来,我已然搬家。走走家里也搬了,可她和父母闹别扭,都不常回去。   我觉得姑娘委屈到了这样,也是该时候醒悟了。   高二之后的暑假,她失踪了几天。   然后那个醒悟就来得突然了一点。   而走走仿佛变了个人。季舟仍然行踪不定,走走说分手时我还有点怀疑,结果一开学她居然就和时楚皓在一起了。   陪了她走这么久,只有这么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一场好戏。   不过那倒没什么,起码如今的状况比之从前好得太多,我觉得不如就一直这样下去。   结果时楚皓居然就出了意外。   我差点没骂出声来,这传统狗血的剧情,它怎么不在季舟当男主的时候早点发生?   我拿不太准走走对时楚皓什么感情,他们在一起还短,但看她每个课间都往他座位跑的劲头,我觉得也算是很喜欢了。时楚皓出事,我想她一定很伤心。结果我正想着怎么去安慰她,打听一下时楚皓具体的情况,好给这俩人打气的时候,走走大早上突然跑到我这儿,又哭诉了一通。   在这么个时刻,她居然跟我说起她和虞淮的事情。   虞淮这个人,我之前也见过一次,凶神恶煞的一副模样,我是不太喜欢。   而今的走走也一点不像这一个多月来的样子,仿佛一夕之间又变了回去。   我愈加茫然,但还是安慰她:“你怕什么,现在这么开放。你不是说时楚皓还安慰你来着?你也不要想太多啊,这顶多算季舟那个混蛋的一点后遗症,总会解决的。”我坐到她旁边,给她递餐巾纸,“就是你别留下什么心理阴影啊,好在时楚皓他比较暖男,应该……”   她抿着唇,好像有那么点欲语还休。   现在我躲在病房门口,算是想明白她那时候欲语什么。   本来时楚皓见着她来还挺开心的,就是开心地隐晦一点,不过属于正常人可观察范围。但是走走的一脸哀愁明显得盖过他模糊的那点表情。   走走说:“时楚皓,对不起,我……我不是因为喜欢才答应你的。”她手指费劲地绞着衣摆,是很慌张无措的模样,“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怎么想的,可我……我对你……真的……没有……我……”她眸子里都是泪汪汪的内疚,小心地垂了垂脑袋,“对不起……”   然后虞淮就把她的小手握进自己手里,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何况,她已经是我的女人。”   这两个人就是这么对待病号的?!   走走似乎愣了一下,仍旧一点一点将自己的手仔细地抽了出来,认真说:“不是因为这个。”她垂着眼帘,“我是不会再喜欢季舟了。但是也不太想再喜欢别人。这个,总得有点缓和期吧?”她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头,“况且,我胡闹了这么久,我该好好高考了。”   她把买来的康乃馨放到床头花瓶里:“时楚皓,这几天谢谢你……但是我真的……没有那个心思……我……还害得你出了这样的事情,对不起……”   时楚皓看着她,我觉得少年唇角都有点忧伤了。他探过身去在床头的背包里翻了翻,把一个晴天娃娃拿出来递到走走眼前,他说:   “走走,你还记得这个么?小时候咱们一起去偷节日里装饰的电灯,临近的保安看不过去,买了两个这个东西来抵……”他缓缓笑了一下,“我觉得你可能都忘了,摩天轮上,我本来想在到顶时给你……”   走走茫然地看着他手中的东西。   那一瞬间我也十分地茫然了。   我脑子里想不了太多,只知道第一时间往回家赶。可不论是书桌上或是箱子里,阳台上还是床头柜,我的晴天娃娃都没有了。我努力地想着上一次见到它是什么时候,可也怎么样也想不起来。我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突然想到去找季舟。   季舟的家很远,我想着要快一点到,便快一点到了。   如今我连上一秒我究竟是怎么赶过来的都不太记得清楚。   我以为季舟不会在家,不过他居然在。   我毫无前请铺垫地劈头一句:“你记不记得晴天娃娃?”   他皱眉毛:“什么娃娃?”   我拽着他:“你不记得了?你是不记得了还是你根本就没发生过这事儿?就小时候咱们院儿的保安送给我还有你的?所以根本不是送给你的?”   他的表情顿了几秒,好像在记忆里寻找什么事情。然后仿佛妥协了一声:“就当是送我的吧。”   我又有点忍不了:“什么叫就当?这到底怎么回事?送你的晴天娃娃为什么在时楚皓手里?”我一跺脚,“还有他为什么觉得是和走走一起被送的?”   他沉默一会儿:“这事儿很重要么?”   我瞪他:“你说呢?”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说了你也不会明白,这个明显是作者自己还没构思好就把剧情掐死在摇篮里了,赶巧这地方又是要被遗弃掉的,和以前遗弃掉的一些就凑到一块儿了。谁知道她究竟是要写的谁呢?”   我果真听不明白:“你说什么呢?”   他说:“我就是说,这个其实也不是很重要。”   我觉得这个人真是越来越欠抽了,刚想回他一句,楼道里左手边的半边墙就突然没有了。   如果是塌了,其实也不是很好说,但起码比这样的情况好说。这种如同瞬时清空一排程序的情况,让我真的是有点茫然。   季舟家在六层,六层的风真是冷瑟得喧嚣,我对着左手旁的一望无际,感觉满脑袋的头发都有点不□□分。还没等我吼出一句成形的问话来,右边的那堵墙就又没有了。   还没等我意识到这两边难道不应该是住户吗这个严肃但其实也不是很重要的问题,我就觉得我脚下一空。我以为是楼道也跟着没有了,低头一瞅才发现不是,是我自己的双脚没有了。   我转头去看季舟,他怎么那么安好地悬在半空里。   他似乎在犹豫着:“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我看着自己已经消失到大腿的身子:“这叫没什么事?!”   他说:“你又看不明白。”   我承认:“我是看不明白。”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我只剩下腰部以上。   他还完好无损。我问他:“你可以救我吗?”   他想了想:“我可以带你出去。”   我又提:“那走走……”   他说:“不。”   我想了一会儿,我的胳膊就要没有了。我及时地冲他摆摆手:“那算了。”   虽然我至今都没有太明白是怎么回事,但还是和他道了个别:“拜拜。”   我的嘴也没有了。   然后光线也被黑暗吞没。   最后的意识游荡在哪里,我也不是很清楚。   只是感觉到,我的人格在一种庞大面前显得很渺小。我突然遗憾起来,觉得自己人生里都围在走走身边,还没好好享受过自己的事情。   然而也就那么一下。   之后,就再也没有之后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述外[主]   我第一次见到段阑,是八岁的时候。   我和朝朝尉迟躲在墙根后面,尉迟和我说:“你觉不觉得这小子的鼻子和你爹挺像的?不会是私生子吧?”   我踹了他一脚:“你看看人家,也就十二三岁吧,那举止,那动作,那神情,你哪个比得了啊?要真是我爹私生子,我也认了。有这么个哥哥,简直赚翻了。在我心里,这么个翩翩公子,只有朝朝这样温文雅致的姑娘才配得上。”   尉迟眼看着就要跟我急,连忙去拽朝朝的袖子:“朝朝,你一定不像荆瑶这个臭丫头一样势利对不对?”   翩翩公子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大堂蹦到了房檐上。   日光落在初春新芽的枝叶上,晃开了斑驳一片。段阑穿着一件显旧的青衣,正蹲在房脊上一脸友善地看着我们。我瞧着他的样子想少年真是没有一点翩翩公子的自觉。   我赶忙矫正道:“我收回刚才的话,我的朝朝是要配给不食人间烟火、谦和尔雅还悲悯天下的翩翩公子,不是这种两面三刀的玩意。”   朝朝在一旁只是笑着听我胡诌,也没有说什么话。   尉迟整了整衣衫,满不以为然地说:“听着就不怎么像能一起过日子的,我看是你丫头的梦中情人吧,可不关我们朝朝什么事情。朝朝是一定会配给我的。”   我看着朝朝两颊笑靥里透了点红,尉迟笑吟吟地也看向她去,我帮她掩饰了一声:“你看朝朝都替你觉得荒唐吧。”但其实我知道朝朝还是挺喜欢他的,毕竟自小玩了一起这么多年,习惯也习惯了。这两个人在几年以后在一起是件十分理所当然的事情,我甚至想不出来他们喜欢上别人的模样。   段阑从房顶上跳下来,落在我身后一点的地方,他比我高很多,就掰了掰我的肩膀:“这位妹妹在这里是不是一直挺多余?不如和我一起去街上逛逛如何?”   尉迟就打掉他的手拦在我身前:“敢情你不是来认亲,是来诱口的啊?没门。”   我惋惜地看着身前形容还算说得过去的少年,惋惜他竟然没什么脑子:“哦原来是这样吗?你诱口都不拿个糖葫芦什么的?”   段阑看着我,了悟:“原来你喜欢吃糖葫芦啊。”   我做出不屑的样子:“我怎么会喜欢吃糖葫芦,那种小孩子吃的东西。”顿了一下,又补充,“还有糖人白松糕什么的,也不是太爱吃。”   第二天一早他就带着我不太爱吃的一大串东西撬开我房间的窗户,然后趁我刚睁了眼睛时殷勤地帮我摆到了桌子上。还把糖人特意递到我的嘴边,一副谄媚的样子看着我。   我十分茫然地看了看蹲在地上的段阑,这时候倒是我显得更居高临下一点。我坐在床上,摆了摆腿,端着架子舔了一口糖人,就撇出几个字:“哦,还不错。”   他笑眯眯着说:“自然还不错了,这是我托随我来的厨娘做的,可跟你平时吃的那些不能比。”   我瞪了瞪眼睛,没成想他身份还不俗。我舔了舔嘴边残余的甜腻,其实还有点想吃。   他一副过来人的表情:“还想吃吧?你和我搬去京城,到时候你想什么时候吃,我就让人什么时候做给你吃。”   我往床上缩了缩:“别以为我没听出来你在贿赂我。”然后故作深沉地摆出一副担忧的样子,“你这么小就已经净走一些歪门邪道的,长大了可怎么办呢?”   他摇了摇手上的糖人,一点不给我转移话题的机会:“但是你果然是还想吃吧?”   我别扭了一会儿,嗓子上没别扭过去,妥协说:“想。”   他似乎蹲累了,索性往地上一坐:“那就跟我走呗。”   我身子探出去一点,把他手上糖人抢过来,他也就顺着我。我问他:“你为什么要我跟你走?你想让我去劝我爹么?”   他点点头:“听说荆伯伯最是疼你。”   我不介意道:“那是因为我没娘。”   他眼里有一种灰暗的情绪闪过去,我也不是很明白。   我又问他:“你为什么要我爹去京城?”   仿佛是有很多种理由,他似乎在想该跟我怎么说好。最后他只告诉我:“因为我爹他身子日渐不好了,他很想见见你爹。”   我很为难地告诉他:“可是我爹他和朝朝她爹那么好,我觉得我爹怎么会舍得。”   而且我也不会舍得朝朝。尉迟知道以后也不太同意,他主要不太待见段阑。   可最后爹爹还是答应了。   九岁的时候我随爹爹搬去京城,和朝朝只留下信笺维系,本想逢几个月便去看一看她,不过爹爹没有什么时间,而段阑带着我在京城处得也还不错。她信中总将境况写得详细,好歹抽出一次回去时,总有种我没有离开的感觉。   段阑也没有食言,他当真每天都有遣人到我家,给我送些糖人松糕什么的。一来二去,我和他手下一干人都混得很熟。   爹爹的很多事情,他从不曾和我说过。连我娘的样子他也鲜少提起,我对我娘甚至没什么概念。我方到京城的那个中秋,段阑拉着我去翻一处院墙,他会轻功,就拖着我双臂跃到檐上,我被他箍得难受,还没等他寻个稳当的落脚点,就自己推开他沿着棵歪树下去了,把他吓得够呛。   他跳下来的时候,我还听他似乎喃喃了一句:“……难怪夫人还说她少时何止活波……”   但是我没听明白。   他翻的是一个挺幽闭的府邸,到的院落里有池清水,就没什么了。临边有处回廊,他去到厢房门前扣了扣门,叫了好几声大哥,还提到夫人妹妹什么的,我统统没太听清。月亮正圆,我看池塘也没多深,中间飘了几艘手工的玩具木船,船上仿佛盛了什么东西,我就卷了裙子蹚水去拿。段阑回过头的时候又受到了惊吓,把我拎上来以后严肃地说教了一番。   一开始我心里很不服气,但是没什么反驳的办法。不过自从我和姗姗姐随着大队去参加了一次祭天,还幸运地撞见了扮着侍卫衣服的段阑以后,我胡闹的理由简直充分起来。   比如:“你都能扮侍卫,我干嘛不能爬树?”   比如:“你都能扮侍卫,我干嘛不能烧河灯?”   比如:“你都能扮侍卫,我干嘛不能偷偷跟着你们去打猎?”   诸如此类。   他对我说的最多的大概就是:“荆瑶,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不过我觉得,我们的关系应该还算很融洽的。   那次姗姗姐对他一见钟情,我是理解不太了姗姗姐的审美,不过我对这些风月八卦一向热衷,还撺弄姗姗姐写了封情书,没想到居然就成了这么段姻缘。还认识了整天帮着段阑善后的闻青庄,以及远远看过那么一眼据说自小和他有着婚约的念家大小姐念莺。念大小姐自自家父亲死后便承了太史令位,是我们朝第一个女官,是以在朝堂上很是传奇,所以闻青庄总是被这样那样得打趣。   只是念大小姐似乎不太喜欢聚团,每次我天南海北地找伙伴玩耍的时候都没怎么看见过她的影子,是以对她并不熟悉。不过好歹我学会了跟着他们一起拿念莺打趣闻青庄。   每年中秋的时候段阑都要带着我去那处院落溜一圈,屋里的人一次也没有理他。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昭王府,坊间都说昭王和太子不合,我看段阑单相思得厉害,姗姗姐比我正经一点,她说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   我就直接去问了段阑,结果他委委屈屈地支吾了几声,反正就是小时候他和他大哥相依为命的他大哥对他怎么怎么好,但是他后来犯了不可恕的错误,但是他大哥还是救了他,但是大哥不理他了,他不太知道怎么办,但是他很想让大哥理他……   来来回回转了好久,我是听晕了,姗姗姐还听得认真,我赶紧打断他,觉得总结起来还是他单相思得厉害。   主要他也不肯说他究竟做了什么错事,我们也提不上意见。姗姗姐就说犯错了改一改就好了嘛,然后段阑有史以来第一次露出很矫情的表情,我觉得他的心思怎么有时候比姑娘家还纠结呢,干脆跟他说要不算了,昭王脾气既然这么臭,咱也别理他了嘛。   他又说不行。这件事又回到□□上,为了避免麻烦,我之后很努力地总是避开了这个话题。   爹爹也不太提起他的人脉关系,是以我那时候也不知道我爹和公子还有交情。   我一直以为京城的生活和之前没什么不同。   直到段阑一继位,一纸圣令劈头盖下来,我还没来得及跑到他面前问个明白,就被一群官兵死死扣住,结果随着他们辗转良久,居然被丢到了一处荒山野林里。   我以前一直没有意识到过,我是个路痴。   还好路上遇见了些好心人,到我磕磕绊绊地赶回京城的时候,我爹坟头土都旧了。   我灰头土脸地像个乞丐,不过我不常沿街去讨吃的,京城花楼这么多,偷比较方便一些。   重阳节的时候街上很热闹,敷红楼人尤其多,我去河边洗了把脸,又到姗姗姐家拿了她一套衣服,姗姗姐性子其实和我很合,总爱四处瞎跑,她不辞而别惯了,是以她家一般都给她留个不太引人注意的侧门,那路我自然也很熟悉了。刚翻进敷红楼去拿了几个鸡腿,就见着门口似乎有什么争执,不过老鸨还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态度,似乎是客人态度有点强硬。   还没等我去听听别人议论出个事情大体轮廓,那边公子突然就提了提音量,来了一声:   “喏,我就要那个姑娘。”   也不知道他示意了什么,人群忽然纷纷让出条路来。本来我只是手里鸡腿显眼一点,但顶多换来匆匆而过的几眼诧异,结果被他这么一示意,我整个人都凸显了出来。   不过我当时没怎么反应过来,我还沉浸在他声音的尾音里,公子声音清清澈澈,好听得要命。   见着人群目光陆续晃到我身上,我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哪个姑娘,一瞬对他的好印象削减了几分,但等到他玉靴跨过门槛,一张清俊的眉目照进大堂明晃的宴灯里,我觉得那削减掉的微不足道的几分和我心中迅速膨胀起的欢喜实在没有办法比拟。   我才有点明白姗姗姐为什么会对一个人一见钟情,不过要钟情也该对公子这样面容的人钟情,是以我对姗姗姐的审美仍旧保持怀疑态度。   公子云眉浅弯,在万千沉寂里突然添了一句:“我就要这个姑娘手上的鸡腿。”   我缓缓松开了咬着鸡肉的牙,手上攥得有点紧:“可,可是,我已经啃过了啊……”   公子微微皱眉:“哦?原来已经是你的东西。”又缓缓舒开,淡淡笑道,“那我将你也要过来,不就都变成我的了么?”   我往后退了一步:“你、你管谁要……我就是来蹭吃的的……你别误会哈……”   公子似乎不太高兴的样子,望到一旁老鸨眼里:“哦?是这样么?”   老鸨冲谁谁谁一使眼色,我就被几股狠硬的力道推到公子眼前,老鸨笑得很开:“这位公子你别误会啊,这丫头前几天刚来的,你也知道,新人嘛,总想着出去,净说些瞎话来听。公子你既然喜欢这丫头,我也乐意搭这个鹊桥……”   公子冲我缓缓一笑,招呼我:“过来。”就把老鸨一段殷勤给打断了。   我觉得我离他也够近了,但还是又往前了一些。   很茫然自己干什么要这么听话。   他揉了揉我的脑袋,低声说了一句:“听段阑说你很淘气,倒真的这么淘气。”   我低头看了看我啃了一半的鸡腿,觉得这跟淘气有毛关系啊。   门外的月色有一些逸到辉煌灯火里,他身前背后都是一派繁华的样子,门外本该清冷的色调都被人语欢声给染成了融暖的橙光,他似是沉吟了一瞬,又淡淡说道:“秀时初至,秀月当空,我以后,就叫你秀秀可好?”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温顺地点了点头,答了一句:“恩。”   可能尉迟说得对,不食人间烟火谦和尔雅的公子,是我的梦中人。   后来我才知道他居然就是昭王,还兴致勃勃地问他:“你是来找盟友的吗,先前我不太理解你,但是如今我一定是和你一条战线上的,你是想杀了段阑还是剐了他?我帮。”   然后才知道他居然是受父亲之托来把我领走的。   我就很茫然他刚才那出是做什么,他说听闻我很淘气,想给我一个下马威。   我觉得那是哪门子下马威,一定是他看我拿着鸡腿的样子太滑稽,忍不住就耍我一下。   之后我才迟迟意识过来:“你听段阑……什么时候说的?”   他说:“他不是每年都带你来找我?”   我奇怪:“你不是不在吗?”   他也奇怪:“我什么时候不在?不过不太想看见段阑的脸,就没出去。”   我惴惴:“所以他说的话,你都在听了?”   他顿了一下:“又如何?”   我长叹一口气,心说,原来段阑他不是单相思啊。   我一直觉得,喜欢上公子是件太正常的事情,我甚至奇怪为什么没多少姑娘喜欢他。可他一直不喜欢我,虽然对我十分照顾。一开始我觉得不开心,不明白为什么他这样照顾我却不喜欢我,后来就想通了,觉得他这样照顾我就挺好的了,不喜欢就不喜欢吧。比起到最后闹僵归于陌路,我还是喜欢就这样一直相处着,并非是为了自己的一些小心思,不过是觉得我们遇在一个挺好的时候,性子又相对融洽,也积淀了挺久时日,断开我总是过线的想法,他对我仍旧是重要的。   公子让我安心呆在佛寺里,有很多事情,我都是后来才知道。   到姗姗姐和周家公子的孩子都两岁多,我才知道他们居然成亲,才知道姗姗姐居然和周临风有了婚约。到我无意中撞见公子和朝朝一起,我才知道朝朝在朝堂上已经闻名很久了,还有人拿她和念莺说事。   那时候她身份还没公开,她也不知道我还活着。   我就撞见过她和公子一次,不过想到我之前的说法,公子虽然没什么悲悯天下的心思,甚至还有些玩世不恭,不过好歹不食人间烟火,谦和尔雅地近乎完美,这也够了。那时我还不知道尉迟已然死去,不过我觉得公子他与朝朝也很般配,毕竟那时我已说过放手,自然也没想很多,甚至还有些开心,感觉上在意的人终究有了着落,有那么点可以放心。   结果老天就是不让我放心,朝朝居然被段阑又抓了起来。   我才隐约想起当初我家出事似乎也是因为朝朝家的缘故,听说她的案子段阑亲自受审。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已经有些晚了,公子从来不喜欢掺和这些事情,况且我觉得他如今一定为朝朝的事情着急得要命,都是我这样重要的人,我总得让他们好好的,能想到的就是去找姗姗姐,结果居然在周府外面碰见了徘徊的段阑。   我也没什么心思去考究他没事儿来周府外面徘徊干什么,他和我记忆里相去太远,我有一瞬间都快认不出来他。他眉宇间沉淀下来几乎是重叠了几倍的岁月,眼中似乎很是憔悴。   但那时候我没怎么管这些,我觉得它们不太主要。   我就简单说了一下,我跟他说朝朝才不会干什么违经叛道的事情,她甚至还会帮他走得很长,如果他那么需要一个楚家的人来领罪,不如找我。我还特意把玉牡荆拿给他看,跟他说我们荆楚本来也没分得那么清楚,我可以替她领这个罪。   只让他答应我善待朝朝和公子,在我死以后把我的玉牡荆转交给朝朝。   毕竟是传家的信物,我想她看了也大概会明白,我希望她平和安好地活下去。   这些发生得都太突然,段阑之后就没有让我回去,他似乎对这个事情也挺急的,而且能看出来他那时候心情并不是很好。   鬼知道是因为什么,不过他既然答应了我,我也便没再多问什么。   只蹲在牢里实在无聊,他来看了我几次,一副生怕我反悔的样子。其实我也有点烦见着他,后来就跟他讨了些糖人来吃。毕竟牢里的饭实在很不好吃。   我也没蹲多久,即便我觉得还是很长了。   段阑他确实很着急,所以我死得很快。   每次他来看我,眼里都有很浓厚的欲言又止的情绪,到最后我也没有弄明白那是什么。只是觉得我们就隔了这么五年,竟然可以陌生到需要我再重新认识一遍了。   死时天上有堆积了几日的乌云,呜咽几声,徐徐滚下泪珠来。   人群里都是些看热闹的百姓,只在远一些的地方,我仿佛看见了闻青庄。他搂着个肚子鼓了半圈的姑娘,我搜寻了些记忆,想大抵是念莺。居然带着孕妇来看斩刑,也不知道当父亲的是个什么想法。   我第一次想认真思考一下我的疑惑。   就看见闻青庄伸手捂住了念莺的眼睛。   我想,是因为我要死了。   脖子上有很钝的疼痛。   意识里都变得空茫起来。   而那一瞬间,那些我刻意忽略掉的片段都接二连三地涌上我的脑海。   我还想起来小时候和段阑一起守在城门上,等城外策马归来的姗姗姐。   他迎着夜间的凉风拥抱向沉睡的城,百户人家里只有几点零星剩余的火光。而姗姗姐自他身后径直而来,自马上一跃便落在他身后。   他眼中无限开阔,他说:“那就是我要守护的东西。”   我的心上突然纠结出一股前所未有的疼痛来。   我是为了一切都好才死去,可又有那样一个清晰的意识在告诉我,并不会都好。   我眼前的段阑不是他该有的模样。   我怎么放心能把我珍重的人交给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手里?   况且……   有一股我道不清韵味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热烈地似乎要撕裂开来。   那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我多么地想要继续活下去。   只拼命地在一片浓暗里,尽力挤出一线了光亮的地方。   眼皮很重,之后,就是另一番崭新的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   ☆、述外[客]   颜初初端着个茶盅走进嫏嬛阁,身旁没有带丫鬟。   大概是见着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她不是颜初初。颜初初是个很清傲的姑娘,兴许是源自她出身小家的自卑。她还是如妃,就一定会显出一宫之主的身份来。而这个姑娘,有内里带出到神色上,都很不一样。   起先我以为她是什么人扮来的。不过这宫中萎靡,竟会有人特意送个假的进来,这倒是另一个问题。   她端着茶盅,进来时兴致勃勃,随手在书架上挑了几本书看,茶水都是要洒的样子。我就站在不远的地方,被书架的拐角挡了挡,她就没有看见。   我本还有些兴趣想看看她何时发现我,后来见她一点趋势也没有,就没了什么耐心,出声唤了她一声。   她似乎分毫没有意识到这地界会有人的样子,像只受惊的兔子,慌张得瞪了瞪我,就把茶壶给我递了递。我小时见过许多扮作宫人的细作,倒没见过和她这样没有规矩的。虽然身份不身份的我从没那么在意,可从前似乎身边的人都很在意,按标准来说,宜国的都城里那才叫做真正的皇宫,次一些的便数商国。而我这里,倒像是亦云者自行搭个台子,自乐得开心。   我看着好笑,不太爱凑那个热闹。   而今这姑娘闯到这台子上,却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我考虑过,兴许送她来的人便瞅上的她这么个性子,看她这样活泼的模样,想她心中少了点沟壑,没准是被人骗来的也不一定。   我正想逗她几句,她却又突然恭顺起来,连头也低下去。她这样子更与颜初初不像,我扶正她的脑袋,看见她眸子里一点没有温顺的意思,还藏了些游戏的心思。   我第一次见着颜初初的眸子这样明艳,一时有些怔神。   等孟长信过来找她,她才做足颜初初的样子。   我才醒悟我刚才实在小看了她。她在我面前没什么顾忌,大概只是我被她小看了。   我觉得有趣,虽然大家都很小看我。   她佯怒而走,孟长信追了出去,我去怀仁宫里等她。   天幕都合了眼帘,她披着星光才回来,也不知做什么耗了这样久。   院中的宫女都被我遣下去,她见院里没人,似乎疑惑,张了口想要唤人,但踌躇半天,竟然喊出一句:“我回来了。”   我好笑地想,她不会是不识得丫鬟的名字罢。   她在我面前又变得随意起来,嘴上恭敬喊一句皇上,后面居然能问出一句为什么换衣服来。也许宫中岁月委实无聊了一点,我玩心一起,拿与颜初初先前约定的事情说事。   其实这约定也不过是我无聊时提出来绊一绊颜初初,我对她到底是个什么感情,我觉得大概是那时候我想着按年岁来算我也该对一个姑娘动心,正巧她在墙里面抚琴抚得开心,我听着尽兴,便挑了她。既然是动心的姑娘,自然是要拉在身边,不过姑娘已心有所属。   这样进展自然会十分有趣,不过颜初初平生有着些傲气,似乎是打算与前缘了断。那样该多没有意思,我便大义凛然地退了一步。在外面看来该是十足得深情。   后来她既要走,我就拿约定来说一说,又显得自私一点。我也没有当真有过陷入什么感情里不能自拔,可坊间故事里凡是被情绪左右的人大抵也没什么准谱,这样倒是显得更真一些。颜初初当真为难了,虽然我想她一定不会选我。   其实他们走便走了,反正再过没有多久,我也不必拿这些事情来消遣日子。   而眼前这个姑娘的反应比颜初初实在激烈很多,很有看头的样子,我就忍不住再多逗她几句。   她本是装模作样一副姿态,倒不知道我哪句话触了她什么心事,须臾就突兀地认真起来,一双眼睛有隐约的水光,目色所及,也不知是要对谁说的。   我迎着她的话,觉得自己配合得还不错。   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道了声歉。   我忽然觉得失望,其实还有点期待她继续针锋相对的样子。   我拉她睡下,屋中早遣人熏上了上好的沉香。进屋时她眉毛微不足道地皱了一下,我想她自己兴许也没有发觉。   她睡得很沉,却不太老实,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下了床,跑到条案边上,皱着两瓣秀眉就将熏炉嫌弃地抛到了窗户外面。我起身去拉她,她似乎是没有醒来的样子,我将她抱回到床上,瞥见她肩上一点疤痕,那是独属颜初初的东西,再费心又怎么会做到分毫不差。   我从不信鬼神之说,那时却有些动摇。   似乎我身上的熏香她也很是不喜,别着脑袋拳打脚踢了好几下。   我遣了宫人,将宫中剩余的香料都取了来,一一试给她,才知道她原来独钟佳楠。   也不知是哪家养起来的娇小姐,鼻子竟然这么刁。而她似乎一无所觉的样子。   我去嫏嬛阁里寻了许多志怪的书籍,却寻不出个所以然来。   看她在宫中似乎很是无聊,平日里的消遣似乎是到嫏嬛阁里去翻书,是要寻找什么的样子。我想着奇怪,也遣人去找,发觉有人暗中也在找。而到底是我先找到了几本无字书,还凑巧弄出了一处暗道。我想父亲也真是荒唐,费劲修出这么个东西竟是为了跑路,而却未对这事留下只言片语。   她对孟长信其实没有往日热情,我看着她特意在孟长信面前极力渲染出的神态,觉得好笑得可爱。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每日去看看她倒变成了我的消遣。她似乎有所忌惮,不太敢胡闹,只是有时盯着花丛发呆,一副很想要胡闹的表情。看着丫鬟们上树打花,就摆出一脸羡慕来。有宫女拿着网捉蝴蝶,她也在一旁看着,丫鬟们玩儿个绣球,她也在一旁看着,有时恍然发现自己站得久了,还露出些讪讪的懊恼,却似乎从没想过自己也在被人看着。渐渐地她仿佛是忘记要去嫏嬛阁找什么了,我便也不再去那里特意等她。   春日巡游时我想着带上她,觉得她在宫外怎么也要活泼一些,却不知为什么仍旧拘谨得厉害。也不知道究竟怕着什么。   佛寺里钟声从来悠长,她站在牡丹花丛前,问我是不是在愧疚。她似乎是不屑的语气,却是戳中我的心事了,想若是没有这样多杂事烦身,也许可以就这样带着她走掉,但不知道她愿不愿意。   那日我多喝了几盅酒,但终究没问出口。   我想起,我很久没有由衷地说出一句话了。本来生出带她走的想法,我没觉得自己有什么旁的心思,不过是觉得带上她会有趣一些而已,可才要开口时犹豫便因之而起,意味就变得不一样了。   这个姑娘,我甚至连她家姓都不知道。而我也从没认真喜欢过什么人,竟不知道这样便喜欢上,算不算当真喜欢上,也拿不准这样的动心可不可以当真。   那日晚上,我几乎无眠。   而她似乎睡得香甜,也不知做了个是悲是喜的梦。只听见睡梦里她低声的呢喃,似乎是唤的什么人的名字,我走近去,望见她微微扬起的唇角,看她手轻轻拽着被子,有低缓的碎音从嘴边逸出,她在说:   “……公子……”   是近乎嗔溺的语调,含着些浓到化不开的情绪。   我以为她一定梦见了很好的东西,却不知为什么,她眼角边倏然溢过一点泪珠。   我只迟疑了一刻,便伸手帮她拭去。   我想,她应是已有心上人了,看来她很是想念那人,是因为什么因由,而没法去至他身边么?   我心里很没有滋味。我意识到自己远不能如同对待颜初初那般对她,与其让她稍纵即逝地出现在我生命里,我更喜欢让她留下来。而这个念想,正无可抑制地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日渐蓬□□来。   这真是好笑,我曾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上什么姑娘。若当真动心,也大抵是如同每年我出巡时都要赖在我身边的花岫一般,不过是被缠得没有办法,以至成了一种习惯。   她不是我的习惯,倒像是未竟的一种痴愿。   而这便显得更加荒谬了。   行至咸州,熟人变得多了起来。我与这地界的人有积攒着几年的默契,不过今时因有她在侧,本身就免去了许多麻烦,倒不用如往年那般小心。   花岫见我身旁竟随了个没有见过的姑娘,大抵以为是我路上招揽来的,满脸不太甘心的神色,闹得比往年更欢了一些。却是被她出言一哄,小丫头似乎少被人这样温言细语过,须臾便被骗走了。   她尚不知道我们相识,还让我不要给他们无谓的希望,却在几刻后又反思出来什么,竟猜出我的心思来。日光彻头照下来,我试图望到她的眼睛里,压了些天的心思倒增长得更热烈了一点,我突然很好奇她本来的年岁和模样。   我有些明白过来,我喜欢她,是因为她性子里有我自己的影子,我们是很相像的人,天生就存着一种默契,可以分担开前路里的苦楚与欣愉。若以后注定会有人陪我走至尽头,我更希望会是她,有她在身旁的路途,兴许并不只是有趣,那一定是一番别样的色彩,明艳得只是去想象就已然炫目。   可她却一直持续着疏离,我在她面前,扮得与先前并无什么不同,只是心境早不如先前轻松,那些话,半真半假,连我自己也分不太清。她总拿孟长信来挡,我想她心里想的定然是先前唤的那句公子。她说她舍不下他。我竟生了丝嫉妒。   这情绪真是毫无理由,毕竟缘命在天,我却对此生了怨怼么?   我去寻了一位对奇术巫法有些考究的朋友,他和我提了一种神灵降身的说法,我觉得倒是挺贴切,又问了他破解之法。他却说降身之说只在古籍里记载过,大抵是迫不得已而为己身寻的一个容身之处,大多不会想去破解。况也是十分耗费的一项法术,行起来不易,若当真使了,便该是破釜沉舟的境地。   我想她先前大抵历过什么坎坷,不过到底都过去了。   虽然见不着她本来的样子,多少有点遗憾,可以后便是颜初初的身子,只要是她,都是好的。   况且想到她兴许本便无法离开,我还有些开心。她虽总拿孟长信来说事,可她与他少有交集,况她已有心上人,定是不喜欢孟长信的。便是拿颜初初的身份,我便可以留下她,又或者权且答应帮她寻她的公子,我想她总归会留下来的。   而她与她的公子之间情境如何,我不清楚,是以没多细想。我只是想我终归有着机会,我们之间兴许可能。   宿在范阳,那阵子我回去时,她都已安睡。我有些杂事要理,她成日都宿在客栈里。我嘱咐过客栈的丫鬟,想她毕竟呆不住,想去什么地方玩闹,让丫鬟们陪着便是。不过前几日她似乎是无聊,但都没有出去,后来似乎生了什么想法,总让到坊间寻些杂书来,这乐子倒是对她胃口,还是个很好的消遣法子。   能看出她睡前都还点着烛蜡,手中书卷就握在枕侧。也不知哪来的这样兴趣,竟会对这些虚妄的故事生出这么大的心思。不过她喜欢便喜欢了,她这几日虽然更添安静了一些,不过眉宇间比先时活泼许多。和丫鬟们说话更没什么顾忌。   有一日我回去时,坐在床榻边看了她许久。   颜初初的模样我看过许多遍,可我清楚知道此刻面对的却是另一个人。   我竟也会有了心上人。   我去理她鬓边的碎发。这一路来我都带着佳楠香,身上也惯于熏这一味。她眉上少了一开始的嫌弃,变得异常温顺起来。大抵是循着香味,还向我坐的地方凑了凑。   她醒后若知道她睡时这般举动,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想法。   那一阵我有些忙,大多是我归后见一见她,她若醒着便说上几句话,她对我时的性子愈加放开了一些,那段时候当真融洽,我以为我们的关系虽上不至要好,但起码没有那么疏离。   可我试探着想要再进一步,她便如旧地将我推开。   我第一次觉得,她说的那些话当真狠心。其实她的态度从一而终都没怎么变过,是我变了这么多。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那样执着在颜初初这一个身份上,我才发觉她一直都以“初初”自称,更像是在强调什么。   我猜不透她是怎样想的,只是觉得我很不喜欢。我想我是该生气了,心中闷沉地坠着,似乎也是生气的样子,却又想不出个合理的理由。她一直不过都是逢场作戏的样子,只自乐在自己的圈子里。她能将我当什么呢?不过是我一时忘了本认了真而已,却要去怪她?   我只拂袖离开,也想将她疏冷开去,却已是妄想起她会不舍。   而那天开始,她竟会在晚上等我。   却不会与我说话。   可我已然足够开心了。   我以为她对我,好歹也有丝真心,哪怕只不过是源自普通的相交之情。却又听到她毫不忌讳地与人拿我们的感情说笑。我想,是不是我牵得太深,才一直看不清楚,其实她从未拿现今当真过,那晚眼角的一粒泪珠,不过属于她掩在远方的一处梦里,它本就与我毫无干系。   我们似乎陷入了冷战,但兴许只有我一人这样自以为是地想着。   那期间,孟长信曾跨过几座城池来范阳寻她。却被我挡回去了。   我与他说了我知晓他二人私奔之事。我想,她既然总拿她二人情感说事,那不如便将它断了。   我大概是在置气,而孟长信果真被我气走。   回宫时我想,他二人定然会有一个了断。而之后她再没有什么颜初初的理由,那时候我们兴许可以认真谈一谈,她也好,她的公子也好,便当陪衬也罢,我希望离她的世界可以再近一些。   有时想到自己竟因为她几句戏言而乱了心思,也还是觉得荒唐,甚至怀疑起是不是当真无聊太久,兴许有一朝会幡然醒悟,不过是自己为自己寻的一个乐子。可日影推移里,事实而论,我终究没有办法释怀。   孟长信果真决绝。   而回宫之后我每日都会去怀仁宫里寻她。   借着酒意,大抵做些什么都可以变得顺理成章。   回宫那日她似乎有些生气,我以为她不会理我。可她虽没有同我讲话,但我扯一些往年游历时听来看来的趣事时,我看见她在听着。   我又想,她不过是听一听罢了,她惯来喜欢听别人家的故事。   可她又说起她的名字。她说她叫荆瑶。   还说起她的经历,说她是来替颜初初圆愿。   虽然没有提起她的公子,不过她让我去到她家宅子坟个香。   我想,这总有些不同了罢。   我央她等我同去。她说她怕没有机会了,却并非多么反驳的语气。我以为她不过那么一说。   我觉得我真弄不懂她这个人,我以为的从来不是我以为的。   没有几天,就收到了孟长信向邻国借兵的消息。我想到她说没有机会了,原来是这么个没有机会。难不成先一次孟长信与颜初初仍旧闹到了这番田地,不过我又想起当初那一个戏弄般的约定,颜初初为此闹到这副田地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我想过许多种为起义找的引线,却没有想到是这么一种。   孟长信约我去后山处的竹林里,也能料想到他定然不会如约。只是没有想到他还放了个人来走个场面,那人拿着茶盅斟酒,紫衣上绣着暗蟒,大抵是个王爷。他坐在石凳上,倒不见什么醉态,只眼中两抹朦胧。   我走到近前,还没开口问一句,他见着我,就是一副熟络的姿态,将酒壶向我一推,缓缓笑道:“正巧,带了你最喜的荟玉露。”   我有些莫名,沉着眉目问了他一声:“阁下何人?”   他似乎沉吟一刻,恍然回神,起身恭敬了一礼:“在下晏苏木,在商国领个医官的闲职。这次我皇贸然借兵,多有不当之处,在下是来替他赔个歉意的。”自行又斟了一盅,递到我面前来,“还请陛下多多担待。”   他似乎不过随口诌来一个理由,其实不过为了敬我一杯酒。周转了许久,我才闹明白他于此处的因由。本想就此别过,想到宫里正乱,不知道她还在不在等,但好歹回去看一眼。便打算自嫏嬛阁下暗道中迁回,而晏苏木却执意要与我一起。   他虽没显出什么醉态,但我估计他是当真醉过去了。在暗道中走了没有多久,他便倚着墙边倒在了地上。暗道生冷风,且自回走与向出走有许多不同之处,我正去探路,回去时便见她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正蜷在晏苏木旁边。   她借着我手中火光瞧见我的面容,似乎很是惊讶,又慌忙转头去看她身旁的晏苏木,那一眼望得有些长,我起初没有在意。   我以为她既然跑到这里,便是要和我走的意思,但是仍旧没有。   她走近黑暗里,似乎说了句奇怪的话,我再追过去,只看见面前姑娘跌坐在地上,一张迷茫的脸庞。   姑娘缓了几刻,皱着眉毛问我:“皇上,这是什么地方?”   我心里一沉,她走了。   颜初初回来以后,似乎对这几个月来的事情记忆有隐约的出入。颜初初自是要和孟长信走的,我没有再拦她。   晏苏木特意找我一次,和我说起荆瑶。我才知道原来他也是历过一次之人。可她的情形和晏苏木还有些许不同,我自是不会知道怎么回事,晏苏木也有些许迷茫。我听他讲过前次种种,才有些恍然,原来他便是她的公子。   他很多事情都没有与我细说。   不过我想,她亦是没有和他走的。   他说,一切都看她。   我没有答话,因这个情况我从来没有想明白过,而每次临到她面前,也不是我怎么想着,就会怎么做的。我只托晏苏木有了荆瑶的消息便告知我,他应了。   他也便不时与我送些消息,那时候咸州那边筹备得只欠个时机,不过我想还差些火候,该再酝酿一些时日,而酝酿的过程有些无聊,我沿着晏苏木带来的些线索一路打听过去。   路过雁字山时便断了联系,我周回头去找,在山坳里见着一辆倾翻的马车,除去染了些尘土的地方,倒没有什么跌坏的痕迹。   而十二三岁的姑娘就安然躺在里面,柔眉细睫,清唇一点,容貌还未完全舒展开。着一身妃色的裙衫,靠在车墙边上,似乎不太舒服的样子。我探过身子,她便循着熏香味道而来,乖巧地贴近我的怀里。   我轻声叫了她一声:“荆瑶。”   她含糊地应着,我抱起她来,她便将脑袋又向深处埋了埋,眉眼一副舒泰的模样。   我俯下头,贴了贴她的额头,想终究是我先找到的她。而她拽着我的衣衫,这次声音琐碎,唤的倒是:   “……赵竹安……”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发现了一个悲伤的事实,完全不会写心理TAT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sabbaty】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